店里亮起灯。安妮坐在灯下,仰着头,怔怔的,迷惘的望着他。
他灰绿色的眼睛还是一样沉静冷淡,但是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淡漠的双唇紧抿着,白皙的脸颊上没有任何表情。
安妮不知道他们沉默了多久,直到夏洛克像是突然确定了什么。他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神情淡然地问:“你吃完了吗?”
呃,安妮胡乱点了点头。
夏洛克立刻招手叫来店员结账。
安妮看着他,他表现的就像他们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夏洛克结完账,站起身,就见对面金色头发的女孩正茫然地看着他。她脖子上还戴着他的围巾,粉色的薄唇轻轻张着,脸上是微微疑惑的表情。
夏洛克不自知的勾了勾唇角,然后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安妮回神,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走了。”
那一刻,安妮得承认,她几乎愤怒了。因为他淡然的态度,也因为他刚刚说的话。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妮觉得自己完全受不了了。
对于他来说,这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事情吗?
他说,你告诉我。
他想让她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他喜欢上自己了吗?
夏洛克,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想把我拉进你的世界。
他想听到她这么说吗?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想听她就要告诉他?
凭什么……
而且……
他凭什么想把她拉进他的世界?他问过她的意愿了吗?
她不愿意!她不愿意!她要自己的家人……
可是……
安妮疼痛地闭上眼睛。她不想承认,那时候,如果夏洛克问她,问她是不是愿意跟他一起走……
她会动摇。
她知道自己不会点头。但她的心会答应。
所以,这是对她的惩罚吗?因为她想放弃家人,选择他……
安妮感觉到自己脑子里又在嗡嗡的响成一片,眼前阵阵发黑,她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一样沉重,还有怦怦的急速心跳声。
很好。她来到这里仅仅一天时间,就要两度住进医院了。
这样破败的身体……
有一双大手,突然握住了她的。
她被安抚着靠进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有力的大掌轻缓的抚摸她的脊背。
“安妮,”她听到他的声音,坚定的,缓慢的,温和的,就在耳廓边,“听到我吗?冷静下来……没事了,相信我,冷静下来……”
过了几秒钟,夏洛克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打湿他的衬衣领口。而且那片润湿的范围,还在不停的扩大。
他微微颤动了一下,手臂用力收紧,但是又马上松开。他不能抱得太紧,她会呼吸不畅。
“夏洛克……”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从怀里传来的她的沉闷的声音。
“嗯。”
“你不能那么做。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都不能那么做……”
“好,”他极快地说,“这是我的错。”
他居然这么迅速的承认错误。
可是安妮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他什么都没做。
她只觉得累极了。而且眼泪像是怎么都收不住。安妮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流这么多眼泪。
她抬起手臂,慢慢的,试探的圈住他的腰,终于轻轻地回抱住他。
“夏洛克……”她多喜欢叫他的名字啊。
“嗯。”他低沉的嗓音再一次耐心回应。
停了一下,安妮深呼一口气,收拾好失控的情绪,说服自己松开他,低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眶。
“我们该走了。”她轻声说。
夏洛克坐得笔直,视线下垂,突然空落下来的双臂,不适的僵直了一会儿。然后他淡定的收回手臂,从椅子上站起身。
安妮也站起来。她看着桌面上剩下的各种甜点,让店员打包。
夏洛克双手收在大衣口袋里,安静等待。
桌上的甜品终于全部装进一个巨大的袋子里,安妮道过谢,伸手提起来,看向那道瘦高的身影,示意他可以走了。
夏洛克低头瞥了一眼她的瘦弱得让人皱眉的身形,双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从她手上接过袋子,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腕,转身向门口走去。
.
