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又把青梅跪——三尺伞下
时间:2018-09-24 08:51:05

  谢怀安虽不愿入仕,宁肯靠抄书糊口,挣了点钱便买纸笔著书,却伦理纲常大道理满口,清高又固执。而今说出“来生不必再见”这样的狠话,可见已气极。
  郭慧心看完书信,指尖发颤,呼吸也痛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可叫她如何是好。双目泪眼朦胧,望了望天子,在他面前跪了下去:“妾明白,陛下晓得郭家女儿是什么样的存在,怕是也知道,妾的心不在陛下身上。但妾入宫前便打定了主意,绝不害人,人若害我由他害便是,左右我这一生都不值得。”她停下,隐隐叹了口气,眼泪落下,“不瞒陛下,谢公子……是妾的心上人,原想着此生无缘,来世再见,他却说出如此决绝的话……妾就此发誓,绝不做有违纲常道义之事……陛下能否,替妾传回书信?”
  咔嚓咔嚓——白睢磕着瓜子,漫不经心把脑袋一点:“准了。”
  便是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叫郭慧心不敢耽搁,生怕他反悔,忙便起身去了隔间,提笔回信。约莫过了半盏茶,便写完了,摊在皇帝面前请他先过目。
  白睢也不看,叠起来帮她装进信封,一脸没所谓:“害人你是害不了的,就别去琢磨这个了。好生在宁安堂过日子,不少你吃穿。”
  “陛下教训得是。”
  白睢将信封揣进袖中,又继续嗑瓜子,举止随性,眉心的沟壑却隐隐显出指点江山的气韵:“朕不是与你说笑,你郭府中前几日后花园里新种了株牡丹,乃是花了百两银子买回来的名种,买花的同账房多报了三两银子,这等小事朕都知道。”
  郭慧心惊了:“……”
  “朕还知道你爹用的茶具乃是户部刘文光送的,羊脂玉做的,南叟先生的手艺,比御用的还珍贵。”
  郭慧心听得不能言语,尚不及搭话,又听皇帝道:“朕百般顺从但求自保,给你爹装孙子当狗儿子,但你觉得,朕当真一辈子如此了?”
  听了这满面英气,泰然不惊嗑瓜子的皇帝说的话,那自然晓得了——他非池中物,自不可能一辈子这般窝囊。而今这样一个人,在自己面前露了本性,他究竟想做什么?
  郭慧心理了理呼吸,试探着问:“那……儒生弹劾我父亲的事……”
  皇帝浅浅一笑:“方同之列了你爹六十条罪状,还有八条是朕加的。”
  也就是说,这次朝堂上天底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弹劾事件,始作俑者根本是她面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皇帝?
  果然啊……
  “告诉你这些,无非是给谢怀安面子,朕还想用他,总得保他的心上人。昭仪,朕是在提醒你,千万别踏错了路。”
  心中百转千回,郭慧心低下头:“妾省得的。”
  皇帝的人早不知安插到了哪里,实力有多强,竟连她郭府账房的事都知晓。她本无心做坏事,而今听了皇帝的话,更打定主意不敢偏帮父亲。
  更何况,皇帝看重谢公子,于公于私,两不相帮才是她最正确的选择。将来若是父亲赢了,自己必成弃子,谢公子也难保性命。倒是假如皇帝赢了,她许能得个圆满,说不准还能借着谢公子帮父亲留下条性命。
  这样很好,她也不用害人。
  白睢说完这番话,内心忍不住夸了夸自己的睿智。其实他告诉郭慧心的仅仅是一方面,在郭府探听消息有多难他不会说,他也不会说其实他的人在兵部一点力都使不上,几十万军队紧握在郭放手中,只要想捏死他这个没实权的小皇帝,随时都可以。
  这些话,唬一唬深闺女子罢了。
  另再找个人来监视,不怕她不乖顺。
  少年皇帝那微微笑着的脸颇为和蔼,细看,眼中却有刀光。就这么的,这一晚的洞房,唱了一出摊牌戏。
  坐下用了些吃食,叫了水来洗漱,罢了皇帝便说犯困,和衣躺上床,指了指角落里的软榻,示意她去那里睡。
  窥看不透,满眼算计,这皇帝……和她想象的真是不一样。
  次日皇帝早早上了朝去,她不敢再睡便也跟着起了。方才用了膳,并听说那位不一般的苗姑娘来给她请安。
  “快,快请进来。”片刻不敢怠慢,郭慧心忙叫人撤了这些碗筷吃食,亲自迎了出去。
  苗小柔眼底青黑,站在台阶下,用手掩着打了个哈欠——好困啊,昨晚在梦里跟白三岁捉迷藏捉了一个晚上,那小子居然藏在猪圈里,气得她泼了他一身猪食。
  半夜醒来好气又好笑,回忆起三岁这些年干的一堆蠢事,继而又想起他去宁安堂前说的那番话,便乐得睡不着。
  郭慧心一出来就看到苗小柔精神不大好,当即忆起自己下药的事,愧疚之下忙问:“苗姑娘身体抱恙了么?”
