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之同还没发言,韩光已经出声反驳,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才义正辞严地说道:“自古以来,都是‘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三皇子乃中宫嫡出,人品贵重,又有救驾之功,正是至纯至孝。吾以为当立三殿下为太子!”
翁之同闻言心下一顿,虽然韩光的人选和自己的不同,但先让他反驳平郡王也好?不过韩光是什么时候搭上王家的?难怪他在朝堂上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原来如此!
平郡王叹息道:“本王何尝不知三殿下至纯至孝!只是三殿下缠绵病榻多年,据我所知,如今连坐立也不能了!一国之君若是连御座都坐不上去岂不是笑话?!”
此言一出,韩光默默低下头,现在还不到把越王提出来的时候,且听听翁之同怎么说吧!
见韩光一下子撤了,翁之同心下有些诧异,但还是说道:“王爷言之有理,三殿下的确可惜了!但是大殿下母族出身也太低了些……”
平郡王冷笑道:“皇宫之中,母以子贵。自古以来,生母出身低微而登基的皇子多了去了,有何不妥?”
这话倒也有理,只是文官集团对于有异族血统、赳赳武夫的福王一直不假以辞色,若是福王登基,将来重武轻文,甚至穷兵黩武也未可知!
一直默默无言的中书舍人孔闻政此时也站出来说道:“我在陛下身边随侍多年,陛下从来没有立福王殿下为储的意思!”
平郡王不悦地望了孔闻政一眼,两家已经定了儿女婚约,却在这个时候来拆他的台,这个孔闻政真是太不识相了!
大殿中一时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平郡王冷眼看着,天下未定,这些文人就开始内讧了!他却没有耐心和那么多人斗嘴!翁之同作为文官集团的首脑,只要说服他就等于说服了整个文官集团。而翁之同此人,虽然也有私心,但到底是心怀社稷的。
这样想着,平郡王说道:“今日暂且议到这里吧。立储之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不如诸位大人回去再好好想想?”
众人立刻应是。如今平郡王掌控着京中兵马,也不能把他惹怒了。
见韩光也起身告退,平郡王突然说道:“韩大人,如今已经查明,定国公府谋逆一案,乃是二皇子假传圣旨。韩大人把定国公府诸人释放了吧,国太夫人年事已高,若是出了什么事,镇南侯府那边,也不好交代!”
韩光心中一凛,连忙答应。
京中也收到了镇南侯府发出的檄文!二皇子欺君罔上、假传圣旨、谋害忠良,镇南侯府奋起反抗,剿灭二皇子党羽粤海将军府,现已发兵进京“清君侧”了!
平郡王又对翁之同说道:“请首辅大人过府一叙!”
翁之同看着平郡王,点头答应了。
平郡王蛰伏了太多年。这些年,人人只看到平郡王世子鲜衣怒马,俨然是京中权贵二代的首领,却忽视了一贯低调的平郡王,仿佛他只是“平郡王世子的父亲”而已。
但翁之同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正是这位王爷与先定国公顾璜一起,带兵杀入禁中,营救了还是皇子的当今陛下,最终扶植皇上登基。
顾璜在那场宫变中为救今上而死,平郡王也在陛下登基后功成身退。
如今,他又站出来了!
平郡王府中,王妃孝期未过,全府上下仍然一片素白。
翁之同走在王府之中,眼见满目繁花,却有种森冷之感,仿佛这花团锦簇的王府之中潜藏着看不见的猛兽。
青衣侍女奉上茶来,低眉敛目躬身而退。
“翁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本王就直说了。”平郡王开门见山地道:“陛下的皇子,都是本王的侄子,本来没有亲疏之分。大人可知,本王为何独独支持大皇子?”
翁之同心下沉吟,因为大皇子没有母族可依好拿捏?但威名赫赫的福王殿下并不是好拿捏的人。
平郡王见翁之同思索,也不等他回答,接着叹道:“这些年来,王家和娄家,明刀暗箭,闹出多少事来!先是重伤三皇子,如今更是敢对圣上出手。本王冷眼看着,二皇子若是登基,这天下都不知是姓陈还是姓娄!十二皇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唯有大皇子没有母族可依,是他的劣势,却也是优势!若是其他皇子登基,将来都可能外戚干政、尾大不掉,只有大皇子没有这个隐患!”
翁之同神情微动,他倒是没有想到平郡王想得这样长远!思索着道:“王爷一心为了江山社稷,老臣心中佩服。只是若如此说,十三殿下也不错。其母林淑妃是前国子监祭酒之女,出身清贵。林大人已经卸任,林家在朝的也都是小官,对皇权构不成威胁。”
平郡王冷笑道:“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即使如今构不成威胁,将来呢?况且即使是如今,不还有首辅大人你替他说话吗?翁大人,在我看来,文官架空皇权,并不比外戚的威胁小!”
