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茜不禁又叹了口气，往日如向日葵一样明媚的表情也黯淡了不少，端着昨日的冷食走远。
一墙之隔，玄薇仰躺在床上，倒不是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她实在没有心情回应。
她很难说清现在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悲伤难过，还是愧疚自责。亚尔林的死给她的触动不可谓不大，可更让她感到心痛的是瑟琳娜的态度。简单的爱恨，却因为她现在所处的位置而无比复杂。
她并非生来为王，生她养她的邱家也不是皇族，类比起来，倒是和利安德尔确实有几分相似。而她学习智谋权衡，也不是因为自己喜欢，只是因为想要代替姐姐，让她能放心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天赋和想要成为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可她走这一路，失去的数不胜数。在地球时，她负了她爱的人，她与亲姐妹形同陌路；来到可玛星后，她又几度陷入非生即死的局面，谋朝篡位，与亲友反目，辜负爱她的人——杀亚尔林的时候，为什么她没有犹豫呢？
玄薇举起自己的手，纤长而有力的手，对着天花板张了一会，又重重地落在床上，和她的脸一起埋在枕头里。
她没有哭，她只是累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时间在这里几乎凝滞，但一天又极快地过去了。直到阳台的门突然打开，夜风伴随着月光吹进房间，玄薇睁开眼睛，却没有听见吉娜的预警声。
“这一次可不是我非法闯入，是你哥哥帮我开的门。”
熟悉的脚步声沿着阳台进入，来到她的床边，玄薇松开了握着武器的手，依然背对着他。
“你这是公然违抗朕的命令。”
苏洛的声音似笑非笑，“我本来也不打算来，但求我来看看的人太多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大概得怪你人缘太好，说得我都有些嫉妒了。”
他在玄薇的床边坐下，“那天晚上亚尔林都和你说什么了，居然能把你打击成这样？”
她的回忆里又下起了那场雨。
“没什么，资料我已经拿回来了。”
“哦？”苏洛显然并不相信，侧眸看着那道固执地背对着他的身影，索性也躺上了床，“没什么你也说给我听听，我想知道。”
玄薇沉默了好一会。
“他说，来世想生为斯瓦纳人。”
苏洛怔了一怔，反倒勾起了嘴角，“像我们这样的人，他怎么敢奢望来世？能过好这辈子就不容易了，欠的债太多，得还到什么时候……”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一旁的玄薇突然翻身跨坐在他的腿上，低垂着头，双手掐上了他的脖子。
这姿势，倒是和他们初见的时候正好相反。
“你为什么生气，陛下？”
苏洛拨开她挡住脸的长发，那长发挡住的表情却并非怒不可遏，而是满脸的悲伤。浅紫色的眼眸凝视着他，泪珠无声地滚落，落在他的衣服上。
他还从未见过玄薇哭，可眼泪是为了什么……为了不得不死的亚尔林，为了无辜卷入的瑟琳娜，还是他们已无法改变的人生？
她掐着苏洛的双手颤抖着，终于松开，转而揪着他衬衣的领口，“你到底为什么要来！你明明知道，我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
“是不想看见，还是不敢看见？”
苏洛直起身，轻吻着她脸上的眼泪，“害怕我发现你的惶恐、迷茫和不安……可这正是我不得不来的理由，玄薇，就算是要逃走，我也不会让你只有孤身一人。”
那一声久违的名字，竟听得玄薇一怔。
是啊，奥利维娅从没有留给她任何包袱，克莱斯特曾提出家族会赡养她一生，是她自己选择了前进；
在亚尔林设计激怒她前，她就已经做下了杀他的决定；
无论瑟琳娜恨她还是不恨，她就已经决定要将亚尔林绳之以法。
任何逃避和迷惘都是她在为自己寻找借口，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从今往后，朕为汝皇；人在城在，帝国长存。”
“怎么，终于被我的一往情深打动了？”
云散月现，月光落在苏洛异色的眼眸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他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问她。
玄薇看着他，嘴角突然抽了抽，起身跳下了床。
“我饿了。”
等她洗完脸回到室内，苏洛已经替她把门外的食物端了进来，还泡了一壶香茶。他笑眯眯地看着她，替她拉开座位，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玄薇也不客气，坐下大口地吃了起来，三天没吃东西，什么都是香的。
等茶泡开，苏洛一人倒了一杯。
