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城忙不迭应了,仔细折好收进怀中,恢复一脸肃容,对沈丛言道:“大人,下官不明白,陛下这是何意?”
“我且问你,身居大理寺,当秉持何等信念?”沈丛言不急着解惑,反问道。
“无愧天下,无愧苍生,无愧真相,无愧本心。”季舒城从容应答。
沈丛言闻言而笑,指了指他的胸口,道:“所以我把这件事交给你。这四句无愧,你可要记在心里。”
“下官绝不敢忘。”季舒城躬身行礼。
“陛下对苍城、对瑞王一案起疑了。”沈丛言摸了摸胡须,叹道:“此案为大理寺刑部兵部三司同审,陛下起疑,也亏得我这张老脸还有些分量,才得来这一纸密诏,否则你就该去大牢里给我送牢饭咯。”
“可此案证据确凿……”
“就是因为证据太确凿了。”沈丛言摇头道:“亲王谋逆,非同小可,但这证据来得太快太轻松,陛下如今想透了,这才要秘密重查此案。”
“但大理寺人才济济,大人为何要交给我区区一个寺丞呢?”季舒城不解。
“舒城啊。”沈丛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因为你姓季,因为季家是朝中难得的纯臣,和哪一方都干干净净没有牵连。”
季舒城只觉肩头重量沉沉压下,神色又严肃了几分。
“我也相信,敢一上任就拿安国公府开涮的人,有胆量、也有能力查清楚这件事。”沈丛言捏了捏他的肩,道:“去吧,此事绝密,我会替你寻个由头遮掩过去,离京之后万事小心。”
“定不负大人所托!”季舒城斩钉截铁道。
沈丛言欣慰颔首,又道:“还有一事,我不便与别人说,你额外留点心。西南那边我估摸着近期要扯出事来,你自己见机行事,回头往我这儿通个气就成。”
季舒城不太明白,只能点头称是。
沈丛言又嘱咐了几句旁的,这才将他送出门。负手站在门槛后看着这个年轻后生如飞的步履,沈丛言长长叹了口气。
西南段荀一脉只手遮天,大理寺不是没有耳闻,奈何山高水远,也未曾有事情捅上来,除了远远看着,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如今薛铖欲在西南立足,除了平匪患外,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些人了。
好歹是曾经帮了自己一把的,顺水买个人情,权当还债吧。
只是这股清流能走到哪一步,就是个人的造化了。
沈丛言摇摇头,低声呢喃:“老了,折腾不动咯。”说着负手重新慢慢走回屋里去。
第91章 账册
入夜。
云层蔽月, 官署沉浸夜色之中,万籁俱寂。门口的灯笼在夜风中轻晃,里头除了巡夜衙役偶尔经过的脚步声,再无旁的动响。
待巡夜衙役走过一轮,官署西侧的墙头跃出两条人影,悄无声息落进院中。二人身穿夜行衣,蒙着面,警惕地左右张望后,拔足飞快向北掠去。
二人轻功不错, 贴墙而行,游走阴影之中,避开巡夜衙役直奔卷牍库而去。
卷牍库大门紧闭, 落着锁,并没有守卫。两人摸至门边, 一人望风,一人麻利地撬锁。不过片刻, 木门开启又悄然合上,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后,不留半点痕迹。
卷牍库内存放着涿州历年各方各面的账册、案件卷宗、地方志等,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木架上有的纤尘不染, 有的落着一层薄薄的灰,想来看守此处的人并不十分上心,颇为懒怠。二人穿过层层木架, 很快停在了摆放账册一类的架子前,交换一个眼神,分头查探。
火折子的光芒渐渐升起,照亮黑衣人的面容,露在外头的眉眼十分熟悉,正是薛铖和魏狄。
他们飞快翻检着架子上的账册,不多时便找到了属于兵马营的那一叠,抽出今年的账本快速翻阅起来。
存放在卷牍库的账册做的十分漂亮,出入明细详实,每一笔都规规矩矩挑不出错处,除了按例发放给兵马营的粮饷物资,甚至隔三差五还有将士额外的抚恤饷银,单看账面,简直要为段刺史大人称一声好官!
但薛铖和魏狄心中唯有冷笑。
兵马营的窘境有目共睹,这些记录在案、却没有真正发放到兵马营的东西统统进了贪官污吏的口袋!
