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想做的这件事,若没有呼延骓的助力,单凭她现在的处境和能力,实在不能……
呼延骓望着赵幼苓,忍不住眯起眼,慵懒地支起了自己的额头,斜着眼睛看她那玉石般莹润的脸庞。
“你倒是有些本事。”呼延骓没恼,“说吧,是何事?”
赵幼苓缓了一口气:“如今身在戎迂,远离大胤,只求殿下能帮我打探下如今大胤……各地的消息。”
敲着桌面的手指,动作慢了一些。
“各地?”
怕呼延骓觉得自己贪心太过,赵幼苓的声音里夹杂了几分驱不散的苦意,带了几分涩然道:“就永京城吧。”
阿泰尔的确没走。
从第一日赵幼苓不得已穿上女装,一晃就过了三五日。她每每被泰善驱着进毡包找呼延骓,都能在边上见着这位殿下。
这日难得没见着人,赵幼苓在毡包里有些坐不住,正打算告退,就听见了外头的声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说的就是阿泰尔。
毡帘掀开,迎着风,赵幼苓眯眼忘了过去。
那阿泰尔还是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地就往里头来,倒是他身后这次跟了两个脸孔陌生的女人。
冰肌玉骨,腰肢纤细,看着就是扶风弱柳的模样,那头一低,露出一截纤细粉颈,只叫人看做是草原上的一弦白月。
阿泰尔哈哈大笑地进来,一面摆手让人紧走几步,一面说道:“这两个姑墨女奴,是上回父汗送我的。这模样虽然好,我瞧着却不喜欢,不过看阿兄能看上这小丫头,想着一定也会喜欢这两个,就让人送过来了。”
他把手一摆,两个女奴显然也明白毡包里另一个男人是自己往后的主子了,忙跪下行礼。
这两个女奴,模样生得极好。大可汗随手就把人赏给了阿泰尔,显然是存了给他身边添人的心思。
只是这些个女奴的媚眼全被狗吃了,别说阿泰尔,就是现在的呼延骓,也是没将两人当回事。
“这两个女奴,就当是弟弟我送给阿兄的!”阿泰尔哈哈笑着往桌案旁坐下,目光狡黠地说道,“阿兄看弟弟我这么贴心,不如把入冬前阿兄套得的那匹马,赏给弟弟?”
赵幼苓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位殿下不要脸皮的话,目光往那两个女奴身上又看了一眼。
貌美如花,楚楚可怜,两双眼睛里都含着怯怯的泪光,又带了几分羞涩,确实是叫人心生怜惜的难得美人。
再看呼延骓。骓殿下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半分怜惜不见,反而看向了自己极其贴心的弟弟。
“你想要那匹野马?”呼延骓终于说话了,只是这说出的话里却有点儿不大亲戚,叫正要乐呵呵受礼的阿泰尔愣了愣。
“是……是啊,那马我瞧着喜欢。”
“想要可以。”呼延骓起身,站在阿泰尔面前。他本就生的高大,如同一座山,将仍坐在地上的阿泰尔笼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阿泰尔缩了缩,下意识想跑。眼角瞥见那两个女奴依然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恐哭出声来,对比起仍旧镇定自若地坐在一侧的赵幼苓,他心中顿觉悲戚。
送什么女人!
那两个连这一个小丫头片子都不如!
他不就是见阿兄可怜见的身边只一个能看不能吃的小丫头,这才好心把两个女奴送过来。
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他心心念念的马……要飞了。
呼延骓气势虽强,可赵幼苓看得分明,他对这个弟弟显然颇有些放纵和无奈,压根不觉得这狗屁倒灶的事是弟弟心底有什么不好的阴私谋算。
她只看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
“马可以给你。”呼延骓道,“但那匹马得来不容易,这两个女人换一匹马,吃亏的是我。”
“那阿兄要什么?”
马是呼延骓偶然在附近的山脚下发现的。那马是个野马群的头马,脾气难驯,又机灵得厉害,他追了近半月,才成功套到马,却是一直养着还没驯服。
要他把马送给阿泰尔,呼延骓并不觉得为难。只是平白送了,他就不想见阿泰尔满脸高兴的样子,尤其这几日他实在是被这个弟弟吵得头有些疼。
“附近的山里有头神出鬼没的雪狼,你拿它换我的马。”
“要活的还是死的。”
“死活不论。”
听呼延骓这么说,阿泰尔顿时从地上跳了起来,也顾不了还在地上跪着的两个女奴,乐得看不见眼睛。
“我这就去准备!等我猎了那头雪狼来,阿兄可记得把马给我!”
他说完就要跑,临走到毡帘边上,突然又转过身,指了指赵幼苓。
“嘿嘿,阿兄,真不觉得这个年纪太小了一些吗?”
