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脖颈上带着翠石璎珞,但已经有些歪了,那只玉白的手骨节分明,就那么伸了过来,理了理她脖间的璎珞,试图将它摆正了。
赵慎动作轻盈,也很迅速,很快就移开了双手,继续低声斥责,“怎么不横了?我方才见你厉害的很呐。”
赵宁有苦难言,她厉害什么呀?
无非只是气到头上了,想与肖家就此了结干系,肖程是她亲生父亲,给了她这条命,她总不能把命还回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赵慎有朝一日会问鼎帝位?还是他这人本身就很可怕?
赵宁被他的声音给镇住了。
怂的像只呆立的麻雀儿,站在赵慎跟前,也不为自己反驳半句,任由他训斥。
只要四哥满意,她挨点骂也没什么。
赵慎说的没错,她就是那样的想法,他彷佛一眼就能看穿了她,赵宁无话可说。
而且,她太清楚那些曾经在赵慎面前耍心急的大臣都是什么下场,有些人天生具有洞悉一切的能力。
赵慎不费吹灰之力,一语中的。
赵宁微微抬眼,对上赵慎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懵了一下。
四哥,他并没有生气啊?
转而,她又觉得不对,赵慎一贯都是言行不露动机喜怒不形于色。
他即便是笑着,也未必是心情大好。
“这又是什么?”
未及赵宁开口,赵慎从她手里取过一只梨花木的小锦盒,这东西花了她不少银子,既然赵慎问及,她正好有机会为自己开脱,“四哥,这是去疤痕的药膏子,我在回.春.堂买的,你看不看好不好用?”
回.春.堂是京城出了名的药堂,药价颇高,是富贵人家才能买得起药的地方。
旁人或许不知,但赵宁知道赵慎浑身上下毫无瑕疵,宛若九天之上的上神精心雕琢而成的玉人,他胳膊上要是留下骇人的疤痕,赵宁也不能心安。
赵慎只是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竟然没有再继续指责一句,嗓音缓和少许,“给我的?”
赵宁点头,慌张稍减,继续拍马屁,“四哥,你胳膊上的伤口彻底好了么?掌柜说这东西可祛疤。我四哥玉树临风、 品貌非凡,断不能留下半点伤疤。”
赵慎瞳孔微睁,但只是一瞬,又恢复常色,“.......”这丫头是什么意思?
锦盒上还有清浅的纹路,指尖摩挲在上面,很是光滑,质感极好,理应花费了不少。
赵慎不动神色的将锦盒收好,他动作优雅,从容又自然,彷佛这件事极为寻常不过,转而才对小姑娘说:“日后遇到今日这种事,你可知道如何应对了?”
赵宁一口应下,“我避开肖家人便是了。”
少年的嗓音低沉,却无端的好听,“呵呵……”他笑了两声,意味不明,“你的意思是逃?”
不然还能怎样?
赵宁肯定不会跟赵慎起争执,再者她怎么觉得赵慎是真的关心她呢?
可他这样的人,又何曾真正将谁放在心上过?
或许,这个时候的赵慎还未经历世事浮沉,他与登基后的年轻帝王有所不同?
赵宁又点头,“总之,我不会再让他打了。”
二人相视了一眼,赵宁目光躲闪,倒也不敢回避的太过明显,有点畏畏缩缩的嫌疑。
赵慎:“......”口口声声褒奖他,却也实在惧他!
赵慎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叮嘱了一句:“算你有点良心。”
赵宁:“......”怎的没听懂?她的良心一直都在啊。
赵慎吩咐了侯府的丫鬟婆子送了赵宁回府,至于他后来又去了哪里,又办了什么事?赵宁便不可而知了。
*
日落黄昏后,晚霞将偌大的定北侯府罩在一片金黄色之中。
赵慎的白色良驹刚在侯府外停下,小厮急步上前,急促却依旧恭敬,道:“四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世子爷和二公子在校场切磋了近一个下午了,您快去劝劝吧。”
要论起府上三位公子,四公子算是最为稳重内敛的一个,这么多年过来,阖府上下似乎忘记了赵慎只不过是侯爷带回来的私生子。
赵慎将马鞭抛给了随从,淡问了一句,“父亲不在府上?”否则,那两厮岂会真的‘切磋’到了此刻?