薛铖啪地一声合上账本,眸光冷锐,将这本账册递给魏狄,道:“收好了,回头弄个假的拓本塞回来。”
魏狄将账册塞进怀里,点头称是。
凭这本账册和兵马营的情况一核对,便能知道这些官员从中到底克扣了多少东西,将这些证据整理出来呈去京中,应该能请的动大理寺出马。但……这并不是万全之策。
薛铖几乎能想象到段荀会用什么手段把屎盆子往故去的曹都尉身上、匪寨的头上扣,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甚至反而成了苦主。
必须还要找到更有力的证据,能一锤定音、百口莫辩的证据。
他借着火光看向一排排木架,突然想起了溯辞带回的消息——祁振在黑龙寨秘密囤了不少兵器和□□。这些东西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
薛铖心念一动,又埋头翻找账册。
魏狄不解,轻声问:“将军,还要找什么?”
“铸造坊。”薛铖道:“段荀给祁振的那些兵器是官造,这样大批量的消耗进出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否则府库里的东西对不上,瞒不过上头的。”
魏狄恍然大悟,连忙埋头和薛铖一起翻查。
然而,二人将整个卷牍库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铸造坊的账册,倒是在府库的账目上看到了每月铁矿、兵器的出入情况。
兵马营自曹都尉故去后便沉寂至今,涿州各地也未有与匪寨正面交锋抗衡的记载,但铁矿却每月都在供给铸造坊,月月均有兵器入库出库的记录,来源为铸造坊,去向为兵马营和各地衙门。
兵马营自然没有得到这批兵器,想来各地衙门也领不到几回。况且,铸造坊的账册居然不在卷牍库。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猫腻!
薛铖慢慢直起身,熄了火折子,半张脸浸在漆黑的夜色中,沉声道:“账册不在这儿,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二人原路折回,重新将门锁好,悄无声息向官署外掠出。
巡夜的衙役恰好经过此地,其中一人转脸看来,只见库门紧闭,唯有铜锁在间或洒落的月光下发出暗淡的光芒,轻轻晃动着。
***
薛铖和魏狄平安离开官署,却并没有直接回兵马营,而是转道去往徐冉的院子。
这个时辰她和溯辞都已歇下,正要沉入梦境就被人闹了起来,一张脸拉得老长,而溯辞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给他们冲茶喝。
“这大半夜的跑来,出什么事了?”徐冉饮了半盏茶,打起精神询问。
魏狄从怀中拿出账册放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道:“你看看。”
徐冉的目光落至封皮时顿时精神一振,道:“你们去卷牍库了?!”
“不然还能从哪儿弄出这东西来?”魏狄支着下巴,回道。
徐冉立即去翻账册,溯辞略略扫了眼,却问:“账面应该很漂亮吧?”
“嗯。”薛铖放下茶盏点头道:“若不知兵马营实情,从这账面上看,段荀可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徐冉翻过几页,顺手把账册往桌上一摊,冷笑道:“难怪大大方方摆在卷牍库,也不怕人偷呢。”
“将军想查段荀贪腐,这账册的分量怕是不太够。”溯辞看着薛铖,温声道:“这半夜来寻我俩,想必你们还找到了别的东西吧?”
魏狄尚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徐冉闻言转头瞪圆了眼瞧溯辞,问:“你是他肚子里的虫儿吧?”
薛铖也笑了,轻咳一声,道:“东西没找到,不过发现了点线索。铸造坊的账册不在卷牍库。”
此言一出,徐冉和溯辞皆陷入沉思。这回,徐冉先有了主意,轻咬下唇,眯眼道:“这东西,我可能知道在哪。”
薛铖和魏狄对视一眼,道:“在哪?”
徐冉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溜了一圈,挺直腰杆颇是自得地嘿嘿一笑,道:“这事儿你们来找我还真找对了!远安城里头的弯弯绕绕,只要不是往死里藏的,我都知道。”
“你倒是快说。”魏狄催促。
徐冉瞪他一眼,继续道:“铸造坊的老匠人叫郭老六,年少成名被请来做工,在铸造坊足足待了三十年,如今整个铸造坊的匠人基本都是他的门徒。这三十年来涿州的官老爷不知换了几茬,他都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有本事是一回事,和官老爷私底下的那点来回才是最关键的。”
“铸造坊历来都是个油水足的地方,段荀敢在这上头做假账,就说明铸造坊里一定有他的人。而郭老六这个人精敢和段荀合作,就必然留一点傍身的东西相互牵制,段荀想用此人,也一定会安他的心。”
“我猜,这账册十有八/九在郭老六的手里。”
薛铖闻言蹙眉,许久后问道:“既然你也说这是郭老六和段荀之前的筹码,恐怕没那么容易查到。”
“未必。”徐冉摆摆手道:“郭老六如今年事已高,他膝下无子女,可这铸造坊和手艺都是得传下去的,他一定有心腹弟子。年轻人未必和郭老六一样沉得住气,何况他的门下弟子众多,难免有些嘴快的,可以一探。”
她的话不无道理,薛铖思量片刻后颔首道:“如此看来,是该去铸造坊走一走了。”
“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铸造坊,不怕段荀生疑么?”徐冉想了想,却觉得并不稳妥。
“没有旁的法子了。”薛铖摇头道:“官府铸造坊,你和溯辞都插不上手,只有我出面。若再拖下去,人手够了兵器不足也是问题。况且段荀还在利用铸造坊给祁振输出兵器,反而让他有所忌惮、收敛收敛也是好事。”
溯辞闻言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呵欠,懒懒说道:“让段荀警觉还有另一个好处。铸造坊有猫腻,他不敢让你插手太多,如今正在招兵,自然要给新兵配兵器。他若不想顺顺当当地把兵器给你,那就可以争一争兵马营可自己打造兵器的权力。有刺史的批文,算不得私铸,阿冉那边的事和商家的事就都有着落了。”
徐冉也想通了其中关节,笑道:“这样好,不管段荀选哪条路,对咱们来说都可以算是好事!”
