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听着外孙女的话不禁失笑, 继而又无奈的轻叹了一声。
他的老伴去世得早,夫妻俩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嫁了人没过几年也跟着走了。唯一的外孙女还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除了这个孩子,他也算是一个孤寡老人了。
枉他这人做了一辈子的学问,自认为清贵,恪守正道,谁知临到老了却还要遭这一番罪。他唯一牵挂的就只有这孩子,最不想拖累的也是这孩子,事发时他还再三叮嘱她什么都不要再为他做,可结果她竟然一个人一声不响的跑到这生产队来找他了。
说实在,这孩子的脾气确实是最像他的,平时看着好说话,心里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情,那任谁劝说都没用。
周怡然看着眼前这残旧不堪的泥土房,难掩心酸。
这里的环境也太差劲了,外公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呢?
顾老和蔼的拍了拍她的头,老人家的眼里显露出了他的豁达和文雅,说道:“这儿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算是不错了,至少不用像有的人那样去住牛棚,我听说西北那边的环境比这里还更苦。”
周怡然抿着唇角,说不出话。
她外公本来也是要被下放到西北去的,是她跪着恳求父亲帮忙,这才转来了江东省。
可她这一跪,也算差不多把他们父女俩最后的那一点情分磨没了。
她母亲与父亲当初结婚属于家族联姻,在母亲生下她去世以后,只是隔了半年,父亲便又再娶。她从小在外公身边长大,跟父亲那边的关系并不深厚,甚至还有些不小的矛盾和隔阂。可以说她外公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所以,她又怎么能看着他老人家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受苦而不管呢。
隔了许久,周怡然忽然轻声道:“外公,我与白家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你……”顾老脸色微变:“唉!”
心里百般不忍,最后却只重重叹了一口气。
纵然周怡然没有说明解除婚约的原因,可顾老活了大半辈子心里又怎么会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节。现实如此,他现在出了这等事,那些往日与他关系交好的人家怕会受到牵连自然要急着撇清关系,只是他没有想到白家居然也会如此。
说到底,还是他拖累了这孩子。
顾老怜惜道:“让你受委屈了。”
“外公千万不要这么说,我没觉得委屈。”周怡然摇了摇头,一脸淡然,神色里不见丝毫难过。她觉得像现在这样正好,没有了婚约的束缚,她反而更自由了,还可以留在这里一直陪伴外公。
在顾老的催促下,周怡然只在屋子里停留了片刻便出来了。来日方长,她和外公现如今都在一个生产队里,以后见面说话都多的是机会。不过一想起外公这艰难的处境,她心里还是忍不住难受起来。
她垂着头已经踏出了门外,在听见外面声响的瞬间,却又硬生生的僵在那里。
没想到是这个时候外面居然会有一个人在!
周怡然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和慌乱,看着不远处那道高大挺拔的男人身影,背脊不自觉的绷了起来。
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
他在外面站有多久了?
她和外公刚说的话他是不是都听到了?
周怡然眉间纠结不散,唇角动了动,本来有心想跟对方说点什么,可结果,却看到那人背着箩筐一言不发的就走了。
回到知青点后,周怡然忐忑不安了一晚上,原还担心那人听到她和外公的谈话会去举报她,然而等到第二天,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甚至过去三四天后,也依然没有任何有关她的风声传出。
周怡然稍稍安心了,看来那人还不错,并没有举报她,是她紧张过头了。
她努力适应着在生产队的艰苦生活,每天坚持着上工干活,却不想竟那么快就再次与那天的男人有了正面接触,并还知道他的名字原来叫邵正东。
生产队今年栽种的早季稻子要比去年少了不少,只是用了大半个月,那些撒了秧苗的秧田就清空了。
三月中旬,颜溪他们那些知青都吃到了红鸡蛋。
去年胡礼芳嫁给了郑大保,一个月后就被查出了怀有身孕,听说上个月孩子就已经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孩子满月那天,郑月娥还到林坪生产队吃酒,胡礼芳一直记挂着这边的知青好友,所以便让郑月娥帮忙带了一些红鸡蛋给他们吃。
果果一边剥鸡蛋壳,一边慢吞吞的说道:“似他们那几个在生产队结了婚的人里,还是礼芳姐过得最好,不过小青现在也很不错。所以挑对象的时候一定要把眼睛放亮点,要是像李彩萍那样挑错了人,那可就……”
果果不禁摇了摇头,算了,像李彩萍那样的不说也罢。
颜溪听着笑了笑,“嗯,你说得对。”
李彩萍现在的日子可不好过,即使她那肚子都好几个月大了,也没受到什么好的待遇。听说她那婆母为人很刻薄,而杨文斌又是个会打女人的人,自李彩萍进了他们家门以后,那一家人就一直没有安生过,整天都是吵来骂去的。
反倒是谢小青嫁了人以后,滋润了很多,杨奎松一直待她很好,虽说他的母亲周玉兰有时泼辣彪悍了一点,但是她却不是那种会苛刻儿媳妇的人。
果果的目光转到了颜溪身上,忽然凑到她面前,笑嘻嘻的问道:“邵正北同志这个月给你寄了多少封信了?”
