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树推门进去,看着眼下陌生而熟悉的景色,一时间有些恍惚,木木的杵立着,直到听闻到后院的动静,方才提步。
长廊,小湖,假山石……九年了,这院子还是记忆里的模样,没有什么大变化。他沿着湖,穿过走廊,想先去与那些人打声招呼,循着叮叮咚咚的声音走去,可不知为何,却好像渐行渐远了。
忽然,他停下脚步,看着陈旧的木栏,想起从前她在这里看书的场景。
绕来绕去,怎么就绕到了这里。
回想她看过的那些书,《乌龙院》,《小学语文》,那时只觉得这姑娘奇葩,傻里傻气的。
“秦树。”
一声熟悉的呼唤,顿时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他的心脏突然剧烈的抖了几下,咚咚咚的,快要跳出来一般,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幻听的时候。
“秦树。”
又一声。
他的眉心浅浅一皱,左手轻微的颤抖了一下,蜷了起来,无力的耷拉在身侧,紧张,害怕,期待,惊喜,复杂的情绪交缠着,仿佛让他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僵硬的双腿如负千斤,想要回头,却仿佛有种莫名的拉力拴着自己。
“秦树。”
他紧紧的攥住衣服,猛地回过头来。
空荡荡的长廊,一眼望到了尽头,什么也没有。
哎。
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可浑身的力气却似被消耗了尽,好像整个人都要垮掉一般。他坐到木椅上歇了会,走了会神,发了会呆,缓了会儿,不想在这再待下去,便要离开了,刚起身,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从走廊尽头拐了过来,秦树看见他的那一秒,脑袋突然空了一下。
是何信君,她的舅舅,噢不,不是舅舅。
何信君在同一时看到秦树,他也怔了几秒,定住脚步,立在离他不远处,“秦树阳?”
他走了过来,面色平和,貌似没有太多惊讶,就在秦树阳在想如何开口之际,何信君说:“小秦,正好,请你帮个忙,我刚准备做饭,厨房的水池好像出了点问题,麻烦你帮我看一下。”
又是修东西。
他愣了一下,接着说:“好。”
何信君领着他往厨房去,“那么多年不见,你这变化不小。”他看向旁边的人,稍稍打量一番,“成熟了。”
“九年了,谁都有点变化。”
何信君放慢脚步,语气慢悠悠的,“我呢?”
他瞥向秦树,目光温邃,“我变化大吗?”
何信君穿着休闲西装,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斯文又优雅,他的样子、气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副上流绅士的模样,秦树凝视着他深邃的双眸,说:“不大。”
何信君微微扬眉,“是么。”
他似笑非笑的,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老了,
还是老了些。”
两个人步调一致的往前走,忽然,身侧的房里好似闪过一道黑影,一晃而过,秦树停下脚步,莫名其妙的盯着那房间,何信君转身看着他,问了句,“怎么了?”
“没什么。”秦树转过头,跟了上去。
“以为是小冬?”
秦树没有回答,反问,“你一个人回来的?”
何信君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趟回来,是准备点东西,再加祭拜一下她的父亲。”他停顿一下,脸故意转向秦树的方向,观察着他的表情,
“我们快结婚了。”
轰,像一声剧烈的爆炸,他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耳间萦绕着无数电流,嗡嗡嗡嗡——
何信君欣赏着他煞白的脸,十分满意,“我说过,我才是她的未来。”
“你看,我没有骗你。”
“只不过,我很惊讶,小伙子,九年了,你还没忘啊。”
“也是,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秦树低着头,纹丝不动,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极度的隐忍着,克制着,没有爆发,没有失态,也没有说一个字。
“倒也不稀奇,我的小冬确实很有魅力,把我都折磨了这么多年,何况一个毛头小子。”何信君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满满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他总是这样,道貌岸然,温文儒雅,不骂你,不辱你,可就是能轻而易举的将你打到卑微的尘土里去。
何信君看着他隐忍着的模样,心平气和的说:“别难过,我早和你说过,不是你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哪怕曾经拥有过一阵子,它还不是你的。”
何信君落下手,看着眼前溃不成军的对手,弯起嘴角,“晚上留下,请你吃个饭。”
“不用。”
“别这么客气,行了,水池,就麻烦你了。”说完,他就走了。
秦树失魂落魄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厨房通了水池的,它没坏,只是堵了,堵了一些米粒和碎菜。
他在水池前蹲下,出了会神,再站起来时天旋地转的,好像胸腔里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东西,明明知道不会再在一起,明明知道伤害过她,明明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可还是好难受,好难受。
他浑浑噩噩的走了出去,天也黑了,他并不想与何信君告别,兀自离去。
走廊下黑洞洞的,湿润的雾气包裹着他冰凉的身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低着头往前走,一不留神就会撞到东西,下阶梯时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踉跄的扶住五形方窗,手指沾满露水,一片潮湿。
“秦树。”
又来了,这要人命的呼唤。
“秦树。”
他猛然回头,一瞬间放佛看到了她模糊的轮廓,就立在不远。
“是你么?”他拧着眉,泫然欲泣。
“你回来了?”他抬起左手,使劲的揉眼睛,醒了醒目,却仍旧看不清她的模样。
声音颤抖着,有些沙哑,有些痛苦,甚至带了点哭腔,“你回来了么?”
