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数百、数千万。
当今华夏人口十数亿,早已不是1931年只有七八亿人口的华夏可以比拟的。如果这场灾难没能躲过,华夏的死伤人数,只会比1931年更多得多。
于是,在尝试了所有可能性,甚至于国家调派了更多的飞机航班,增加了无数节火车车厢的情况下,那些被留在原地、仍旧没能抢到离开车票的人们,渐渐陷入了绝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时间早就进入到了六月。辛玉衍预言的洪灾,将在明天、后天、或者不知道哪一天的时候来临,他们这些被滞留在了被预言了要淹没的地区的人,生命宛如进入了倒计时,只能静等着时间的收割。
所以……为什么要预言这么一场灾难呢?反正都是要死的……大家一块死不好吗?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呢?既然要告诉他们,为什么又不能提早告诉他们呢?这一个月,连饭都没有好好吃、觉也没有好好睡……
售票大厅里,售票人员“这一班列车车票售罄”的声音响起以后,明明大厅里人潮拥挤着,一个挨着一个,此时却诡异的沉默着。
售票人员也是。
唯一一个真正的售票人员。
其他的那些售票人员早就跑了。工作哪有命重要?他们私底下搞了点小动作,把自己和自己家人的票给偷偷弄齐了,就抛下工作逃命去了。
原本,他也想逃的。但最终,看着这些拥挤在售票大厅的、满头大汗,拼命地为着那一点生机努力着的人们,他焦灼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火车仍然是需要售票的。因为每一节车厢,都有它固定的承载重量,一旦超过了那个承载重量,还不等洪灾到来,那辆火车就要发生意外了。
既然需要售票,那么,售票人员则是必不可少的。苏展不知道飞机场和大巴站里的情况是否和这里一样,售票员都跑光了,由华夏派遣来的军人们担当起了售票员的任务。他只知道,在这座城市的火车北站里,非军人售票人员,只剩下了他一个。
在售票车窗里、那零星几个穿着深绿色军装的人里,他穿着黑色的制服,格外的显眼。
从前,苏展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有善心的人。他自己都过着苦不堪言的狗日子,哪来那么多善心去帮助别人?
但这一次,他是自己只愿留下来的。
因为在这每天都有无数家庭来来往往的家庭里,他从没像这一个月见到那些家庭那样震撼。几乎每个人都是红肿着眼睛的,买不了全家的票?也行,少要一张,我不逃了,给我家人们逃走吧。
在那一下,他忽然在想,是不是他留下来的话,就能多售出一张票,多让一个人逃命呢?军人们绝大多数的人数都要看顾着那些江河,做好充足的准备,派遣到售票的士兵,是极少极少的。就那一下,他忽然就动了要留下的念头。
他觉着,他是个孤儿,感情缺不缺失的暂且不谈吧,从小到大,光是活着,他都觉得异常艰难。那么,就没必要让那么多家庭离散了吧。那些家庭里,还有很多都是孩子呢。
他选择留了下来。
在其他被预言要经受洪灾的城市,也有那么一些人是因为不忍而留了下来的,他们或者有自己的幸福的家庭,或者也像苏展一样没有。总之,他们一留就留到了六月。
“最后一班动车,苏展,待会儿你拿一张票走吧。”
诡异的寂静里,坐在苏展旁边的军人忽然往苏展旁边挪了挪,凑到了苏展耳边,这么轻声说着。
“啊?”
苏展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也轻声回道:“没事,我再多留两天,能多让一个人先出去,就让一个人先出去吧。”
军人沉默了一下,“这班车过后,所有火车都要停运了。”
看着苏展挑了挑眉、眼里询问的意思,军人这才补充道:“辛宗主的预言可能要应验了……明天开始,接着很长一段时间,有暴雨红色预警……”
红色预警……
这么说,不仅是火车,就连飞机和汽车也都要停止了……
苏展蓦地回头,首先看到了售票窗外还在拥挤着的人们。
他们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小很小,就是为了避免外头有人听到会发生暴动。然而,在看着那些还一无所知着的、充满了对生的希望的人们,苏展的心,开始变得十分沉重。
这一个月来,他从人们的口中听到了太多的抱怨了。其中有关于国家的、也有关于辛玉衍的。
是的,也有关于辛玉衍的。
他们很多人曾经都崇拜着辛玉衍,可现在,他们却觉得辛玉衍自私。
凌云宗的那些弟子们,不是很多都已经学会了飞行吗?如果她再早一点开宗立派,从开宗立派开始,就大量收徒,教他们会了飞行,他们还用在这里等死吗?他们还用眼巴巴地等着国家来救吗?他们自己都可以解救自己了。
所以,他们怨着国家动作太慢,也怨着辛玉衍太过自私。
从前,苏展是理智的,对这些话,听过了也就算过去了。他知道,辛玉衍再怎么厉害,那也是她自己的本事,她开不开宗、立不立派、收不收徒、要不要教,都是她自己的事。
她能提前预言这一切,并把这一切如实相告,就已经算得上是天大的恩赐了。就算最后他们都没活下来,但到底,她也算是救了无数黎民百姓了。
没有人能怨得了她。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却不得不在心里生出一点怨念。
这些在他面前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国家再怎么防范、再怎么营救,到底都只是些普通人。但她不一样,她是不凡的。她既然可以预言到灾难的发生,为什么她就不能出面来救救他们呢?