在21世纪的第一个夜晚,安妮以为自己必然会失眠。但是没有,相反,她睡得很沉。
安妮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哈德森太太将床铺的温暖舒适,她躺在上面,打开窗帘,找不到月亮,但是可以看到黑紫色的天空中,铺满了明亮璀璨的星星,就像早上草地里的露水一样多。
她看了很久的夜空。意识一直很清醒,那些难过的情绪也就一直很清醒。
后来,她突然听到了小提琴的声音。
悠扬又轻柔,像是从那些遥远的星空中飘落下来的。带着田野中的飞鸟,落叶,和草地上的晨露……一直坠落至她的床边。
安妮轻轻牵起唇角,是门德尔松的《e小调》。
他记得。
安妮知道,他此刻一定也正站在窗前,跟她看着同样的星空。
她几乎能够看见他了,穿着他长长的蓝色丝绸睡袍,高高瘦瘦的身影,小提琴架在他肩膀上的优雅姿势,拉动琴弦的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还有他略显凌乱的可爱卷发……
安妮不确定他拉了多久的琴。因为她后来枕着这些音符睡着了。
阖上眼睛之前,她在心里轻轻说,晚安,夏洛克。
她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他低沉的回应。
晚安,安妮。
……
第27章
接下来, 一连三天,安妮都没有和夏洛克碰面。
当然,夏洛克和华生正在协助苏格兰场侦破一起案件, 不能一直呆在221b的公寓里。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在安妮身上,她甚至比这两位忙着破案的侦探留在公寓的时间还要少。
每天都是一早吃过早饭出门,到晚上才会回来, 有时甚至赶不上吃晚饭。
哈德森太太非常担心, 虽然安妮告诉她, 她想尽快熟悉一下现在的伦敦。
华生看着一脸淡然坐在沙发上思考案情的夏洛克,医生相信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两个人在闹别扭。
至于原因, 华生医生根本不想费心去猜——因为一定猜不到。
他坐到夏洛克对面的扶手椅上,直接问:“你知道安妮最近在干什么吗?”
正双手合十撑着下巴的夏洛克,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开始叫她安妮的?”
华生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老天, 夏洛克!这是重点吗?安妮突然离开家,正是伤心的时候,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安慰她吗?”
夏洛克淡定地看着她:“我安慰了。”
“什么时候?”他们两个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 华生可不记得对面的人什么时候做过这件事。
夏洛克语气平淡:“每天晚上。”
华生立刻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每天晚上, 是什么意思?不, 停下!一定不是他想的那样。
终于想起对面坐着的人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不能以常理推断。
华生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安慰的?”哦, 为什么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猥琐?
夏洛克说:“我给她拉小提琴了。”
华生反应了一下, 才想起来, 有一天晚上他模糊听到客厅有人在拉琴,原来不是做梦。
这个安慰方法,还真是,别出心裁。
“可是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听到了?”毕竟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二楼
华生看到,夏洛克居然勾唇轻轻微笑了一下,然后说:“她听到了。”
这一刻,看着这样的夏洛克,华生居然觉得有点温暖。
“所以,你知道安妮这几天在做什么?”华生问回一开始的问题。
夏洛克说:“我当然知道。”
华生正襟危坐,等着无所不知的福尔摩斯先生给出回答。
夏洛克的脸色却有些冷下来,刚才轻松愉悦的微笑也消失了。
“她在找工作。”夏洛克说。
华生愣了一下。
当然,一个人想要在一座城市生活下去,肯定需要工作赚钱,这毋庸置疑。可是他们现在讨论的人是安妮。那位应该住在豪华安逸的公馆别墅,穿着漂亮裙子,家里总是奴仆成群的贵族小姐。
要知道,华生看到安妮住在一楼的那间小卧室时就已经非常不安了。
诚然,哈德森太太将它布置的非常温馨舒适,但是相比他们曾经光顾过的德波尔公馆,华生相信,这间卧室恐怕比德波尔家佣人的房间还要简陋。
医生有点哑然。甚至有点内疚。他知道,哈德森太太也有同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安妮确实是因为他们的出现,才会意外来到这里,失去家人和原本富裕宁静的生活。
“我想,”夏洛克再次沉思地开口,“她也许会搬出贝克街。”
“什么?”华生惊讶的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怔愣了半晌,才慌忙说道,“你不能让她这么做,夏洛克,你得跟她谈谈。老天,她只有十八岁,那太危险了!”
