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垂下头,讪讪笑了:“老爷英明。只是他这样未免太憋屈了些,如奴婢这样的,是忍不了这么长时间的。毕竟,谁知道——”
他的未竟之意卫老爷也明白,他又笑道:“你是看错了他。他是真磊落,便是遇到了这样的冤屈,你看他的生活不是过得仍是有滋有味的?说明那件事对他的确是有影响,但那影响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大。或者说,并没有真正影响到江东来的生活。”
“可江东来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在杨柳县,奴婢还听说他好些年因为不敢画画,连房子都买不起呢。这怎么叫没影响?”另外那人大着胆子反驳了一下卫老爷。
卫老爷并没生气,还笑着与他道:“你忘了?江东来原就不是常人?哪个官宦子弟会推掉父母给的仆僮,独自一人仗剑游历?听说他游历期间还被人偷光过钱财,最穷困的时候连老鼠都吃,他不也没有半途而废?这说明,钱财在他眼中,不过是取用的工具罢了。他爱不爱财我不知道,但他不恋财我是看得出来的。不信,你看他养出来的那个小姑娘,如果爹娘过得不好,是养不出这样天真纯稚的小丫头的。”
鬼精鬼精的小丫头,连总督都敢吼,还天真纯稚,倒是莽撞无礼才对……
另外一人心中腹诽一句,但知道因为杜衍,卫老爷现在看那父女两个是最顺眼的时候,笑着奉承道:“还是老爷您心明眼亮,什么都瞒不过您。那对江东来,您打算如何处置?”
江老爷笑看他一眼:“好了,我知道你也不是全信,不必在这乱拍马屁。江东来嘛,他识趣点是最好,既然他想去,后天便带上他吧。”
完全忽视了情报里,江栋顾虑到他的存在,才不得不去的。
“是。”那人想了想,还是担忧道:“可是,老爷,金州翻船一事虽说查明是触了暗礁,但那里本就是码头,哪里有那么多暗礁可触?此事就是针对您的,您再想去梅州,还请您三思啊!”
“好了!”卫老爷圆团团的脸突然皱了起来:“这些话这段日子你们一个个地都没少说。把我当什么了?我不知道吗?但,当年是我对不起敏悟,今日知他之事,我明白他的心结,这一趟,我必得去的。”
另一人叹息一声:“老爷,我就是担心您……这才翻了船,还要乘船去梅州去,这不大吉利啊。”
卫老爷道:“谁说我要乘船去梅州了?”
另一人啊了一声,“可金州到梅州行水路是最方便的,您不走水路怎么走?”
卫老爷笑道:“那个姓江的小姑娘,我瞧着她长得一副福相,要不是听了她的话,有她的船,我今天怕是也站不到这来了,她啊,说不定就是我的福星。她不也是要去梅州吗?我跟着她走,应该没错吧?”
另一人目瞪口呆,急忙想劝:“老爷千金之躯,您若是出行,岂可如此草率?”
卫老爷道:“就这样定了,明天等他们来之后,你问问她。不,也不能问她,让她决定怎么走,我就跟着怎么走。”
另一人还要说话,卫老爷突然沉下脸:“便是之前再定好了又怎样?还不是该翻船翻船?!你不必再劝,就这么定了!”
…………
江月儿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肩负一个重要使命,她现在正在为了跟着去梅州使尽手段:“凭什么不让我去?阿爹你不讲理!”
没错,今天江栋一醒来,就先宣布了他最新的决定:让祁珏送江月儿回松江,他陪着杜衍回梅州!
这个主意得到了包括杜衍在内,家里其他的两个男人的一致拥护。
祁珏甚至叫荷香:“不用理你们小姐,只管给她打包行李。”
江月儿都快气哭了:“你们过河拆桥,太过份了!阿敬,我们说好的,要陪你一起去梅州的,你要反悔了吗?”
叫江月儿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望,少有人不动容的,便是杜衍,也忍不住躲闪了一下:已经快到梅州,却让她回家,是有点不太厚道啊!
不不不!杜衍一个机灵从那双水光闪闪的眸子里□□:我不能这么想,我是为了她好!她什么都不知道,又这样害怕,怎么能让她在这样危险的人物身边?
就在杜衍纠结来纠结去的时候,王府别院来了人。
待来人说完卫老爷昨晚的吩咐后,三个男人傻了眼:还能这么干?
没听见他们的回答,来人催促了一句:“江老爷,您的意思是?”
他还能有什么意思?卫老爷都摆明这么说了,他只能不甘不愿地应了声:“是,敬听吩咐。”
江月儿看看几个男人的苦瓜脸,两眼顿时亮了:这个卫老爷,好像也不那么可怕啊?那么……嘿嘿嘿
第63章
王府别院里发生的事很快叫卫老爷知道, 他听得一乐:“江家这日子过得还真热闹。”
片刻后问道:“福寿, 前儿个镇海送我的那个鸡血石在吗?”