“那就这么定了。”薛铖拍板道:“明日我和魏狄就去铸造坊看看,你们去探探贺家的风声,寻和合适的时机,咱们该去和商老爷谈谈生意了。”
此事既定,三人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激动,反倒是溯辞两眼一闭往桌上一趴,嘟囔了一声困便没了声音。余下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最后还是薛铖把溯辞抱回房里,被她扯着衣角差点带上床,温声软语哄了半天才把这片衣角从她手中抽出,掖了掖被角,趁夜色和魏狄赶回兵马营。
***
这夜,京城季府同样不平静。
密诏一事季舒城还是和季老太傅通了通气。等到夜半时分,季老太傅便悄悄把他请来祠堂内室,一边抱着点心碟子一边给乖孙儿出谋划策。
“苍城的事你只管放心大胆去查,无论什么结果陛下心里都有定论。”季老太傅呷了呷嘴,把半块白糖糕放回碟子,道:“不过这虽说是密诏,只怕消息已经漏出去了。你这回南下我给你几个人防身用,自己多警醒些。”
“是。”季舒城默默把目光从点心碟子上收回来,“孙儿谨记祖父教诲。”
“至于西南的事儿嘛。”季老太傅捻了捻胡子,点头道:“我同意沈丛言的看法,过不了多久想必就会传出事来。你本就是大理寺官员,如今又是钦差,有陛下密令。有些事就算不在密诏范围内,和大理寺沾上边的你都能管一管,万一捞个大案也是于朝廷有功。”
“还有啊,咱们季家言情书网,你也是个文臣,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我给你的人未必万事都能应付,若遇上狠角色,也别硬拼,你就往南逃。保住一条命,才有功夫查这些人到底想掩埋什么。”
季舒城嘴角微微抽搐。
他祖父这话弯弯绕绕的,但中心思想十分明确,就差直接跟他说:揣好你的小命,往西南投奔薛将军去吧!
“祖父,这苍城和涿州隔了老远呢,您和沈大人都这么说,可就算西南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去啊。”季舒城十分无奈。自己顶头上司不好直接反驳,但自家祖父还是能说到说到的。
“怎么轮不到你了。”季老太傅可不这么认为,两眼一瞪,理直气壮道:“你是大理寺的人、又是钦差,沈丛言都说你能先斩后奏,遇上案子你还要缩不成!”
“沈大人那是叫我见机行事。”怎么就成先斩后奏了?!
“一样一样。”季老太傅吞下一口绿豆糕,含混道:“听我的,祖父我还能坑你不成?”
季舒城腹诽:我觉得您现在就在坑我呢!
等季老太傅把点心吃了一半,见他仍有疑虑之色,终于叹口气来点拨点拨他,“舒城,我问你,为何京中闹出瑞王一案、结案后陛下又密诏重查呢?”
“有人诬陷瑞王?”
“若只是诬陷,光明正大拿证词翻案就是,何必费劲单命沈丛言密查。”季老太傅摇头道:“你只看到了表象,但这背后的事才是关键所在。”
季舒城一个激灵,心中冒出一个不敢宣之于口的答案。
季老太傅替他说了:“说得好听是夺嫡,说难听了子觊父位,往逼宫的路子上走呢。”
季舒城惊道:“不至如此吧?!”
“不至如此?我问你,瑞王一案虽已结案,但那些兵器从何而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运进京城的查清了么?苍城私铸坊按书信来看可是经营多年了,但这么多年打造的兵器只有瑞王府里挖出来的那点?铸造兵器的矿石从何而来可有定论?”
三个问题问的季舒城哑口无言,然而细想之下只觉遍体生寒。
“这一案也就牵出了瑞王的几个心腹,但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仅仅凭他们做不到这三件事。”季老太傅摇头道:“陛下真正想查的,是到底是谁在京城、在他的眼皮底下布了这么大一张网,并且把这张网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