夏洛克似乎怔了一下。然后蹙眉。
他确实从来没有真的注意过安妮的年龄。
十八岁,这么……小?
“夏洛克!”华生再次出声,打断他的出神。
“好了,够了。”夏洛克不耐烦地说,“我们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她自己会想通的。”
虽然这么说,但是华生看到,夏洛克微微侧头看向窗外,罕见的有些心不在焉。
“想通什么?”华生抓到他上句话里的关键词。
夏洛克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女人幼稚又无聊,喜欢把所有简单的事情搞的无比复杂的矛盾心理。”
华生医生简直要忍不住笑了:“我不知道你现在居然这么了解女人的心理了。”
夏洛克抬头看了他一眼,英俊的侧脸冷漠又倨傲:“‘夏洛克能在瞬间看穿万事万物’,忘了吗?这是你的博客上自己写的。如果你需要提醒,那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观察和演绎推理能力从来不分性别。”
“哦,”华生淡淡地应了一声,“但是看起来你的小提琴并不太管用。”
夏洛克抿起双唇,冷冰冰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好吧,少有的能够怼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经历让华生医生有点暗爽,但是作为好室友,华生还是给出过来人的善意提醒。
“比起小提琴,也许你跟她谈谈会更有用。相信我,她现在非常需要你。”
夏洛克的双唇抿得更紧了。
可是她在躲着他。
.
安妮确实在躲避夏洛克。
她每天晚上听着他的小提琴入睡,却不想见到他……
不,她怎么会不想见到他?
非常想。
但是她克制着。
就像是跟自己的一场角逐,当她的耳朵不自觉的开始捕捉楼上可能发出的任何细微声响时,她就逼迫自己离开贝克街。
她在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游荡。有一天下午,她无意间走到了上次他们去过的那家甜品店。
她就那样,站在马路对面,静静地看了一整个下午。直到黄昏逼近,夜幕降临,城市的街灯都亮起来。
安妮看着不同的人从那家店里进进出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每个人仿佛都很快乐。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她是在惩罚自己。
安妮不允许自己去深思夏洛克那天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真的像哈德森太太说的那样,夏洛克喜欢她,只是他并不知道。
……或者,他已经知道了。
可是安妮不能去想。
她多想和他在一起啊。
可是怎么能?
这就好像……如果她心安理得的和他在一起,就像是……一种“背叛”。就像,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接受她将永远留在这里,离开自己的家人……
她不能这么做。
安妮很清楚,如果继续留在贝克街,她总一天会妥协,而且是很快。
所以她想搬出来。
但前提是,她需要有一份工作,能够支付额外的房租,并且养活自己。
这并不容易。
虽然重活两世,但安妮并没有工作过,也从来没为生计发过愁。这时候她才悲哀的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生存技能。
达西曾经严苛地说,一位合格的淑女,至少应该通晓绘画,音乐,歌唱,舞蹈,以及现代语言。
在罗辛斯时,最夸张的一段时期,凯瑟琳夫人同时为安妮请了五位家庭教师。
她成长为一名合格的19世纪贵族小姐,但现在,这些却不能为她换来面包和房租。
退一万步说,撇开这些不谈,她甚至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
安妮展开手里的地图看了看。早上出门的时候,哈德森太太突然给了她一份伦敦地图,还塞给她50英镑,告诉她诺森伯兰大街有一家非常不错的餐厅,如果她饿了,可以去那里填饱肚子。
安妮拿着地图,慢慢走过去。
她认识诺森伯兰大街,它距离贝克街只有大概5分钟的路程。
停在餐厅门口,安妮一眼就看到了那张贴在门口最显眼位置的招工启事。
推开门走进去,安妮捡了一张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哈德森太太极力推荐的单人套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