福寿, 也就是那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他答道:“在,老爷是要赏玩吗?”
卫老爷却摇摇头道:“不是, 江家那小丫头不是画了个什么《谐趣画》吗?说是还缺一个印章, 那块石头就送她刻个章子玩吧。”
那可是□□里的珍藏……这小丫头运道是真的好,不显山不露水的, 竟也得了这位的眼, 看来, 往后不对对她太不客气了……
福寿迅速在心里思量一番, 笑道:“那奴婢这就使人送去。”
因秦王这次送的东西里,就数那块鸡血石最得卫老爷的意, 福寿就把它收在了书桌上的小博古架上。此时想拿也好拿, 他也没叫人帮忙,另从箱子里找出个盒子,把鸡血石装上,正要吩咐人送过去。
卫老爷忽然又道:“只送块石头,什么都不刻不好吧?等等, 我给她参考一个号。”
他走到书桌前, 就着砚台上半盏墨汁, 提笔写下三个大字“染脂客”。
福寿想提醒卫老爷,江家那小丫头有自己的笔名,但卫老爷已经把字写下, 只好识趣地闭上了嘴。
卫老爷嘴上客气,说他给江月儿参考一个号,但谁真的敢只让他“参考”?
至少,江月儿收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号时,她是欢天喜地的。
她那名字本来就是随口取的,而现在她叫“染脂客”,还平白得了块这么漂亮的石头,怎么想怎么赚好吗?
尤其看到自家阿爹那丧气得眉毛都耷成了八字的脸,她就更高兴了:自小到大,她阿娘管着她时,她还能找阿爹帮忙。但阿爹一旦想管她了,她找谁都不顶用。
因此,别看江月儿平时最怕的是她阿娘,但若是她阿爹哪一回生起气来,她才是真正最害怕的呢!
有生以来头一回,江月儿终于等到了她阿爹管不着她的时候了!
要不是顾忌着阿爹的心情,她都要叉腰狂笑了好不好?
当然,即使她现在没有叉腰狂笑,江月儿现在的表情动作也满满写着“小人得志”四个字。
打发完送礼的人之后,她志得意满地把那块宝贝石头擦了又擦,又背着手在家里三个有点发蔫的男人们各绕了一圈,“哈,哈,哈”假笑三声,扬长而去。
江栋:“……”那是闺女,不能抽。
祁珏:“……”这果然是亲闺女,看那小人得志的相,跟旁边这人一个样。
杜衍:“……”被她折磨惯了,爱咋咋滴吧,不管了。
…………
有鉴于昨天一天在阿爹面前终于翻了回身,到第二天见到卫老爷时,江月儿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卫老爷好,卫老爷您昨晚睡得可好?”
看见这么精神活泼的小闺女,卫老爷心情也不由好上一层:“好好,都好。江姑娘这是有喜事啊。”
江月儿笑道:“平白得了您这么厚的礼,我当然高兴了。”为着卫老爷送她的这块石头,她现在看卫老爷百般顺眼。为此,很愿意多跟他说些话。
卫老爷还从没见过有人收了礼夸得这么实在,还有点新鲜:“我不是说了吗?我这是谢你救我那一回。”
江月儿道:“可我昨天也说了嘛。我救您是捎带手。您碰上我是您以前积了福报,是您的运气好,这我可不敢居功。何况,那天我救了那么多人,就是您和秦王殿下送了我礼,我早看出来了,您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大好人,不像有些人,救了他,连个好话都没说过。”
福寿眼皮子一跳:这丫头什么意思?拐着弯骂他忘恩负义?
江月儿就是这个意思:那天的仇她都还记着哪!就是这个白面皮笑眯眼的家伙在她没上船前就一个劲尖着嗓子叫他们开船,一船的人里,就数他跳得最高最害怕。
要不是放小船的都是他们最亲近的严家兄弟,他们各有一膀子功夫,说不定还不等她下去,严大严二手里的桨都已经被这白脸笑面虎给夺走了呢!
本以为那天之后就没交集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以江月儿记仇的个性,哪能不给他上点眼药呢?
她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爹跟祁珏站在后头,冷汗都快出来了好吗?这丫头真是什么都敢说,先不提福寿为什么急着叫开船。就是单说福寿这个人,他与卫老爷自小的情份,哪里是江月儿三两句挑拨就能戳动的?
