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在卫老爷身边笑道:“这驴子坐着多颠哪,您坐会儿松松筋骨,待会儿再坐滑竿也好。”
卫老爷学着江月儿的模样,扶着驴子的背,调整了一会儿姿势,眯着眼还挺享受:“果然这丫头说得不错,这驴子又暖和又颠得舒服。福寿,你也走了这半天肯定累了,那滑竿你先坐着吧?”
福寿哪敢哪,忙要推辞,卫老爷一句话又过来了:“这是命令。”
福寿就不敢作声,苦着脸上了滑竿。
当然,他心里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坐了会儿滑竿,福寿瞌睡也跟着上来了。
看卫老爷坐在驴子上跟江家人有说有笑的,江家那丫头脑袋都快点到地上去,看来睡得香极了。福寿略微有些放松地合上了眼:像他们这样伺候人的,自来没有睡过整觉,都是抓紧时间打个盹儿罢了。现在日头正好,他也想——
呼~呼呼~呼呼呼~
一块山石不知从哪滚落下来,抬滑竿的轿夫没留神,一脚踩上去——
“啊哟喂!怎么回事?!”
“我的个亲娘哎!”
福寿连在地上滚了两个骨碌,到双腿悬空,才吓得完全清醒过来:“救,救命啊!”
他不是在滑竿上歪着吗?怎么一觉没醒,他快滚到了山石下面?!他袖子上那踩的是什么来着?
一只驴蹄子踩在他袖子上,江月儿坐在驴子上一动也不敢动,歪着脖子冲福寿喊:“你别动啊,我让小黑宝也别动。”
福寿看清自己的处境,腿肚子都快转了筋:“快,快拉我上来!”
卫老爷望着歪在一边的滑竿和滑竿旁边的那颗石头,脸色铁青,倒是什么都没说。
好在除了江家人外,卫老爷那边还带了几个护卫,两个壮硕的男人伸手一拽,就把福寿提了起来。
福寿瘫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其他人亲眼看见这一遭,也被吓得不轻,江月儿心有余悸道:“幸好我没坐滑竿啊。”
这也是卫老爷的心声。
福寿欲哭无泪:合着就该他倒霉了是吧?
骆大叔突然诡笑着跟江月儿说了一句话,江月儿顿时脸色古怪地望着那个已经被摔散架的滑竿。
“他说了什么?”卫老爷问道。
江月儿闭紧嘴,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这是她新交的朋友跟她说的悄悄话,她可不传话!
卫老爷转向骆大叔,用官话又问了一遍,末了,还道:“男人说话堂堂正正的,莫作些鬼祟之举。”
骆大叔虽不会说官话,但他听得懂,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闻言,他面上浮现一丝怒气,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点点江月儿。
江月儿犹豫着摇摇头,骆大叔很坚决地又戳戳她,示意让她讲。
其他人被这样严肃的氛围影响,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福寿更是从地上爬起来,跟卫老爷一样,满面怒气地瞪着他。
江月儿只好道:“骆大叔说,像您这样的老爷他见过不少回,没谁不摔的。”
“好哇!”福寿可算找到了出气筒,他捋起袖子冲上去就要打人:“合着你就是来看我们笑话的是吧?”
还没扇出去,就被江栋伸手拦住:“福兄!慎行!”
卫老爷阴沉着脸,没阻止福寿的动作。
江月儿叫道:“我话还没说完。骆大叔也说了,一般人不知道这段路难行到什么地步,用话劝是劝不听的,只有他们亲自来走一走就明白了。福阿叔你运气还算好的,有运气不好的,强逼着奴仆抬上山,最后三个都跌成肉泥的也不少见。”
都跌成肉泥?
福寿心颤了颤,大着胆子往悬崖下面看了一眼,就闭眼不敢再看了:这回真是佛祖保佑啊。
他看了眼卫老爷,对方的脸色竟不像刚才那样难看,还跟江月儿道:“你问他,最险之处有何险?”
江月儿道:“我刚刚问了。他说,最险的地方,人侧过身子只能贴着山壁走,山风大些就能把人刮下去。”
福寿没忍住,咂了下舌:“我的天爷。”
“不过,”江月儿来了个转折:“他说我们不是跟那些老爷一样来爬山的,用不着上到那么险的地方,去梅州的山上注意别往草木茂密处去,叫蛇咬到就好了。对付瘴疠的话,他有办法。”
福寿:那也很可怕了好吗?!