吃得七七八八的玄薇这才又打量了他一眼，咽下食物，“你就没有怀疑过自己做错事的时候？”
“为什么？”苏洛啜饮着茶，挑了挑眉毛，“我这么聪明，怎么会做错事？”
玄薇没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当我没问这么蠢的问题。”低头继续吃她的饭，“真是个谜一样的人。”
苏洛心情很好地笑了两声，只在垂眸的刹那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杂。
玄薇的闭门不见，是不想将自己的脆弱展示于人前，皇帝若是表现出了脆弱，国民又如何放心将自己的人生交托于她。而对他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倘若有了弱点，他又怎么让她放心地依靠他。
“吃饱了？”他注意到玄薇的动作慢了下来。
玄薇点点头端起茶杯，里面的茶恰凉到不冷不热的温度，尝起来没有酸涩也不算甜腻。
苏洛斜撑着下巴，“那就来谈谈工作吧，你这个月林林总总罢工了有一半吧，毫无罪恶感的陛下？”
玄薇差点被急转的话题呛到，“唔，我才刚刚走出好友去世的悲痛，休息几天不也是人之常情嘛……”
“呵。”苏洛的冷笑声听得她莫名心虚。
她认命地举起双手，“好的，你说吧。”
“放心吧，虽然陛下不靠谱，陛下的手下还是靠谱的，这几天也没拖什么工作下来。”苏洛抬手一弹她的额头，“但涉及要你亲自出面的外交，我们只能帮你拖，也没办法替你做决定。”
玄薇捂住额头，“外交？”
“正逢斯瓦纳的同盟国千年建国庆典，雷海姆阁主邀请您出席作客。”苏洛看着她还是一头雾水的表情，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已经忘了吗？两年前的新星会议，你擅自作主答应了他什么。”
玄薇恍然，“关税协定？”
两年前，以雷海姆助斯瓦纳取得这第六颗殖民星球的所有权为交换，她答应降低两国之间的贸易关税。但会散之后先是她遇险落入荒野，后来又是德里普的叛乱，好不容易局面稳定，克莱斯特又因为这桩擅作主张的经济交易和她闹起了不愉快。
虽然没有完全不顾她的面子毁约，但克莱斯特自立委员会与雷海姆重新商议协议的细节，双方谈判你来我往，谁也不肯退让。因为事关斯瓦纳的利益，当初她确实答应得也比较草率，所以玄薇就放手没再管这件事。
如今两年过去，看来这场博弈终于有了结果。雷海姆邀请她作客观光是假，暗地里请她去签字才是真。
玄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见苏洛眼睛一眨又露出了狡黠的目光，不禁后背一凉，“有什么麻烦？”
苏洛一脸“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亚尔林透露的，但据我留在巴哈的情报网报告，巴哈情报部已经得知了此事……”
“陛下，您猜他们会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我的电脑活着回来了！！Mua~大声亲一口不离不弃的小天使们！
#天真，我家的陛下怎么会消沉很久（苏洛）#
#那啥，楼上你真的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才来劝我出门的？（玄薇）#
#好好好，你们秀，我先走一步（凯撒）#
第126章 葬礼、英雄
第二天，玄薇终于走出房间，神态如常，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皇宫里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早安，陛下。”诺亚走进书房，对着玄薇恭敬行礼，“这么急传唤我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玄薇从搁置了几天的文件里抬起头，“亚尔林的葬礼，朕想交给你安排。”她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他，“按照帝国英雄的规格来办，经费朕已经批好了，不过时间只给你三天，可以吗？”
诺亚不经意地蹙了眉，“三天是来得及，这两天我也做了些准备，但葬礼的规格……”
帝国英雄，亚尔林他配吗？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朕希望你能把亚尔林的真实身份永远地保密下去，每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是。”玄薇叹了口气，“亚尔林他有身不由己的地方，朕却也不是徇私，他的身份太过敏感，朕担心巴哈帝国会以此来动摇斯瓦纳。”
她对巴哈帝国和艾萨克的了解都只在泛泛，更无从得知亚尔林和他们的关系，只能从最坏的角度思考问题。
昨夜，她做了两件事。
