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骨裔血亲, 无法轻易割舍得断。
“光认错有什么用,”江月儿别过头,道:“当年,是你们不要的他。现在再认回来,凭什么?”
“小姐,你们不知道。老爷太太这些年受了大罪,老爷和老太爷都被贬斥回了乡,几代不能为官。要是当年不管不顾地把少爷认回来,他只会受到更大的牵累。”两个主人家,一个哭,一个不作声,只有那个梳圆髻的妇人抹着眼泪道出隐情:“小少爷这么聪明,怎么能被家世影响,当一辈子的平民百姓?”
“是这样吗?”杜衍的问话依然轻轻。
他这个样子,江月儿反而更担心了:明明是他在认亲,可他到现在都理智得不可思议,这绝不正常!
但是他的生母仿佛以为得到了他的体谅,点头哽咽着道:“当时老爷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卢老爷给我们的信,我们都看了,知道你在江家待得好,江家人对你如同己出。娘虽然不放心你想去看你,可是,我若是去了,只会连累你。你不知道,你爹他三年后流放回来,我们家附近都还有人窥探,我怎么敢把你接回来?认回来?”
芙娘说完了话,期盼地看着杜衍。
江月儿心里叹气:她猜阿敬的爹娘不肯认他,就是怕影响了他的前程。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隐情。若说为了他的前程,这对爹娘狠心扔下他十年不管还有可恶之处,可假如把孩子认回来有性命之忧,换作是她……恐怕也会选择让他离自己一家人远远的吧。
“还有,”梳圆髻的妇人抹着眼泪补充道:“老爷被罢了官之后,老太爷身上的族长之位没了。这些年,我们不知道受了多少族里人的白眼,小少爷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委屈?为了给老爷打点,家里那点家底也快干净了。”
杜衍垂下头,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
江月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也听完了,还留在这干什么?”顾敏悟咳嗽了起来:“我不需要你回来认我,回你的江家去,快给我回去!”
“老爷——”芙娘泪眼朦胧,祈求道:“让我跟容宝再说几句话吧,就几句。”
她今天的失态完全是因为乍然见到儿子,大悲大喜之下没有控制住,可她知道,到底怎么做,对自己的儿子才是最好的。
顾敏悟又要发脾气,可视线触及到芙娘哀求的泪眼,忍不住别开了,没说话。
江月儿忽然开口:“你们出去说,我也有话跟顾老爷说。”不行了,阿敬他这倒霉爹忍得住,她可忍不住了!
这是阿敬盼了十年的亲爹亲娘,哪那么容易就算了?有苦衷大家都得摆开来说啊!她最讨厌藏藏掖掖自以为是地为了别人好的那种人。
“月丫儿!”杜衍突然抬头,警告地看着她。
江月儿道:“你不想出去?那我在这说也一样。”
芙娘跟那圆髻的妇人都怔住了,包括顾敏悟的眼皮都是一颤,万想不到这个原来跟过来以为只是陪客的小丫头此时跳出来抢戏了。
“你别乱来!”杜衍纹丝不动,还想来拉她。
只被芙娘绊住手脚,一时没能走到江月儿面前。
就见江月儿俯下身子,在顾敏悟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一只大手将她扯到一边,还想捂住她的嘴!
可是已经晚了,顾敏悟身子剧颤,逼视着江月儿的眼睛:“你说的是真的?”
江月儿挣扎着喊了一句:“是不是真的,我不信你查不出来。”又道:“阿敬现在是我们江家人,你要是真不管他呜呜呜——”嘴终于被捂住了。
杜衍生拉活拽把她拉出来,问她:“你说了什么?”
江月儿突然当着陌生人说出这样的秘密,心里其实也是害怕的,她哆嗦着嘴唇,道:“我说了什么,你猜不出来吗?”
杜衍气急败坏:“你脑子被小黑宝踢了吗?这种秘密你随口就说了?”
江月儿自知理亏,又委屈得很:“可那是你爹,为了你的前程,病成这样也没去找你,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杜衍简直想把她脑袋里的水摇出来:“我还觉得你上辈子一定是笨死的,这辈子比上辈子还笨!比猪还笨!”
江月儿她最恨阿敬拿智商说事了!顿时大怒:“你才笨!你才是猪!爹娘都在身边了,被两句话一气就要走,这也是你聪明人的做法?”
杜衍气得直呼气:“你——”
“少爷,小姐。”圆髻妇人突然插话进来:“老爷想请江小姐再进去说话。”
她扶着杜衍她娘,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止了哭声,只是望着这两个孩子的目光……江月儿忍不住捂了下脸:好像,她破坏了人家母子谈话吧?