小厮如实道:“回四公子,侯爷今个儿下午带着夫人去了龙泉山庄避暑,一时半会还未必回来。”
赵慎:“……我知道了。”
校场上的两人打的正热闹,长矛断了,再换成大刀,反正侯府最不或缺的就是兵刃。
“肖家的事,父亲自有定断,大哥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事!”赵翼劝道,与此同时挡去了赵夔的攻势。
赵夔下手也不客气,“今日小五险些又被肖二爷打了,若非老四赶到,我赵家的姑娘又会被人欺,这口气,我当真咽不下!”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要停下打斗的意思。
赵慎并没有直接制止,而是站在场下看了一会,这才好整以暇的评判了几句,“大哥今日浮躁,刀法与二哥相比,略显逊色一筹,不过二哥的应变之力则在大哥之下,你二人即便打到了天黑,也分不出胜负。”
老四出现了,而且他今日又是独自一人外出,这让赵夔有些疑惑。
赵夔和赵翼对视一眼,二人默契的达成协议,同时止住了攻击。
这时,赵慎平缓的嗓音淡淡溢出,似乎带着一丝挑衅,与他寻常的孤冷略显偏离,他彷佛心情尚佳,今日也不知道什么事令他如此心悦,他道:“大哥不想去禁军当值,所以才要闹这一出?可即便大哥去杀了肖二爷,这事还是这么定了,连小五都愿意入内书堂,大哥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
此言一出,赵夔当场风化成沙。
想他堂堂定北侯府的世子爷,这十多年来,日日藏拙,本是个精明的人,偏要佯装糊涂。天知道,他也是很辛苦的。
今日这场戏花了他大力气去演了,还拉着老二赵翼亲自上阵,怎就被老四一眼识破?
这小子!从不知道给兄长留点颜面!
“咳咳………老四啊,你也知道父亲早就想弄死肖二爷,他自己要面子,不想让母亲轻看了他,这种事当然得由我去做,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赵慎将长刀随手抛在了兵器架上,却是分毫不差的落入了它原本的位置上,兵刃之间相撞,声音洪亮。
赵翼揉了揉发酸的臂弯,大哥拉着他演这场戏,他也出力了好伐!
其实,赵夔并非不想去禁军任职,他只是在寻找一个最为合适的契机,要让所有人认为并非他赵夔自愿想去的。
藏拙的方式多种多样,到了他这种境地,也算是无人能及了。
赵慎修长白皙的右手中指抵了抵鼻尖,因着心情甚好,他今日的话也明显多了几句,“大哥,我留着肖二爷还有用。”
赵夔上下打量了赵慎,老四的身段和相貌竟隐隐之中超过他了,他似笑非笑,“老四啊,你留着肖二爷有何用?他能派上什么用场?且不论肖二爷今日为难小五,母亲有孕在身,万一哪日母亲被他冲撞了,父亲保不成会做出什么事出来。”
赵夔对王氏相当的敬重,为了给王氏保胎,还花费重金购置了罕见的名贵补药,用他自己的原话来说,那就是,“小七养好了,日后生出来,我也能少操份心。”
赵慎无从解释,他也很少会解释什么,只道:“大哥,你就算杀了肖二爷,朝廷也未必会降罪,而且贵妃娘娘一定会找出理由保你,你还是不要做更多的抗争,早日去三军营任职吧。总之,肖二爷于我有用,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再次一语中的。
赵夔有时候很庆幸,老四是他的亲弟弟,否则他若是生在了政敌家中,他将会是一个极大的麻烦。
赵翼觉得老四言之有理,有些惋惜自己个儿今日穿上的簇新锦缎袍子,“这还是母亲给我新做的,今日真不该与大哥切磋。”言辞间,他扯了扯已被汗水浸湿的交领,面露痛惜。
赵夔,赵慎:“………”
兄弟几人自小就没有母亲,王氏进门之后,一直不停的做衣裳,她针脚极好,比府上的婆子和成衣铺的师傅做的还合身。
老二赵翼是个讲究人,喝茶,穿衣,食宿等等,追求的都是上品,能让他十分在意的衣裳还真是少之又少。
而且王氏知道三兄弟的喜好,衣裳的颜色都是分开的。
赵夔是玄色,赵翼是宝蓝,赵慎就更好辨识了,月白色与白色是他最常穿的。
即便隔着老远的距离,一看三兄弟身上的衣着,也能轻易辨别出谁是谁。
“对了,老四,你今日因何外出?你怎知肖二爷会寻小五的麻烦”
侯府养了一批暗卫,定北侯对这些事并不怎么上心,在几年前就全权交给了三兄弟,而赵夔身为世子爷,他是最能直接控制暗卫的人,京城之中,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事。
赵家的姑娘出门,暗中肯定也有人护着,否则上次赵宁在肖府揭穿了周氏之后,赵翼和赵慎也不会那么快就及时赶到。
“巧遇。”赵慎的回话很朦胧。
赵夔见老四一改常态,今日还隐约露出喜色,便多说了几句调侃他,却不想赵夔的手臂刚要搭上赵慎的肩头,赵慎一侧侧身闪开了,“大哥,你还是先回去沐浴更衣为妥。”
嫌他脏?