听天由命……听天由命!
他们普通人不知道天命是由谁主宰的,他们也没见过传说中的神仙。但在绝大多数华夏人的眼里,辛玉衍这个人,事实上已经和“天”和“神仙”划上了等号。最后的最后,她都不救他们,谁又还能就他们呢?
和其他人一样,苏展既怨着辛玉衍的不出面,又盼着辛玉衍能在最后关头及时出现。这种既要绝望、又小心翼翼地含着希望的复杂心情不断在胸膛里交织着,最终,他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拾收拾了心情,重新抬起头来——
“现在开始发售最后一班列车的车票。”
第84章
外面发生了什么,辛玉衍实际上并不清楚。
半年前, 哪怕是预算到了洪灾的发生, 她也仅仅是匆匆忙忙地去寻到了魏正国, 把消息告知给魏正国,只撂下一句让魏正国届时记得来找她出手的话,便又急匆匆地再次离开了。
如果一开始她就确信自己能够及时赶得上救灾的话, 她压根就不需要把这个消息告知给魏正国。她只需要安安心心地等到灾难降临的时候,直接以救世主的模样降临,直接将受灾的人民带离就可以了。
然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她自己并不能够确定自己是否会错过救灾的时间。
事情是从三年半前, 凌云宗的成立正式公告于天下、凌云宗正式开始收徒的时候开始的。
一开始,辛玉衍会想要亲手打造出一个凌云宗,不过是为了帮天道传道罢了。虽然, 这其中也有些希望自己能够在帮助天道以后,天道能够把她重新送回她自己的世界里去的私心。但事实上,辛玉衍是真的没有想过, 在有关成立凌云宗、传道天下的这一件事上,她和天道实际上同样都是获利者的。
是的,获利者。
辛玉衍本身是一个有足够能力飞升的修道者了,她只是由于被天道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这才使得她的飞升之路被滞留了下来。但哪怕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飞升, 这也并不影响她是一个十分强悍的修道者的事实。
对于非普通人所能感受到的存在, 她会感受得十分清晰。是以, 当凌云宗成立、正式收徒以后,她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有源源不断的两股力量正在向她涌来。
那两股力量里,有一种是她非常熟悉的,叫做“功德”。而另一外一种,按照天道说的,那叫“信仰”。
曾经作为大元王朝的国师的时候,她的大多功劳,包括求雨祈福,大多总是要被安在皇室帝王的身上的,是以,她的身上并没有承载多少的信仰。独独功德这种不能作假骗人的力量,才能够真真实实落到她身上。
当着两种力量合在一起,充盈到了她的体内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更加虚无、轻飘飘起来。隐隐约约的,她总觉得身体里似乎是有什么壁障正在被冲击着。
以往,辛玉衍因为还想着要等天道送自己回到大元王朝,是以哪怕明知道天道也许是在隐瞒着自己什么,却也故作不知,从来没有主动去问过。
但这一次,她对那两股力量结合起来后,会对她产生什么变化的疑问实在是太过浓重了。
所以,难得的,她没想着要让自己的这个疑问就这么被掩埋,她主动在脑海里对天道询问了起来。
事实上,她也想过天道可能会拒绝回答她的问题。毕竟,天道向来就是这样,平时看着很软萌,但真正到了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惯来是沉默得很坚决的。
然而,这一次,天道却似乎是并没有想要隐瞒她——
【嘿嘿,那个……其实把你带过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一直太忙,忘记给你说了一件事。就是那啥、本来你在大元王朝是可以飞升了的,我是抢在你飞升之前把你给带过来的……】
天道在辛玉衍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弱,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感受了一下辛玉衍此时的情绪,见辛玉衍还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平静,这才偷摸着松了一口气,继续坦白了起来——
【emmm,飞升被打断以后,就算我把你送回了大元王朝,除非你还能再一次感悟出另一种道法,再一次得到和你那个世界的天道联系的机会,否则,哪怕你回到了你的那个世界,你也是没办法飞升了的。】
悟道……
一个修道者,能明悟一次,便能坐地飞升。这本身就说明了悟道的不易。否则,大元王朝也不会几近千年没再听闻何人飞升。
她做了大元王朝的国师一百余年,历经数朝数代。她悟的道,是民生多艰、是生死有命、是世事无常,是变化之道。
她曾有想过,天道瞒着她的事,或者与她飞升一事有关。却没料到,天道瞒着她的事,竟然是她所能料想到的所有状况里最差的一种。
如果她还要再感悟一次,那么这一次,她又该感悟什么呢?而这一次感悟,她又是否能如从前一样百余年便得到答案呢?