她往后退了两步,干笑:“你们说,你们说。我,我进去了。”
杜衍简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把拽住她:“我跟你一道进去。”就不该答应她来,不然她总冷不丁地闹出件大事来,再多几次,他准得被她吓得命都去一条!
江月儿这回倒没拒绝他,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进了杜衍他爹的卧房。
顾敏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坐了起来,目光灼灼盯着江月儿:“你说的是真的?你爹是江东来?”
杜衍重重捏江月儿一下手掌:就知道她说的是这个!这丫头为什么他先前还觉得她嘴紧可靠呢?
反正说都说了,江月儿也无所谓了:“是他。所以,你别以为阿敬到我家他就安全了,他姓顾最多做不了官,受点白眼。他要是姓杜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命都没有了。”
从杜衍他爹听到“江东来”这个名字反应这么大来看,他肯定对他爹的事不是一无所知。
也是,就他们打听到的情况来看。顾家原本在京城世代为宦,顾家的老太爷还跟她爷爷同朝为官过,她爹逃跑的那一年,顾家老太爷是内阁首辅,肯定对前首辅之子跟梁王府的那点猫腻有所了解。
她没再说下去,神态就是“反正已经这样了,你看着办吧”。
顾敏悟苦笑一声,果然道:“人算,不如天算哪。”
叹了这一句,他的精气神好像被抽干了一样,又要往床上卧下去。
江月儿道:“什么算不算的我不知道。反正你把阿敬丢在我们家这些年,你也太省事了吧。现在轮到你帮我爹出主意了,你就要甩手,没这么便宜吧?”
顾敏悟忍不住看向江月儿:“你觉得,我这样还管什么用?”
江月儿一摊手,十分光棍:“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想不出办法来的。阿敬太小,也想不出来。我阿爹为人磊落,更想不出来。你要想阿敬不受牵连,那你就赶紧想办法。对了,你别出让阿敬认祖归宗的馊主意,阿敬不会同意的,是吧阿敬?”
阿敬:“……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虽没直说,却也表达了自己与江家共进退的想法。
顾敏悟听得心里一堵:“你说你阿爹十分磊落,想不出办法,你的意思,是我是坏人,我想得出办法了?”
江月儿哼道:“反正好人是干不出来让别人给他白养儿子的事的。”
顾敏悟:“……”
杜衍眉眼温软:这丫头为了他去堵人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至于这个被堵的人是不是他亲爹,是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的。
江月儿话还没说完呢:“你别以为我阿爹养阿敬轻松。他小时候可难带了,整天阴着个脸不说话,生像别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我跟他开回玩笑,他就想逃跑,我阿娘为了他,没少打过我,就怕他什么时候被气跑了在外头吃亏。更别说我阿爹阿娘那么教育他,我敢说,就算我们县尊的儿子都没有阿敬得到的关爱多。反正吧,我们养阿敬这么些年,你付我们些利息是应该的。”
江月儿小嘴叭叭叭的,都把一屋人快说晕了。
顾敏悟的脸色原本腊黄腊黄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月儿臊了这一顿的缘故,脸上居然多出了两道红晕,看上去总算没像痨病鬼那么可怕了。
“你爹的事,我解决不了——”
顾敏悟的话只起了个头,江月儿便一把拽起杜衍:“阿敬我们走!往后你是生是死,跟他们姓顾的都没关系!”
杜衍就顺从地站了起来,还没走两步,就听顾敏悟急道:“你站住!”
江月儿道:“你要是净说些丧气话,我们就当没来这。反正我爹的事一时半会儿也发作不了,我们活一日算一日,且快活着再说吧。”
杜衍:“……”这丫头戳人心肝还是那么一戳一个准啊!
顾敏悟被气得又开始狂咳,江月儿脚步带风,果然停也不停。
走出门,看见扒在门缝偷听的芙娘,还与她道:“阿婶若是想找阿敬说话,就去杨柳县找他,反正梅州我们是一天也不待了!”
也不管杜衍他娘什么表情,雄纠纠拉着她家阿敬往外走,果真十分绝然的样子。
梳圆髻的妇人急得想拦他们,被墨生和荷香拦住了。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你们先进来!”顾敏悟终于咳完了,在里屋叫道。
江月儿头也不回:“就两个字,帮还是不帮?你在这说,我听得见!”
她等了一会儿,里屋人没说话。
她就接着往外走。
快出门的时候,听见里面人终于叫了一声“帮!”