翁之同脸色一变,不悦道:“以武定天下,以文治天下。王爷莫非还想打压文官不成。”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平郡王淡淡一笑:“各司其职、各谋其政,这是文官的职责,但越界就不好了!汉末党锢之祸,文官士族与外戚内宦相争,导致大汉亡国,前车之鉴未远,本王作为宗正,实在不得不防!”
一时之间,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是平郡王是谁?是连太子都敢举刀相向的人!他愿意和你讲道理的时候就讲道理,不愿意讲的时候,就举起屠刀来,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百官渐渐回到家中,定国公府也终于撕去封条,中门大开,迎接了它的主人回来。
经过一场查抄,府内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花木零落一地。
但顾琏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些,首先命人收拾出老夫人的院子,将老夫人抬了进去。
顾楚早去请了个大夫来。可是京中的名医都被留在宫中为皇上会诊,如今能请到了,也只是普通大夫。
老夫人本来就病体缠绵,在狱中多日,如今更是水米难进,昏迷了好一会儿了。
顾琏带着儿孙守在老夫人床边,双手紧握、面沉如水。
顾桓看着形容憔悴的父亲、奄奄一息的祖母,心中也是一片悔恨。这个祖母虽然偏心,但到底没有亏待他,如今看着她这个样子,他心里也是难受至极!
反了吧!反他娘的!
第79章 兵临
大夫施了针后,戚老夫人终于悠悠转醒。看到儿孙们都在身边, 眼前又是熟悉的环境, 双眼渐渐有了神采。
顾琏拉着老夫人的手,劝慰道:“母亲, 我们都回家了,再也没有事了, 母亲快好起来吧!”
老夫人叹道:“我今年也八十了,从作女孩儿起,到嫁到顾家,也算享了一辈子的福, 没有什么可惜的了。如今就要去见你父亲和大哥,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们。今后我不在了, 你要护好孩子们!”
顾琏听着,老泪纵横,只说让老夫人放宽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戚老夫人的目光落到安夫人身上,说道:“老大去的早, 这些年苦了你了, 是顾家对不起你!”
安夫人心中一酸, 泪如滚珠,连连说道:“媳妇不苦……不苦……都是命啊!”
都是命啊!年近花甲的安夫人满脸哀戚, 眉眼间仿佛还能看出当年的艳冠京城。年少时的她, 身为太傅的嫡长孙女,才貌双全, 连先废太子都有意娶她为太子妃,可是她却一眼相中了英武不凡的定国公。
当她得知顾家上门提亲时,那种“我心悦的人,恰巧也心悦我”的少女情怀,令她欣喜落泪。
嫁给那个人之后,她才知道,少年承爵、不苟言笑的国公爷竟也有顽皮的一面。葡萄架下、蔷薇丛中,处处是他和她的回忆。当得知她怀孕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他们笑着、畅想着,这个孩子该叫什么名字、长得像谁多一些……
可是一切彩色的回忆,都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戛然而止。顾璜,他竟然为了心中的忠义救驾而死!抛下身怀六甲的她!
安夫人不知道那段时间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只知道她日日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最终还是老夫人忍着悲痛骂醒了她,是的,她还有孩子!她要养育好璜大哥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点骨血!
从此一年又一年,素服银簪,青灯古佛。春花秋月都与她无关,林花谢了春红,她的梅儿一点点长大,她的花期也不知不觉地过了……及至梅儿嫁到了郡王府,她想,她这辈子的事情总算完了。
却没想到,临老了,还要经历这一场抄家之祸、牢狱之灾!
安夫人陷在回忆之中,目光呆滞。老夫人一个个儿孙看去,终于落到顾楚身上,顾楚连忙走到床边。
老夫人拉着顾楚的手,说道:“你父亲年纪大了,将来要靠你撑起这个家。你要孝顺父母、抚育子女、照顾好弟弟们。”
顾楚哽咽着答应了。
老夫人喘着气,好半晌才接着说道:“咱们家如今的处境,林儿不在家是好事。只可惜我疼他一场,竟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得。也不知他如今长得多高了……”
此言一出,杨夫人也跟着呜咽了起来。
顾琏连忙收了泪,想要唤起老夫人求生的意志,忙不迭地说道:“母亲一定要好起来!我这就把林儿接回来,您还要看到他娶媳妇呢!”