颜溪看着她那一脸八卦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去捏她的脸,可惜手里头正拿着鸡蛋。
她微微一笑,故意道:“你猜呢?”
果果撇了撇嘴。
她知道邵正北给颜溪写了很多的信,不过却不知道具体是多少封。她想了一下,好奇的说:“他该不会是每天都写一封吧?”
颜溪有意吊她胃口,就是不告诉她,把鸡蛋吃完后,点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自己想。”
为着信件安全考虑,邵正北给颜溪的信都是先寄往家里,他会在信上做好标记,然后再由他哥把信转交给颜溪。而颜溪回给他的信,也同样是借着邵正东和邵正南的名义寄过去的。有的时候颜溪这边的回信还没有写好,邵正北那边就又寄了好几封信过来了,所以她到底是收了多少来信,果果一时还真的算不清楚。
不过,果果却又问道:“颜溪,放着邵正北同志一个人在省城,你真的就放心吗?”
第66章
周怡然初来生产队的那段时间很不适应, 下乡支援乡村建设的日子远比想象中的还要艰苦许多, 她从小到大可以说是没吃过一丁点的苦。可自来到生产队以后,她什么都不会,便什么都要开始学。尤其是干苦力活,那都是凭着一股毅力在咬牙硬撑着。刚开始上工的那几天她不是脚上长泡就是手上起泡,一到晚上回到知青宿舍, 那身子就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了一样,酸痛得动都动不了。
最近这几日上工周怡然都被分配到去挑沙石, 这本应该是男同志干的重活, 但因为最近人手不足,这才安排了几个女同志过去帮忙。几天忙下来, 她的两边肩膀不仅都磨破了皮,还被扁担压出了一大片淤青, 到现在那两边地方只是随便碰一下都觉得疼。
周怡然把扁担放下来, 在半道上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又看到了邵正东,两人今天正好被分配到同一组干活。
男女的力气实在悬殊太大, 这一路走过来, 周怡然已经在途中歇歇停停了好几次, 她肩上的这一担沙石还没有挑到目的地,邵正东却已经打了好几个来回。
看着邵正东肩膀上挑着那么两大箩筐的沙石还一直走得稳稳当当的样儿, 周怡然窘迫得面部微热,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停下来耽搁功夫,她不由拿起扁担准备要上肩, 可这时她却意外的看到邵正东突然在边上停了下来。
她原以为他这也是干活干累了想要停下来歇一歇肩,结果他把肩上的东西放在了地上后却又径直走向了她这边,然后在她的注视下,弯下腰把她两边箩筐里比较沉比较大的石块搬到了他自己箩筐里。
周怡然看着他的动作,愣愣怔怔了好半晌,两个人离得不算很近,可她几乎能感知到他身上传递来的温热气息和匀称的喘息声。
等到周怡然反应过来,邵正东已经挑着沙石又要走了。
除了初次见面那回不说,其实这已经是她和邵正东第四次正面接触了,不过两人至今却连一句话都还没有说过。
周怡然张着嘴想叫住他,就算不知道要说什么,至少也该对他说声谢谢的。不只是为了他今天帮她减轻担子,还有前两次,她偷偷帮外公干活的时候,他看到了也没有举报她,甚至还帮了他们不少的忙。
可见着邵正东步子走得那么快,她想叫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没过一会儿,她就又落后了他一大段路。
周怡然只得挑着沙石慢慢跟在了后面,感觉到肩上的重担已经减轻了不少,她看着邵正东逐渐走远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他跟她认识的其他人都不太一样,每次遇事他都会好心的帮忙,可另一面,她却能感觉到他的疏远,有意的和她保持距离。
……
中午收了工,颜溪和果果照旧回阿婆家吃饭,两人都是从什么都不会的生手转变过来的,过去一年吃了那么的苦,现在差不多都已经适应生产队这边的生活了。
果果正笑嘻嘻的和颜溪说着话,忽然,远远的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旁边还有一条岔路,颜溪拉着果果直接转了道路:“我们往这边走。”
如果没有看错,刚才那骑自行车的人应该就是吴永志,自从知道原主上辈子是被吴永志害死之后,颜溪便对这人起了警惕,倒不是怕他什么,而是最基本的防人之心。上辈子的事如今已经无从追究,这一世吴永志一直不来招惹她最好,他若是又起歹心,她自然不会像原主那样任由他欺负。
吴永志已经有四五个月没来上杨生产队这边送邮件了,这段时间一直是他的同事顶他的班,这边,他送完了邮件便去了他姨婆家,他姨婆虽不是生产队这边的人,住的地方却离生产队很近。
这踏进家门后,还不等他姨婆一阵嘘寒问暖,吴永志便先问道:“姨婆,上回我来的时候让您帮忙问的事情您问了吗?”