第17章
戎迂有些风俗类吐浑。
在过去,戎迂的贵族里头,有宠爱幼女的不在少数。
这些人大多喜爱六七岁的幼女,待到长大一些,便又舍弃不再疼爱。乌仑大可汗继位后,大力约束此风,这才遏制了这种灭绝人伦的风气。即便有人还喜爱,也只敢偷偷摸摸来,但凡被发现,便是逐出部族,更有甚者,被大可汗斩首。
等到乌仑大可汗死后,此风在贵族间隐约有复生的迹象。
这事,呼延骓知道,阿泰尔知道,连赵幼苓也知道。
所以,在阿泰尔眼里,自己的阿兄看上的是个十岁模样的小少女,简直禽兽。
怕阿兄做出更禽兽的事,也为了能讨到喜欢的马,送两个女奴给阿兄,根本就是一个贴心好弟弟应该做的事情。
但,看着面前双手叉腰,自恃是呼延骓贴心好弟弟的阿泰尔,赵幼苓忍不住别开脸。
她今早才准备去刘拂那儿,就在半路被人一把拽上了马,回过神来已经趴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出了部族。
骑马的是阿泰尔。
戎迂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她跟麻袋似的驮在马背上,被人直接带到了山脚下。
马不好进山,她又被人从马背上提了下来。
阿泰尔带了一小队人马,都是他自己的亲信,言语间像是要进山去猎雪狼。
有亲信问阿泰尔她怎么办。
那位殿下明显愣了愣,看着假作一脸惊惶,什么都没听懂的赵幼苓,摆摆手:“我没想那么多……算了,找个地方让她歇着,留个人看着她,其余的人跟我去找狼。”
听他这话,赵幼苓能察觉到,这人真的是随性而为,压根没想过带她进山是为了什么。眼见着人没用,多了个累赘,也只好随便丢在一边,等回去的时候再捎上。
但虽然如此,她依然还是跟着这群人,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走了一会儿,绕了几个圈子,这才被安置在一块据说不会有危险的地方。
阿泰尔带了人,便没再去看她,很快消失在林木间。
赵幼苓在一块大石头上静坐了一会儿,见身边看护她的男人在附近转悠,索性寻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她这几日在呼延骓的毡包里,不光光是看书,充当“殿下看上的姑娘”的角色,更是看到了一张地图。
呼延骓没有收起地图,见她好奇,还将地图上的所有都告诉了她。
从戎迂回大胤,要经过附庸吐浑的几个草原部落,另还有吐浑自己的部族和戎迂另几位殿下的部族也在这条路上。
而后大胤的消息还没传回来,边关诸地应当还在吐浑狗的掌握之下。
想回大胤,她单枪匹马恐怕要颇费一番周折,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她朝着男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并不是不敢冒险,她不怕死,可比起白白将命送在吐浑狗的手里,她更想惜命一些。哪怕回去大胤,她依旧还是教坊司的一个阉伶,只要能在义父的身边,能听到熟悉的乡音,哪怕不能认祖归宗,她都乐意。
所以,大胤她要回去,但要好好谋划一番。
赵幼苓丢了手里树枝,仰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就听见了一声惨叫,伴着地上积雪被踩踏的窸窣声,一股浓郁的腥气自身后蓦地散开。
她回头,身后那男子走动的地方,一匹恶狼正狠狠撕咬着男人的脖颈,满口鲜血径直滴落在雪地上。
一双细眯起的眼睛,紧紧盯着俨然已经视作下一个猎物的她。
赵幼苓心下发沉。
这头狼很大,竟和牛犊子差不多大小,皮毛是白色的,隐隐还带有银灰色的痕迹,碧色的眼睛凶狠冰冷。
满满的危机感和压迫感迎面而来,裹着空气中的腥臭,如一只巨掌,攫住了她,令她屏住呼吸,不敢轻易动弹。
一个人,孰能与一匹狼单打独斗。不说阿泰尔留下的男人也是一名打猎的好手,就说如今突然出现的狼一口就咬住了他的脖子,令人不过挣扎半分便咽了气。
更何况赵幼苓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小孩儿。
空气中的腥臭越来越浓烈,赵幼苓动了动手指。指尖碰触到的,是之前她随手丢下的树枝,太纤细,做不了任何事。
自卫的武器……
她看着狼丢下的尸体,朝自己走近了几步,忙停下手指的动作。
她一停,狼也停了。
一人一狼,就这么隔空对望。
这是赵幼苓两世为人,第一次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恐惧。面前的是兽,不是人。是除了死,就不会给予其他选择的畜生,而不是心思百转的人。
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也仿佛听见了男人从脖颈里汩汩流动的血液声,甚至隐隐还有雪融化的声音……那些被无限放大的声音汇成冷汗,从额头滑下,模糊了视线。
她不敢动,不敢眨眼。
有鸟突然从树枝上扑棱翅膀飞走,雪狼猛然暴起!