赵夔本不想提及,但他这人佯装惯了,太过深沉不符合他的气度,“老四,你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你现在嫌我身上汗味了?幼时求抱的时候你忘了。”
放肆………!!
赵慎俊颜微滞,依旧没有让赵夔的爪子凑过来,他侧移了半步,对赵翼道:“二哥,半盏茶后去前院,曹治会过来。”
曹治是定北侯的心腹,现下掌控着北镇抚司,手段狠辣,但也是个独特之人。
赵凌携爱妻去避暑了,有些事只能赵家三位公子出面。
赵慎转身,姿态清寡的离开,只给赵夔留了一个渐渐远去的颀长背影。
赵夔转向赵翼求安慰,赵翼耐不住他一脸的邪魅之相,如果他是个女子,估计赵夔会趁机调戏一番,赵翼撩袍跃下高台,朝着赵慎的方向大步而去,“老四,等等我!”
赵夔:“………”一个个俱不配合,可曾想过老哥哥的心也是肉长的?!
*
少顷,待赵夔与赵翼沐浴更衣,二人到了前院厅堂时,赵慎已与曹治说了好一番话。
曹治正值而立岁数,当年跟在赵凌身边南征北战,是难得的猛将,而且此人有勇有谋,绝非只会拳头功夫。
否则,赵凌也不会在暗中想方设法,将他放在北镇抚司指挥使这样一个极为敏感的位置上。
曹治虽狠辣,但为人刚正不阿,他乃帝王鹰抓,专为帝王接手那些血.腥.杀.戮之事,是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的人物。
赵夔一身玄色菱花暗纹的锦袍,还没有正式弱冠,却已经是玉冠束发,颇有成年男子的魄力和一股狠劲。
赵夔面色凝重,巍峨的五官显得冷峻严肃,与方才在校场与赵翼切磋的那时,已然不同。
曹治如今虽掌控了北镇抚司,位高权重,但他是看着赵家三位公子长大的,一见了这三人便是笑眯眯的,几年前每次来侯府,还会顺道带些松子糖过来。
不过,赵家三位公子却自小不喜甜,倒也勉强接受他的好意。
看着三个小子扭曲的表情,曹治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曹指挥使,事情查的如何了”赵夔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赵慎,又问起了上回赵凌押运官银被截一事。
曹治深吸了一口气,虎眸在三位公子身上依次扫过,这才道:“上次幸而侯爷被夫人所救,据我所查,那帮劫匪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官银,还有侯爷的命!”
三兄弟对此了然于胸,只是碍于赵凌似乎还沉浸在大婚之中,让他三人不得在府上,尤其是在新母亲面前提及此事,所以父子几人还没有正式商榷过。
赵翼善于分析,道:“上次无论是官银被截,还是父亲遭害,对我侯府都是致命一击,是有人耐不住,开始对付我定北侯府了。”
赵夔正捧着一杯茶盏,粗糙却很有型的手轻轻拨弄了浮在面上的茶叶,垂眸道:“嗯,父亲去年被突召入京就已经很可疑了。”
“怎么?大哥你怀疑是谁?”赵翼追问,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只是有些话当真不能说出来。
曹治,以及赵家三位公子瞬间陷入一片沉默,似乎顷刻间都笃定了某个事实,谁也没有多说一句。
几人喝了一会茶,赵翼先打破僵局,“如此一来,那就让父亲与母亲在山庄多住一阵子,等彻底入了秋再回来。”
定北侯如此沉迷女.色,才是朝廷和有些人最想看到的。
赵凌自然不会真的只顾着陪王氏,但与此同时,他正好借机会和爱妻好好独处一番,岂不是两全其美。
三个儿子都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给父亲添乱。
除了侯府的事之外,赵翼还操心着赵宁,曹治路子极广,又时常出没帝王身侧,他问:“你可知这次皇上和太子因何让我五妹入内书堂?据我所查,内书堂根本不缺人,教珠算的进士也有好几人。”
其实,阖府上下都知道,赵宁入内书堂任珠算小先生不过是一个幌子。
可问题是,太子为什么就偏偏挑中了她了?
如果要擒制定北侯府,不是应该对赵淑婉下手么?她才是赵凌嫡亲的女儿,而且已经快到适嫁的年纪。
赵翼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太子蓄意将赵宁弄进宫的目的,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理由?!
曹治也不得其解,“我听闻五姑娘未及十二?这……我一时间也寻思不出来,也未曾听圣人提及过,不过我倒是可以去东厂厂公那里套套话,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赵夔和赵翼对视了一眼,要说起他们家五妹,那张小脸自是无可挑剔,可问题是小姑娘还小,不存在被人看上的道理。
赵慎一直未语,待曹治离开侯府,他便回了桃园,打开了赵宁给他买的祛疤的膏药,他胳膊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只是伤口有些骇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