想到这里,辛玉衍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天道感知到辛玉衍的情绪明显有些低沉,连忙又接着刚才的话继续安抚道:【咳咳咳,但这并不说明你不能用其他的方式飞升了啊!飞升的方式也不拘于悟道一种嘛!你可以靠功德和信仰成圣飞升啊!!!】
接连几个感叹句,天道想的就是让辛玉衍消气的同时,更加用心的办好凌云宗。
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安抚着辛玉衍的同时,他话里的语气,无不在传达着这个意思。
而随着三年来,凌云宗和辛玉衍本身在华夏人心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她身上的信仰越积越多,使得她到了不得不完全闭关、进行炼化的时候。
所以,半年前她才会选择了匆忙将消息告知给魏正国,而后再匆忙回到凌云宗抓紧时间、极尽所能的吸收和炼化信仰、功德。她想着的,就是让魏正国这么个最紧张华夏的华夏领导人来在危急关头,提醒她及时出关。
收到魏正国捏碎了她离开时留下的玉牌的消息的时候,宗门里除了老古董们以外的弟子们,也早已齐刷刷地跪倒在了辛玉衍寝殿外头的石板空地上。
和魏正国传来消息的用意一样,他们是祈求辛玉衍出手救人的。
他们和那些老古董们不一样,他们是正正经经地在这个年代长大的,他们对华夏极具归属感。他们知道,他们是凌云宗的弟子、应该听从师父、师祖的所有安排,在师父、师祖没有任何吩咐的时候,不该擅自行动。但他们更在意的,是那些此时身陷囹圄的人们,是身上和他们流着同样身为华夏人的血液的一国同胞!
他们跪在辛玉衍的寝殿外头,一跪,就是整整三日。
事实上,并不是他们的动静并不够大,而是辛玉衍在处于闭关的时候,除了她特地留下的灵力波动以外,其他再大的动静也是无法惊醒她的。
那些在真正踏入了修道者世界了以后的弟子们,其实是知道修道者入定之后,极难为外物所影响的。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
他们跪在辛玉衍的寝殿门前,数百个人,一遍又一遍地、恳切地喊着,“恳求师祖拯救华夏人民。”
然而,整整三日,寝殿内毫无动静。
就像那些身陷囹圄、不得逃脱的灾民一样,他们也开始快要绝望了起来。
还记得在拜入凌云宗前,经历镜花水月阵时,师祖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要修道?”
彼时,他们的回答或者是变强、不再受人欺辱,或者是想要凌云而站、成为可以俯瞰这一方世界的存在。
直到此时,他们忽然觉得,他们的答案也许还该再加上一点——
他们之所以想要成为强者,也许,最首要的,应该是有足够多的力量做他们想做之事、护他们想护之人。
师祖不会出来了。
跪在辛玉衍殿门前的弟子们,在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有了相同的认知。
如果师祖和师父都不能出手,那么他们自己呢?他们自己是不是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做自己认为自己应该做的那些事呢?
虽然,他们可能学得还不那么到家,他们还没有师父、师祖那样厉害,但他们应该是要可以让更多的人存活下去的。只要他们愿意去救人。
这么想着,那些跪在辛玉衍殿门前的弟子们一个一个地、沉沉地从原本跪着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你们预备去哪儿?”
就在他们转身,预备离开、前往灾区的时候,整整三日里没有一点音讯的殿门里,忽然传出了一道清冽的、此时听来无比像是天籁的声音。
“你们自己练习飞行的时候都飞得摇摇晃晃的,就这么去到灾区,你们准备救谁?”
紧闭了整整半年的殿门哗地一下打开。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师祖如同梦里一样,一步步地从殿门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