看这群人听见江月儿说的放感觉面不改色,福寿深深觉得,自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就想劝卫老爷,趁现在走得不远,赶紧回去坐船还来得及。
但卫老爷竟夹了下驴腹,道:“走吧。今晚怕是要在山里过夜了。”
福寿看一眼卫老爷,后者只留给他一个绝情的背影。
他想到江月儿之前说的话,生怕她再给他上个眼药,赶紧走过去向她行了一礼:“江小姐,多谢你救命之恩。”
江月儿笑着摸摸座下驴子的头,道:“福阿叔,你谢错人了。别谢我,谢小黑宝啊。要不是它的脚踩到你的袖子,你这会儿已经掉下山去了。”
福寿笑容僵硬,跟这头黑驴子四眼相对:“小,小黑宝?”
“啊卟”~
冷不丁地,小黑宝鼻子里喷出一团热气,全打在了福寿脸上。
一股馊掉的稻草味……
江月儿憋着笑掏出帕子,帮她的小黑宝给福寿道歉:“对不住啊,福阿叔,小黑福他——”
福寿没精打彩地挥挥手:“我明白的,江小姐。它不是故意的,哎哟,老爷怎么骑着驴走这么远了?老爷,老爷你等等我啊!”
看自己落到了队伍的尾端,江月儿夹了夹驴腹,赶紧追了上去:“阿爹,阿敬——”
第一天的时候,除了福寿这个小插曲外,队伍里其他几个人都没什么事。
到了扎营的时间,骆大叔带着他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山洞,说道:“这里原来是一个豹子洞,已经废弃几年了,应当不会有危险。但山里还有其他的猛兽,你们安排一个值守名单,守夜的时候不要睡觉。”
江月儿翻译完骆大叔的话,原本还有话说,被她阿爹拍了一把:“你去睡觉,不许想些乱七八糟的。”
真是知她者,阿爹也……
她扁扁嘴,最终什么都没说,乖乖缩进了帐篷里,留着几个男人安排值夜的时间。
因为几个人是第一次到这片山脉,骆大叔带着所有值夜的人值完头一个时辰,剩下的四个时辰由他们自行安排。
当然,江月儿和杜衍两个孩子,以及卫老爷主仆两个都被众人排在了外面。
一夜无梦。
不管别人怎么样,江月儿反正是在哪都睡得好的。
朦朦胧胧的,她感觉到身边有人碰了碰她,睁开眼一看,果然是骆大叔,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江月儿轻声一点跟着他往外走。
江月儿乐颠颠地直点头,没走两步,身后一道冷嗖嗖的问话响起来:“你去哪?”
江月儿一僵,回头示意他小点声:“我,就出去走走。”
“走走?”杜衍一点也不顾忌身边这些睡得横七竖八的人,冷笑道:“往哪走?”
“呃——”
江月儿骨碌碌转着眼珠,还没想出借口,又一个人翻身坐起:“是啊,往哪走?不如一起去?”
她爹。
江月儿完全泄了气:“好吧,我告诉你们,但你们不许拦着我。是骆大叔说,山顶上太阳出山时如有云雾涌动,我就想去山顶上看看,行了吧。”
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她爹的神色。
可此时拾来的柴火早就快熄了,凭着那星点的微光,江月儿当然什么都没看清。
倒是另一个声音为她解了围:“如有云雾涌动?那不是仙境?走,带我去看看!”
他整理着衣服,站了起来。
这位也想去?
江月儿有些迟疑道:“老爷,我得先提醒您一句。骆大叔说,山顶离这不远,但有一段路特别险——”
“需要人侧身走过,风大一点就能把人刮下去?”杜衍突然插嘴道。
江月儿诧异道:“你怎么——”忽然捂住嘴,说漏了!
卫老爷还没说话,福寿先乍乍呼呼地开口了:“这么危险,老爷您三思啊!”
卫老爷问骆大叔:“你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
骆大叔信心十足地点点头,从背囊里掏出一卷绳子,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
江月儿道:“骆大叔说,他可以先走过去,用绳子把我们腰绑起来,另外一头固定在岩壁上,不会有问题的。”
卫老爷盯着他手里的绳子一时没说话。
江月儿都以为这件事快要不成了,忽然听他道:“好,那出发吧。”
福寿惊呼:“老爷——”
卫老爷决定好的事,有谁敢推翻?