老夫人闻言微微笑了,似想到了顾林成亲的场景,脸色有出现了红晕。杨夫人知是回光返照,连忙进上参汤。却见老夫人牙关紧闭,参汤也喂不进去了。
顾琏顿时慌乱起来,扶着老夫人的手也颤抖不已。只见老夫人合了一回眼,又睁眼满屋子瞧了一瞧,在顾桓身上停留了一瞬。
顾桓也连忙上前,说道:“祖母放心,我们兄弟齐心,一定会重振家业的!”
老夫人期许地笑了,只见她喉间略一响动,笑容凝固在脸上,竟是去了!
“母亲!母亲”顾琏扑倒在老夫人身上,一声声呼唤着,嚎啕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一时间,满屋子都是哀哀切切的哭声。偌大的定国公府,繁华寥落,满院哀戚。
定国公府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从大门至内宅门,扇扇大开,全都用白纸糊了。
定国公府太夫人仙逝!朝廷连忙谕礼部主祭并赏一千两丧葬银子,顾琏沉着脸接了。
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京中众人虽见顾家被查抄,但今见朝廷态度又有反复,都来探丧。平郡王世子作为孙女婿,也第一时间过府,帮着治丧。
一时间,定国公府门前又是车水马龙。但是这暴风雨前的平静,令人更加不安,给风雨飘摇的京城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不到几日,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快不成了。在京的宗室,如平郡王和长公主等人与众大臣立即进宫。
可惜一天后,陛下还是驾崩了,朝野一片哀号。
诸皇子闻讯,纷纷进京奔丧,朝臣无法阻止,只得加强京中戒备。
为今之计,当快刀斩乱麻,迅速立新君!平郡王和翁之同达成协议,以国不可一日无主,请福王殿下以皇长子身份承继皇位。福王殿下自然异常惶恐地坚辞不受,直到众人三请,他一辞二辞三辞,这才无可奈何地临危受命,以储君姿态主持丧仪,只等百日孝期后举行登基大典。
对福王陈显而言,一切简直顺利的不可思议。
大行皇帝发丧,满朝文武大臣并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顾家有孝在身,倒是不必去受那个折腾。
停灵后又择日请灵入皇陵,皇陵在京外,大队人马来往须得十来日的功夫。一朝的权贵又得同去那里,加上停灵数日,少说要一个月的光景。
看着百官送灵出京,顾琏阴鹜一笑。
顾桓这些日子,跟在父亲身边忙前忙后,眼看着父亲一日比一日阴沉,此时看到他的笑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定国公顾琏,终于也要露出他的獠牙了!
龙禁卫和神机营随驾出京。如今神机营也已重归京营麾下,新任神机营统领正是大皇子的心腹,新科武榜眼孙远。
而其余京营兵将则留守京中、严阵以待。
忽有一日,街面上快马奔突,京营指挥使李慎带兵包围了定国公府!
京中众人都懵了!定国公府才解封几日?如今老夫人尸骨未寒,又要出事了?却听京营指挥使李将军道,镇南侯府大军围了皇陵,大殿下并满朝文武诰命皆被困住了!
镇南侯反了!定国公府又怎能置身事外?
定国公府大门紧闭,门前的大白灯笼在风中飘荡。
李慎一挥手,兵士冲开大门。却见府中白幡翻飞、花木萧条,只剩寥寥几个下人留守。
李慎面色一沉,冷喝道:“定国公府诸人呢?”
下人面对如狼似虎的兵将,早吓得两股战战,软倒在地上,哀求道:“将军饶命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主人扶灵出京,说是在郊外庄子上结庐守孝,都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晚上!”
“哪一处庄子?”李慎心知顾家众人必然是金蝉脱壳了,已不抱什么希望。
“小人不知道啊!”下人哭泣着说道。
李慎的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正在此时,令兵来报,回京奔丧的顾家三房、四房诸人在半道不知所踪!
顾家的三房、四房是庶出,因早已分家,顾家被抄时,他们只是撸了官,没有被收监。老夫人仙逝,他们却是要回京奔丧的。如今突然消失,自然是跑了!
李慎急了,立刻带人去城郊顾家的几处别庄搜捕。因京中空虚,唯恐有宵小之徒趁机闹事,又得有人留守,实在焦头烂额,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杨泽的夫人冼氏有如从天而降,只领了六千人马,从山间小道绕开外头的龙禁卫奇袭了皇陵,等龙禁卫统领赵则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如今大皇子与平郡王等人皆在她手上,旁人一时不敢乱动。
镇南侯府的兵将皆携带着新式火器,人数不多却实力惊人。这些火器不仅射程远,能连发数颗子弹,且少有炸膛。和南海军的火器相比,神机营的简直和孩童的玩具一般。
短兵相接了一场,新任神机营统领孙远的脸都黑了。镇南侯府藏着这样的神兵利器,简直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