“对不起。”
“我是骗你的。”
“你别恨我。”
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簌簌的流下,“你要嫁人了?”
没有回应。
起风了,她飘走了。
“别走。”
秦树跟了上去,她却越来越远,像阵风,怎么也追不上。
一瞬间,四面八方的雾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好像世界都颠倒了。
他一直跑啊,一直跑。
……
…
“林冬。”
一片树叶落在他的腿上,他看着眼前平静的湖面,长提了口气,轻缓而无力的吐息出来。
又做梦了。
鱼竿落在了地上,他俯身,腰微微弓着,紧闭着双眼,两指轻揉了揉眉心。
春意正浓,身下的草香扑面而来,本该是清新而醒神的,可他却越发的压抑,疲倦,也无心再钓鱼。
恰是晚昏,西边那橙红的日光挣扎着留下淡淡的余晖,昏昏沉沉,一天又过去了。
他叹息一声,抬起脸来,眉心轻皱。
梦到过她无数次,不是追不上,就是看不清。
小赵恭敬的站在一旁,“你睡着了。”
“嗯。”
“做梦了?”
他沉默了几秒,看上去有些落寞,“嗯。”
“梦到了不好的事情?
你刚才睡着的时候看上去很痛苦。”
“她就那么不想见我。”他喃喃自语,“连梦里都不愿意见我。”
“什么?”小赵一头雾水,挠了挠耳后,看他心情低落,也没有再多问,他二十出头,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无意结识了秦树,后来就一直跟着他,到如今也差不多三年了,这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的,穿衣打扮也简单素净,整体这么乍一看倒有些老四的神.韵。
秦树直起身,看向池塘里摇曳的鳞光,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有些不走心,“每次都是这样。”
“我本想叫醒你。”小赵微笑了笑,“又见你难得睡那么沉,就没叫。”
无声了。
“回去吗?天快黑了,夫人该等你吃饭了。”
他仍旧盯着那池塘,神思似乎还遗留在梦中。
“下午走时,她特意嘱托让你早点回去。”
“老秦?”
无声。
“老秦?”
无声。
“秦总。”
秦树缓过神,心里像是突然堵了一口气,闷着出不来,他站了起来,声音低沉,“走吧。”
…
第62章 Chapter 62
秦树坐到后座,慵懒的靠着座背, 小赵将东西都收拾好, 放到车后备箱, 接着坐到驾驶座, 他回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秦树,欲言又止, 系上安全带, 发动了车子。
一路开的很平稳, 车停在了一座别墅旁边的道上,小赵以为他睡着了,没有叫醒他, 蹑手蹑脚的下车,把后备箱的用具拿到屋里去,刚走出门, 见秦树迎面走了过来, “老秦,你醒了。”
“留下吃个饭?”