其一，动用最高权限为亚尔林重建了一份斯瓦纳帝国居民ID；其二，亲自撰写了一篇新闻稿，详细地讲述了“帝国英雄”亚尔林是如何作为双面间谍周旋于斯瓦纳帝国和巴哈帝国之间，最终身份被巴哈帝国发现，被暗杀遇难。
她知道这是颠倒黑白，可这是唯一的先发制人之策，她咬死了亚尔林的身份，巴哈帝国就永不能再拿他的身份做文章。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利用亚尔林的身份替为她供给巴哈帝国情报的苏洛做掩护。
亚尔林已死，巴哈帝国就永远也不能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背叛。
唯一可能威胁到亚尔林留在巴哈帝国的家人，苏洛已经派人去接应了，他们虽然暂时没同意移居，但亚尔林的死亡之谜在前，只要巴哈帝国再对他们表现出一丁点的怀疑，他们会想通的。
“朕一会会把这份新闻稿交给科拉，等它发布后，这件事将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玄薇垂下眼眸，包括她才是杀死亚尔林的真正凶手。
诺亚疑惑尽去，再次对她的心思缜密表示敬佩，低头行了一礼退出书房，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亚尔林的葬礼。
书房的门关上，玄薇起身撩开身后的幕帘，露出那个盛着皇冠的水晶箱。光芒折射闪耀，她隔着水晶壁摩挲着那顶皇冠，“我们手上的鲜血都洗不干净了，亚尔林……”
可这一切，若是为了守护重要的人，那就是值得的。
玄薇的眸光重归坚毅，松开手，幕帘重新垂下。
她将不再动摇。
三天后，亚尔林的葬礼如期举行，定在皇宫郊外的烈士墓园，所有与他有过交集的人都收到了邀请，媒体人围在了最外层，实况为国民进行直播。
“遗体告别仪式，现在开始。”
斯瓦纳帝国没有信仰，亚尔林也没有法律意义上的亲人，所以由玄薇亲自为他主持葬礼。
苏洛和诺亚带着第一轮政府代表上前，对着安躺在仪式棺材内的亚尔林的遗体三鞠躬，继而献花。
接着是身穿军装的凯撒和斯泰茜，领队的还有副校长奥布里和教导主任威斯理，带着匆匆赶来的军校同期学员。第二轮鞠躬，他们没有带花，而是一人带了一杯酒，依次上前抿了一口，然后倒进了棺材周围的泥土里。
伊莱亚在任务中无法赶来，但消息已经带到了边疆，他注视着星网的直播，在原野的山坡上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拜了三拜。
最后是由黛茜和琳达搀着的瑟琳娜，宫人代表跟在她们身后，感性的姑娘们纷纷抹起了眼眶。瑟琳娜无疑众人关注的焦点，一身黑袍，寡淡的妆容遮不住她憔悴的容貌，她没有哭眼眶里却噙着满满的泪，似坠非坠。
她缓慢而郑重地鞠了三躬，轻轻拂开想搀扶她的黛茜和琳达，挺直脊背，用她一贯优雅的姿态走到了亚尔林的棺材边。她将手中的花放在他的枕边，蹲下身，落下轻轻的一吻，所有的泪水都在此刻争相落下，永远地伴随着永眠的他。
“晚安，亚尔林。”
在场的人无语凝噎，纵然是铁骨铮铮的战士们都被眼前这一幕感动到眼眶闪烁起泪花。若是能得到这一吻，纵死亡何惧？
瑟琳娜直起身，没有归位，而是走到了玄薇身前，又缓缓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玄薇自然知道她在谢什么，伸手将她扶起，柔声道，“再休息几天，等你养好身体，皇宫随时等你回来，朕等你。”
“谢……陛下。”瑟琳娜含泪抬头望了她一眼，倔强地转身，走回了人群。
所有人都完成了告别，最后就是玄薇。凯撒递上一朵白花，玄薇捻着花茎来到棺材前，亚尔林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乱糟糟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还精心修了容，竟然是比他生前的模样还要精神。
“朕，奥利维娅·艾伯特·利安德尔，代表斯瓦纳帝国全体子民感谢你的付出。你的故事虽然在这里结束，可你的精神会在斯瓦纳永远流传，朕向你保证，你的牺牲不会一文不值。”
玄薇蹲下身，将最后一朵花置于他枕边另一侧。
她站起身，冷静地开口，声线清冷，“亚尔林·马休，你的战斗结束了。”
“你的战斗结束了。”
所有的人一同跟着念起献给帝国英雄的悼词。
玄薇抬手，有技工操纵着棺盖合拢。片刻之后，待棺材完全密封内部燃起温度极高的火焰，一瞬间将亚尔林的遗骨燃烧成灰，然后全部归拢于棺材前部的骨灰盒里。玄薇拆下小小的骨灰盒，放进了一旁真正的墓穴。
盖上土，也就是几铲子的事情。
葬礼结束，人群有序离去，凯撒走向了准备最后再走的玄薇，瞄了一眼在远处指挥人群的苏洛，别别扭扭地蹭到了她的身边。
“听说宰相大人最后去找了你……所以，你都没事了？”
玄薇倚着树，瞥了他一眼，“这你也能闹别扭？”
“是你太不依赖我们了，我，我们明明也在你的身边，肯定会感到寂寞啊。”凯撒不服气地辩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