她忍不住抬头,冲杜衍灿然一笑,换来杜衍一瞪。
江月儿怒瞪回去:不识好歹!要不是为了他,她能把家里的大秘密说出来嘛!他爹这种人一看就跟他一样,死拧死拧的,要不是有一个更大的威胁在面前,他爹真能干出赶亲儿子出门的事!
墨生和荷香还好,两旁的杜衍他娘和那个梳圆髻的妇人都看呆了。
梳圆髻的妇人小声咂舌:“我从来没见过老爷这么服人的短。”
江月儿早收拾好脸上的表情,进了门,板着脸先数落顾老爷一顿:“你早说帮不没这么多事了?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顾敏悟也板着脸,可江月儿看着,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生气,只是说话口气不好听:“我能有什么主意?梁王如今权倾朝野,我不过一介带罪之身的布衣,拿什么去跟他周旋?”
他其实说得没错,可江月儿一来看不得有人这么丧气,再者,她不这么说,阿敬和她现在早被赶出去,还冤枉受了这么些气。
可她记着刚刚被这人一再往外撵的仇呢,说的话就不好听了:“看你这样子,不要说梁王,就是我再多气你两回,你自己都能被气死。”
顾敏悟吼吼直喘气:她这是故意的!
江月儿才不管他怎么看呢,又道:“算了,看你也顶不了什么大用。我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死就死吧,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你——”顾敏悟坐起来,指着江月儿鼻子。
他还没说话,门先被打开:“夫君,你能坐起来了?!”杜衍他娘扑到了床边,惊喜交加。
顾敏悟:“……”
杜衍:“……”
江月儿:(@﹏@)~
…………
去顾家的认亲以一个连杜衍都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结果。
经过他娘那一喊,原本卧床据说都有大半年的顾敏悟居然都能坐起来了。
虽然阿敬他娘一喝破之后,顾敏悟就泻了那口气,又躺了回去,但是随后的郎中过来诊脉时也说了,他的脉相有力多了,再好生调养一段日子,说不定病就能好。
江月儿看他那样,还以为他是得了治不好人的肺痨,想不到郎中说,他的病原本就不大,只是情志不舒,加上觉得生而无望,不肯积极治疗,就拖成了这个程度。
现在被江月儿一气(当然郎中不是这么说的),郎中说他肺窍通了,病气可以尽快散去,只要谨遵医嘱,这病不出半月就能好。
现在顾敏悟喝了安神汤已经睡下,杜衍他娘就握着儿子的手坐在偏厢里不放:“你别怪你爹。这些年他谁也不说,但我知道,他每天都牵挂你。卢老爷的每封信他不知道翻来覆去要看多少遍,只是他来信不多,也不敢通过官驿,这些年也只有三封来。那天香婶,就是你的奶娘,你还记得吗?”
杜衍摇摇头。
江月儿不怀好意地接了一句:“她是不是会唱《十二月花》?”
杜衍他娘眼睛一亮:“是啊,就是她!香婶以前经常唱这首歌哄你睡觉,你还记得?”
江月儿:“噗。”可不单单是记得,还会唱会演呢!
“香婶怎么了?”杜衍暗暗捏江月儿一把,岔开话题。
杜衍他娘奇怪地看这俩人一眼,道:“香婶打扫书房的时候,不小心扫到桌上的信,信破了一个大口子,老爷他不开心了很久。你怕是不记得了,老爷小时候多疼你,他每天下衙之后,总要抱你一会儿,还让你骑大马——”
杜衍他娘说着说着就要抹眼泪。
江月儿听着也难受:虽说她刚刚骂得很痛快,可她不能否认,像顾敏悟之前的选择才是最理智最正确的。
“我是怎么丢的?”杜衍闷闷道。
杜衍他娘眨下眼泪,道:“那天我把你交给卢志远,就是卢老爷,卢老爷把你抱上船之后,你趁他不注意溜下了岸。你打小聪明,不管看了什么,到了哪,只要一遍,第二回就错不了。先时我们也到码头玩过,你肯定想自己找回家的。等卢老爷发现你不见,你已经下了码头。他说他就撵在你后面下了船,就这么一会儿,你就被那人牙子给抱走了。”
这件事显然也是杜衍他娘的痛苦之处,她才说这两句话,就又滴下泪来。
“是我的错,我该直接把你送上船的。”她呜咽着说道。
若不是两年后卢老爷来信,说找到了他的踪迹,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苍天有眼!人拐子曲曲折折地,也把容宝带到了杨柳县。她的儿子苦尽甘来,进了江家这样的好人家里,她再没什么放不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