雪狼体型巨大,动起来快如闪电,丝毫没有被体型所拖累。它从地上一跃而起,顷刻间就要扑向赵幼苓。
赵幼苓拔足狂奔,只一瞬间弯腰,从靴子内侧抽出一柄匕首。她到底身子弱,哪怕这几日好生养了,也难以躲过野狼的袭击,才跑了几步,脚腕一痛,整个人就被掀翻在地。
她顾不上吃痛,一手握紧了匕首,另一只手猛地抓过一把雪,手一扬,砸在了狼脸上。
雪团砸开花来,那狼只摇了摇头,就清明了眼睛,抬起爪子就要去踩她。赵幼苓咬牙,往旁边躲闪,避开了那一爪子的用力,却还是被踩住了衣裙。
她忍不住心里爆粗,骂了阿泰尔。
女装虽然漂亮,可遇到了事,却实在麻烦得很。
跑不快,又累赘,如今,竟是要硬生生因为它,桑了一条性命。
腥臭扑面而来,雪狼张嘴就要咬她脖颈。
那是野兽捕猎时最常用的动作。
长开的血盆大口,明明白白还能看到染了鲜血的牙齿。
赵幼苓脑袋嗡嗡作响,在丧命和拼死一搏间,陡然选择了后者——一团雪,被她塞进了狼嘴,在狼嘴下意识阖上的瞬间,匕首狠狠捅进了雪狼的脖颈。
狼一声痛苦的哀嚎,眼睛猩红,就要再咬。
赵幼苓想也不想,拔出匕首再捅!
狼爪伸来想要掀开她,赵幼苓张开嘴一口就咬住了它的前肢。
皮毛很硬,还带着臭味。她一口小牙,哪怕咬死了,也不能制住一头狼的动作。
赵幼苓没有停,一柄匕首,一次,两次,三次……直捅得鼻尖满是鲜血的气味,双手都是滚烫的血水,她这才松开了嘴。
狼爪已经不会动了。
可她手里没停。
腥臭的狼血越流越多,还有喷溅出的血,糊了她半张脸。
视线里一片红,耳畔依稀听到了脚步声。
她迟缓的扭头,刚捅进去的一刀又带出了不少血水。
呼延骓看着她。
骑在雪狼尸体上的人,哪还有之前的漂亮模样。她更像是个血人,浑身上下,满是狼藉和鲜血,一双明目连神魂都已不见,全然是下意识地还在继续捅着已经咽气的狼。
“够了。”呼延骓伸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赵幼苓的手冰冷得就像是一块雪,沾满了鲜红的血水。
“已经死了。”呼延骓拿过匕首,旁边立即有人上前接过。
赵幼苓仰头看他,一双眼睛毫无神色,嘴唇翕动。
呼延骓呼出一口气,一计手刀劈在她的肩颈上。
人晕过去的时候,阿泰尔得了消息,领着人急匆匆赶了回来。
“阿兄,人没事吧……”
阿泰尔话猛地断在嘴里,看到被呼延骓抱在怀里的瘦小身体,再看地上已经凉了的一人一兽,两具尸体,他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来。
赵幼苓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毡包里。
吵醒她的是刘拂,见她醒过来,赶紧从外面端了一碗粥。说什么都要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一边喂,他一边叽里呱啦地说话。
“你被阿泰尔殿下带走的时候,被人瞧见通报给了骓殿下。”
“殿下单枪匹马就追着去了,后头的人慢了一步才跟上。不过还好你没事,不然殿下这会儿估计要把阿泰尔殿下狠狠抽一顿了。”
“狼被带回来了。剥了皮,肉已经分了下去。”
赵幼苓吃着粥,听着刘拂的絮絮叨叨,一声不吭。
刘拂说着说着,见她始终没什么反应,自己便也说不下去了。
赵幼苓刚被带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部族里的人被那些血吓了一跳,还是骓殿下亲手帮他换的衣裳。好在大夫说身上只有一些擦伤跟淤青,没伤到别的地方,不然阿泰尔殿下可能懊悔地就要连水都喝不下了。
“那个……要不要再吃点?”刘拂拿着空碗,问的话没回应,他想了想,站起身就要去外头再盛一碗。
他这一进一出,已经有人传了消息给两位殿下。阿泰尔跟着呼延骓一前一后进了毡包。
见赵幼苓坐在睡榻上,清醒地看着自己,阿泰尔摸了摸鼻子:“醒了啊?”
赵幼苓没动。
阿泰尔偷摸看了呼延骓一眼:“那个……你没事吧。”他顿了顿,脸上扯起个笑来,“那个,狼是你杀的,所以马……马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