他只轻飘飘一个眼神,福寿就抖着腿欲哭无泪地跟在了后面,心里把没事找事的江月儿骂了个贼死。
江月儿可没空观察他们主仆两人的脸色,她就看江栋一语不发地出了山洞。此时天上还挂着星星,她偷偷看过去,她阿爹的脸色果然不好看,但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卫老爷,他竟没说什么话。
骆大叔带着众人走在前面,边走边用土话解说。
江月儿就翻译:“骆大叔说马上就到,你们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步子大一些,一会儿就到了。”
没说几句话,骆大叔绕过前面的山壁,众人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羊肠小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福寿看一眼就觉得腿软:一边的山道仅有一脚宽窄,另外一边黑洞洞的,也不知道藏着什么……从山谷下面刮出的北方呜呜响个不停,那声音像极了鬼哭。
福寿险些尿了裤子:“老爷——”他怕高QAQ
卫老爷无语地摆摆手:“好了,你在这等着吧。”连个小姑娘都不如。
福寿原还想表表衷心,但看这么深的崖,这忠心就表不下去了。抖着腿站在崖边还想说话,被卫老爷一个眼刀过去,只好闭了嘴。
卫老爷其实是把福寿看低了。
江月儿哪是普通的小姑娘?她自小跟着梅夫子在山野间上蹿下跳,养得不知道多欢实。还因为当了个斋长,平时跟着同窗们出去时,那些要带的炊具啊,药锄啊,各种物资什么的都是她背,她早练出来了。
别人倒是不想麻烦她,可全女学谁叫她最皮实?人人都累瘫的时候,她还能打三趟拳呢。连梅夫子都说过,江月儿这个斋长当得再合适不过。到结业的时候,梅夫子可舍不得她了,还说,她们下面的几个斋长都没有她这么能(耐)干(用)。
要不是江爹不乐意,梅夫子甚至还想把江月儿聘回来给她当助手。
话扯远了,把福寿这个拖后腿的丢在山这边后,其他几人都顺利地通过那一线小道,到了另外一边。
骆大叔果然没说错,剩下的路不长,只是特别陡。
到爬上山顶时,连江月儿都顶不住气喘如牛了。
站了没一会儿,一道金光从地平线启开。
骆大叔激动地拽着她,江月儿忙站起来,那线金光的后头,云雾如堆雪一般向着这座山头涌来。
低头往下看去,几人恍若站在云堆上。江月儿甚至差点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她再踏前一步,就可踩上云彩,随云而去一般。
圆溜溜的太阳被云雾托举着,慢慢升高,升——
轰隆隆!
脚下的土地突然颤抖了一下。
江月儿回过神,看向黑乎乎的山崖。
那里,云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
她怅然若失,被杜衍拽了一下才回神过来:“呀,完了?”
这句话说完,才觉得,好像大家都不那么高兴啊?
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出于对危险的直觉,她还是纳闷着闭了嘴。
回去的路上,江老爷带着的那几个侍卫走在了最前面。
跟去时不同,他们没用到骆大叔给的绳子,就轻松地走过了那道山崖。
江月儿喃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飞岩走壁?”
包括杜衍在内,他们都没说话。
只有江老爷答道:“对啊,飞岩走壁。”
过了山壁,福寿涕泪交加地扑上来:“老爷,好险哪!好险您就——”
卫老爷拍拍他的肩膀,圆团团的脸上有不能直视的慑人之意。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江月儿:“是啊,好险啊!”
直到看到完全塌掉的山洞,江月儿才彻底明白发生什么事。
她惊出一声冷汗,急了:“小黑宝,小黑宝——”洞里所有的活人都出去看日出了,就几头驴子留在里面,现在不用说,肯定没救了。
卫老爷:“……”她不觉得她死里逃生吗?
福寿:“……”老爷的话,莫非还真是对的?江小姐真是个特别有福气的人?老爷要不是跟着她去看什么云雾,这会儿说不定……
祁珏:“……”都这会儿,侄女竟然关心起驴子来了……她什么时候解开的绳子,我怎么没看见?不对,我为什么也关注得这么奇怪?一定是被侄女给影响的!
江栋:“……”看什么看,我闺女就是这么心大,怎么滴!
杜衍:还是我最了解她。
江月儿没注意他们交换的奇怪的眼神,为着小黑宝的失踪她差点哭了:“我刚刚放小黑宝出去吃草了,它肯定没在洞里,你们快帮我叫啊!”
她的视线头一个投到杜衍那里,杜衍僵硬。
幸好,还不等江月儿进一步出声,一声“丝昂”大叫,解救了众人。
小黑宝从塌掉的石头缝里钻出来,看见这么多人,吓得一撅蹄子,抖落了一头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