  正走神呢,苗小柔这才发现郭慧心眨眼到了跟前,已走下台阶,伸着手要拉她。
  她赶紧把头埋下去,跪下行大礼:“谢昭仪娘娘抬爱,倒是不曾生病,不过是昨夜被猫儿惊了几次,未能饱睡。”
  方跪到一半,被郭慧心握住手,只听得她热情言道:“那日一别,听了些流言蜚语,说你病了。我担心了许久,一直想写信问问你来着,信却连家门都出不去。”
  哦,这样啊。
  “那日确是瞧过病,早就痊愈了。”苗小柔用帕子捂捂嘴,不小心又打个哈欠出来。侧目瞧见彤史女官抱着记录宫闱起居的册子从角门离开,一时又走神了。
  听说彤史还记录了侍寝的事。
  ——三岁……已经不是小时候的三岁了。
  郭慧心摇摇她的手,打量着明显不在状态的她,想提一提解暑药的事:“其实我那天……”
  作者有话要说:  白睢:“运筹帷幄,看谁还敢叫爷三岁。”
  ——
  你萌看来是不喜欢女主了,开文到现在,“大彪”满天飞,有谁温温油油叫过人家一声“小柔”。
  苗小柔:“呵,最是人间不值得。”
 
 
第27章 
  “其实我那天……”
  ——其实我下药只下了一半,不求你原谅,我也有苦衷的。
  话说一半,郭慧心却没说完。她见苗小柔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应是那日的药量确实没伤到她,故而何必话多提这等敏感的事呢。
  于是话音一转,道:“其实我抄了两本佛经,为苗姑娘祈福呢。”
  “哈?”苗小柔哈欠打完,有些莫名其妙,被她拉着一起进了客堂,“这样啊……昭仪娘娘有心了,我怎好劳您费力伤神抄这个。”
  她方才在想跟她一起长大的少年,不过瞥了眼彤史女官,就忽然又觉得自己像个被儿媳妇儿抢了儿子的娘,心眼儿小得让人烦躁。
  郭慧心招呼下人端上果盘糕点,又引她入了座,面上挂着温婉微笑,竟有几分讨好味道:“那日与苗姑娘聊得投缘,我将你视作姐妹,自是担心的。不怕你笑话,慧心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说话比苗姑娘风趣的人。我生来养在后院,出门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苗姑娘讲的那些见闻啊,可从未有机会亲身经历。这便日日都念着你,盼着能再同你说话。”
  这么热情?几分真,几分假?怕不是愧疚吧。苗小柔看破不说破,知她不过是郭放棋子,倒不十分讨厌她,便坐下同她聊聊天打发时间。
  然郭慧心七分热情是真,三分敬重也是真。她的话不假,喜欢苗姑娘这样的人,同时也碍于皇帝,晓得必须敬着这位。且苗姑娘这等抛却性命搭救陛下的女子,她是打心眼儿里佩服。
  于是两人坐在一起,聊罢了见闻聊针线,聊罢了针线又聊妆容。苗小柔好些日子没这么畅快言语过了,一时便不讨厌来宁安堂请安了。
  聊了约莫一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竟觉得颇有些投缘。
  先前白睢曾跟她提过,这个郭慧心看起来是个敌对的,可他总有法子将之变个立场。能利用的人便要充分利用,利益面前朋友可以变成敌人,相对的敌人也能变成朋友,委实没有必要揪着过去不放。若最终仍咽不下那口气,待成了大业,这笔账再慢慢清算不迟。
  假若事事较真,便会疲于应付,渐渐忘了自己最大的敌人究竟是谁。她细细想来,觉着这郭姑娘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若对白睢还有用,好言好语处着就是了。这不外乎便是负重前行,既然都决意当狗了,再忍下一件又何妨。
  把对立藏起来,坐下谈笑风生,竟也能开开心心。
  只是,这份儿开心并没有很长的。
  这皇宫中最大的是皇帝,其次就是郭昭仪了,凤印虽尚未赐给她,一早上却来了十几批大小管事来参拜,俨然已将她捧做后宫未来的主子。
  目下阖宫的大小事务名义上由皇帝亲自过问,实则大多由毛崇之代劳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按着郭放的意思在办,只是到了要紧处,毛崇之少不得留个心眼儿。
  大大小小的事情听都听烦了,苗小柔觉着聊也聊够了,明日继续就是,便告了辞,回去躺床上看闲书。
  这本闲书却是郭慧心手抄赠与她的,讲了些佛法故事,也颇有些趣味。她看着看着,赞不绝口,直道故事好看,字也写得漂亮。
  郭慧心这姑娘很是不错,字如其人人如其字,若没有个姓郭的爹,许能与她真正做成朋友。
  这日白睢下了朝径直去了宁安堂陪郭昭仪,并未来她这里看一眼,只着毛崇之来问了安。一连三日皆是如此,直到第四日,才回来陪她一起吃了顿饭。
  “想我不想?”少年舒舒服服仰在圈椅上,感受着她这里独有的安宁气息,一连伸了两个懒腰。
  “不想。”
  “那就是想。”少年咧着嘴笑,半眯着眼睛瞅她,“嘿嘿,女人就喜欢说反话。”
  “哪头猪告诉你的?”