要不怎么说,复杂的人想什么都复杂呢。
江月儿完全是看到人之后,想起前怨,才指桑骂槐说他这么一句,等说过之后,她出了嘴上的气,也就痛快了。
至于卫老爷身份什么的,在她的心里,卫老爷肯让她带路,送了她石头,就是个大好人,那肯定不会计较她说话随意。
小热闹江月儿尽管特别爱说话,但从她从小到大几乎很少在语言上得罪人来看,就可以看得出来,她不是一点分寸都没有的大嘴巴。
江老爷果真不怪她,他还笑看福寿一眼:“听见了没?人家这是怪你做事不周全了,还不给人先赔个礼去?”
不管福寿心里怎么想,卫老爷既这么说了,他自然要去赔个礼。
江月儿不是不识轻重的人,还没等人弯下腰去,就叫杜衍把人扶住了,笑道:“福叔叔,我原也不是在说你,你别多心了。”
福寿原本就是个玲珑人,纵然江月儿不刺那一句,他都不知道要多想好几层,她都已经点明了,那哪能不多心呢?
几人见面叙过一回话,卫老爷竟真作出了一副放手掌柜的模样,与江月儿道:“都由你作主,我们都听你的。”
江栋忙道:“她一个小丫头,能知道什么。兹事体大,还是由——”
“诶?”江老爷笑眯眯地作了个止话的动作:“江老弟,你可别小看了你家闺女的本事。能独个儿从松江走到这么远,还过得这么好,这已经是寻常人及不得的本事了。”
江栋心头一颤:他果然已经把自己一行人调查得底朝天了……
要说从达州到金州山匪多,让人头疼的话,从金州到梅州还有另一桩头疼之处。
因地处南疆,便是如今是十月份,南疆特有的瘴疠毒蛇依然不少。
一个走得不慎,到了蛇窝里头,那就完了。
江月儿却没想这么些,她指了指旁边由卫老爷派来带路的山民,不解道:“你们还真准备让我选路啊?我又没去过梅州,这不是没事为难我吗?让他带路不是挺好?这条路骆阿叔可是走了好些年,闭着眼都不会走错。对吧骆大叔?”
姓骆的山民狠狠点头,望着这些人很有些不忿,叽哩呱啦的不知跟江月儿咕哝了些什么,江月儿便一指西北方向:“骆大叔说,往这走。”
众人哑然,卫老爷大笑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得跟这位骆大叔一道走,都得听他的。”
倒是祁珏问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在说什么的?”骆大叔是梅州人,梅州话跟官话完全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也不知道她这一会儿的功夫怎么打听出来人家姓骆,还跟人家答上了话。。
江月儿道:“怎么不知道了?骆大叔说话多好懂啊,是吧骆大叔?”
骆大叔重重点头:“族似族似(就是就是),挪米木猴猴顶(你们没好好听)。”
祁珏:“哪好懂了?!”
骆大叔狠狠瞪他一眼,觉得这城里人肯定是瞧不起他山里人,不想要他带路,才故意找茬。
他再看江月儿,就特别亲切了:还是这个小姑娘好,不嫌弃他们山里人。还帮他跟老爷们说话,才能保住这份工。
金州说是本朝第一大海港,可它三面环山,尤以金州到梅州的这段路难走。
因此,江月儿一家人除了准备了几个驴子之外,就没有准备其他的交通工具了。
倒是卫老爷那边,他还弄了个滑竿,一边福寿给他撑着伞,好不排场。
走了没多久,卫老爷坐在滑竿上,看着前头几个骑驴子的江家人有说有笑的,驴子还不时喷个气,忽觉这滑竿坐起来颇是索然无味,又叫人停下来,叫江月儿:“你们那驴子坐得怎么样?”
江月儿在驴子上晃晃悠悠的,照着暖烘烘的太阳,都快睡着了,随口赞道:“当然好了!卫老爷,你坐那滑竿好不好?”
卫老爷笑道:“当然也好。要不我跟你换换?你试试坐滑竿的味道,我这可还有靠背呢。”
江栋,祁珏和杜衍都不由得一静,杜衍忙要开口。
江月儿被晃得瞌睡连连的,压根没多想就拒绝了:“不用了。你那滑竿凉冰冰的,哪有驴子暖和?而且坐得太高我害怕。”
卫老爷有些悻悻,祁珏很机灵地道:“想来您滑竿也坐累了,您要不要坐坐我们的驴子?”
卫老爷颇是心动,嘴上还道:“这不好吧?”
杜衍已经很上道地跳下驴子,道:“我们行李不多,把那几头驼行李的驴子给您腾一头出来就够了。”
几番劝解,卫老爷就顺势下了滑竿,坐上了江家人腾出来的驴子。
就是福寿有些不乐意,这滑竿是他临行前特意安排的,江家人说了两句就白费了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