她姨婆年纪有点大了,记性不是很好,隔了几个月的事情早就忘光了,“你说的啥事来着?”
吴永志喝了一口水,提醒道:“就是隔壁生产队那女知青的事。”
提起女知青,他姨婆倒是想起来一点了,“噢,你说那事呀……”
她记得那次小志好像是拜托她帮忙打听上杨生产队那姓颜的女知青为人怎么样,有没有对象的事来着。
她摆手嗐了一声,忙说道:“那姓颜的女知青,我都已经特意帮你打听清楚了,听说她已经跟人处对象了,小志啊,这事姨婆可得跟你说清楚,那女知青的事你就不用再想了,别说她如今已经有了对象,就算是没有对象,咱们这家里也由不得这种女人进门……”
吴永志不明所以:“姨婆这话怎么说?”
“还能怎么着,男女关系乱呗。我听人说啊,那女知青私底下跟她对象的两个哥哥也都不清不楚的呢。”她姨婆一脸鄙夷的说着:“这种女人一看就不是安分守已的,她们从大城市里来的人本来就傲气,这哪像是我们这些小地方会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
她语重心长的跟吴永志说:“小志啊,你好好听姨婆的劝,像这样的女人就不要再惦记了。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早点找个老实本分点的姑娘结婚,以后少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还有你之前处的那个对象也不行,那根本就是个狐媚子,这还没结婚,就知道扒着男人不放,像什么样子?这么不正经的女人,你还是早点跟她断干净了好。”
吴永志原只是想让他姨婆帮打听点事,没想到她不只是想岔了,竟还罗里吧嗦的跟他说教一大堆。这些话他早就听腻了,实在是嫌这老人家啰嗦,一开口就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他喝了几口水就走了,连午饭都没留下来吃。
对于这些事其他外人自是毫不知情。
春天雨水多,天空中时不时的就要飘一些毛毛细雨,到了四五月份,细雨也变成大雨了。
周丽雯和蒋媛她们住的地方本来就破旧潮湿,这一到下雨天就更是不行。漏雨的地方实在太多,周丽雯早早就把自己的锅碗瓢盆都摆上了地上盛水。
而最大的那个盆就放在她的木板床上,那个地方漏水漏得最大,她把被褥都卷了起来,准备到晚上睡觉时再把床铺移个不漏水的方向。
滴,滴,滴……
雨水掉落在盆子里发出了不小的响声,周丽雯坐在旁边看着那些漏下来的水怔怔的发呆。如果这是在一年前,她现在多半要急躁得要骂人,或者是在气急败坏之后,躲到哪个无人的角落偷偷的抹泪。可这一年过来,经历种种,早已物是人非,她的心境也跟着慢慢变化,没了起初的心浮气躁,那颗心反倒是平静了许多。
大概是因为她已经接受了现实,彻底认命了吧。
隔壁的屋子时不时传来摔盆子的声音,周丽雯知道那又是蒋媛在发疯了,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她到底哪根神经不对,隔三差五的就要发一回疯,人也变得越来越暴躁了,就跟真的神经病一样。
周丽雯无声冷笑,只当做没听到,这种人啊,她都懒得骂了。
没人愿意搭理,蒋媛这一出戏自然唱不下去,没隔多久,她就怒气冲冲的冲到了周丽雯的屋子里来。
“周丽雯,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邵正东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说清楚,为什么非要缩在这屋子里当缩头乌龟?!”她尖锐的嗓音里即是谴责,也是质问。
得,这又是神经病发作了!
周丽雯觉得蒋媛这番话简直可笑,不禁冷笑一声,讽刺道:“这话你说反了吧,当缩头乌龟的人难道不是你自己?”
蒋媛立即反唇相讥:“我可不像你一样尽喜欢生产队的泥腿子,你明明对邵正东有意思却又不敢说出来,这么没种,不是缩头乌龟又是什么?”
这要是在以前,被蒋媛这么一说道,周丽雯就算不赏她一个耳刮子,也必然要指着她破口大骂,但是现在不会了。
这么浅显的激将法,她要是还会上蒋媛的当,那就是傻子了。
她嗤之以鼻:“我对谁有意思,要不要说出来,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凭什么由你一张嘴来决定?大家都是人,谁也没比谁高贵到哪里去,你说别人是泥腿子的时候,有想起你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了吗?别忘了,你这个坏分子,别人还不一定能看得上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