  “毛崇之那头猪。”
  几日没见,白睢可想她了,一日见不到他奶奶便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剜心掏肝地浑身不得劲儿。这会儿赖在苗小柔身边,要是有可能,恨不得挂在她身上。
  “嘁。”苗小柔赏他一个白眼,笑了笑,“少来——喏,这几日我可日日都帮你喂儿子的,快去看看,你儿子长得多好。”
  盆儿里那几只王八悠悠闲闲爬来爬去,一看就是吃饱了。
  白睢从圈椅上爬起来,拿起根儿竹签逗了几下,嘿嘿笑道:“祖奶奶自是把重孙子照料得百般好,我操心啥。”
  苗小柔:“……”
  白睢:“嗯……有件事忘了跟你说——双凤已经到了东洋,前头来人报了平安。说她俩刚到就在岛上交了朋友,还拜了个女先生,学读书写字做文章……依我看,她俩个是真长大了,说不准几年后回来那字能比你写得漂亮。”
  安顿下来了?那就好,苗小柔安了心,与此同时抓住了重点,下巴一抬:“你什么意思,我的字怎么了?”
  “跟狗啃似的。”
  “你且摸着你的良心再说一次?”
  “是夫子说的,他老人家气得胡子都歪了,逮着训了我两回。”
  “……”帮这混蛋抄书还被埋汰,她闲得皮痒了才帮这个忙。
  白睢坚持己见,自她床头拣起那本佛法故事:“喏,你看,郭慧心的字就比你漂亮多了。蝇头小楷,纸张还熏了香,一看就出自美人之手。”
  “我的一看就出自丑人之手,是吗?”
  白睢:“……”
  苗小柔冷笑,大眼睛阴森森斜斜瞅着他:“合正宫第一丑,是吧?你那些宫女全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我就是丢脸的那个,不如丢到杂役房去洗马桶。”
  错了,他大错特错了!
  少年“唰”地丢了书,浑身上下挂着两个字——耿直——赶忙一本正经道:“美人在骨不在皮,你比她们有味道多了!”
  苗小柔却抱臂偏头,气着了,懒得理他。说她写得不好可以,把她跟人比,不可以——恶婆婆生儿媳妇儿的气了,哼!
  白睢忙铺了纸张,抓了一只笔,又吱呀吱呀磨起墨:“不妨事,小爷教你,准教你练出一手好字。”
  “不学。”
  “学嘛。”
  “不学。”
  “算我求你。”
  “那跪下啊。”
  “……过分了。”
  苗小柔摆着个臭脸抽了他手里的笔,沾了几滴墨刷刷刷写下一句“三岁明年又三岁”,睁眼说瞎话:“喏,不好看吗?这不挺好看的吗。”
  “握笔的姿势就没对——来,小爷教你,是这样的。”
  白睢殷勤地绕到她身后,大手包住她的小手,一笔一划写下一句“大彪来年更大彪”:“看,这样写出来是不是好看多了。”
  胸膛贴后背,苗小柔被他压得不舒服,不自在地拱了一拱,侧脸颊轻碰在了少年的鼻子上。
  少年浑身一个激灵,脑子里的一根弦意外崩断了——我去你个金刚大仙活菩萨九天玄女八仙过海,彪奶奶几时有体香的?魂儿都勾没了……
  ——
  却道此时的丞相府书房,郭放凝眉不悦,手里端着浓茶在饮,耐心听着幕僚郑旭与他分析。
  郑旭:“属下以为,小皇帝确实还未驯服。此次儒生大闹,那方同之最是愚忠,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骂主子。如今却连着皇帝都骂,难免不是小皇帝授意,好叫他自己被‘逼’出来过问政事。”
  “这老夫已料到。”
  郑旭愤愤然又道:“一直以来麻痹您,有时连折子都请您代为批阅,促使着您放心地跟魏王斗,却不想斗下来的职缺,叫他这个装孙子的中间人捡了便宜。如今户部与工部上几个要职都是黎臣坐着,再不防范,恐叫他们成了气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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