“不了, 我还得去陪女朋友。”
“去吧。”
“好, 明天见。”
“嗯。”
秦树走进屋, 陈姨迎上来, “诶你醒了, 小赵说你睡着了,说随你先睡会,饭好了再叫你呢。”
“没睡, 就是闭眼休息会。”秦树换下鞋,准备脱外套,陈姨帮他一把,将外套拿去挂上。
“谢谢。”
杜茗听到外头的动静,从厨房里出来,身上还围着围裙,高兴的跟秦树打招呼,“回来啦。”
“嗯,妈,你在做饭?”
杜茗笑开花了,眼角的鱼尾纹一道一道的,格外慈祥,“我跟你王阿姨学了一手,炖鸡汤,今天回来试了试,做给你吃喝,你坐那等着啊。”
“我来给你打下手。”秦树正要走过去,杜茗赶忙招手,“你别来,沾你一身味,那等着就好,也快好了。”
“好吧。”
杜茗缩回头去,拉上了门,秦树往楼上走,棕黑色的木栏泛着哑光,被擦的一尘不染,这整栋别墅偏欧式古典风,以乳白、黄、深木色调为主,看上去温暖而优雅。
秦树去洗了洗手,回房换了件衣服,他带着智能假肢,虽然比不上自个的血肉之躯好用,这么用习惯了倒也挺方便,这是他的第三个假肢,前年花了不少钱定制的,不注意看好像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可贴上去仔细听,能听得到机器运作的滋滋声。
他换好衣服,下楼走去客厅,乳白色大理石上铺着一块巨大的巴洛克式绒地毯,花纹繁复细腻,上头环摆着三个棕红色长沙发,腿壁的雕花简单而精致,散发着浓浓的古朴与艺术气息。
秦树刚要坐下就听到老四吵吵闹闹的走进来,一路上不知道在和陈姨拉什么呱,他还是从前那样,整天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三十的人了还跟二十多的小伙子似的,活力满满。早在很多年前秦树出资帮了他一把,现在老四是两家大网吧、一家休闲会所的老板,成天吃吃喝喝,打打游戏,坐等收钱。
他猴子似的坐到秦树旁边,把人给一搂,“哥!”
“干嘛呢,一惊一乍的。”他单手推开他,随手拿了本杂志。
老四嘿嘿的笑,“哥,几天没见,想我没?”
“一边去。”
老四嘴一撇,“你就凶吧。”
杜茗听见外头声音,又探出头来,“许天来了啊。”
“阿姨。”老四挥挥手,笑眯眯的跟杜茗打招呼。
“来得正好,阿姨今天下厨,一会你得好好尝尝。”
“那我来的可真巧,行嘞阿姨,谢谢啊。”
“说什么谢谢,你们先坐着,马上就好,等着啊。”杜茗回去厨房,陈姨也进去给她帮忙,不一会弄出盘水果端出来。
秦树说:“谢谢。”
老四站起来接过果盘,也说:“谢啦陈姨。”
“客气什么。”陈姨笑眯眯的瞧着老四,她特看好秦树这朋友,生龙活虎的不说,嘴甜的要死,谁见谁喜欢,想要说给自家外甥女认识,可人家小伙子又有对象了,“你们先吃,我去厨房忙活。”
“好嘞。”老四坐了下来,捏了块瓜塞进嘴里,鼓着嘴囫囵的咽了下去。
“你慢点吃,急什么。”秦树边看着书边说。
老四瞅了眼秦树,“哥,你咋了,情绪不高啊,谁惹你了。”
秦树从书里抬眼,漫不经心的瞥他一眼,“你。”
老四懵了一下,“不是吧,我又怎么惹你了?”他自个琢磨会,“你逗我呢?”
秦树笑了笑,“反应不快。”
老四下头捣了他一脚,上头白了他一眼,“一大把岁数的,成天没个正型。”
“谁没正型?”
老四懒得理他,继续吃瓜。
“你怎么来了,不陪你媳妇?”
“媳妇,呵,这媳妇又要没了,吵架,又闹分手,不理我好几天了。”老四憋憋屈屈的说,却没有太多的难过,这些年他的女朋友换来换去,什么类型的都有,不是不合适就是作的分了手,经历多了,对女人这事也算看得开。
“你们这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消停不了,习惯就好。”
老四无奈的苦笑一声,“不提她,闹心,成天作,说我对她不够好,不够爱她,还疑神疑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