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城乃越州主城, 共有四门,如今城门紧闭,各有守军。薛铖并不打算从这四门入城,而是率人趁夜色摸至城西南角的城墙下。城墙高十仞,薛铖等人立在阴影中,抬头看了看城墙顶端,却蹲下身慢慢摸索城墙上的砖石。
越州城数十年前曾有一条河穿城而过,后经大旱,河流枯竭再难恢复,当年的越州刺史便命人填平城中河道、修补墙洞,主事的工匠贪墨,只在内外各砌了薄薄一层,并未堵死。后朝廷惩治贪腐之风,越州刺史与关联的一众人等纷纷落马,这工匠在供状中写出当前平河道、补城墙一事,这才被外人所知。而继任的越州刺史忙着清理这堆烂摊子,并没有重新将这两处墙洞拆了重补,便一直保留至今。
薛铖也是早年随军北上时偶然听坊间传闻才知此事,当时不过当了桩新鲜事听着玩儿,不料如今竟派上了用场。
薄薄一层墙砖敲击的手感自然和结实的城墙有所差异,很快他们便寻得当年墙洞所在,其中两三人从怀里摸出薄薄的匕首,沿着墙砖的贴合处开始仔细凿墙。这窸窣的声音散入夜风,化为乌有,城墙上首页的北魏士兵打了个呵欠,毫无知觉。
月影游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墙砖便被卸下,轻轻放置一旁。待稍稍透了透气,薛铖引燃火折子往里一探,见火苗未有变化后即刻率人进入墙洞。
另一侧墙砖如法炮制,眨眼间一行十数人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越州城内。
越州城中一片寂静,只有巡夜士兵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从这一角放眼看去,满目尽是残垣断壁,屋舍破败,倒塌的矮墙与篱笆随处可见,上头染着发黑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灼烧后的碳灰。
有人将洞口虚掩上,一行人分成两人一组的小队,向城中各个方向散去。
薛铖夜探越州城只有一个目的——粮仓。
北魏以十万大军南侵晋国,粮食的补给与储备必是首要解决的问题。随军粮草无法携带太多,若战事只胶着于边境,北魏大可从后方不断向前线输送粮草,若攻势迅猛接连拔城,那城中官仓尽可充为军粮。唯一需要准备的只有如今这种情况,强敌在前,战事胶着于晋国边境以内,城中储备粮草可支撑数月,但若再不破城或无后方补给,便会陷入军粮告急的窘境。
为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后方必须定期向前线输送粮草,但一来一回路途遥远,这中间空缺的时间就是可乘之机。
只要找到北宫政屯粮之地,放火烧仓,北魏大军军心必乱。人心一乱,就有机会从内部瓦解这上万大军!
***
就在薛铖一行夜探越州城时,被勒令留在营地的溯辞瞅着自己裹得像粽子似的手,目光幽怨地低头咬了口肉,发出一声长叹。
徐冉端着碗大喇喇往她身边一坐,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揶揄道:“这才分开了多久就茶不思饭不想啦?”
“没有。”溯辞嘟囔一声,“有些担心而已。”
“放心,都是老手,又是熟悉越州城,不会出什么事的。”徐冉宽慰她,又往她的碟子里夹了片肉,嘱咐道:“多吃点,好好补补。”
见她情绪稍有好转,徐冉不免好奇问:“如今蛊人已清,青岩已死,那迦呢?之前你们说的什么阵法,他当真要你帮他?”
溯辞点头,“那迦先回景城了,等夺回越州城,我就帮他施术。”
徐冉想了想终觉不妥,遂问:“你帮他完成这个长生术,会不会于你有损?”
“安心。”瞥见徐冉紧拧的眉头,溯辞伸手按了按她的手背,道:“那迦给我看过阵图、推演过施术之法,虽然确实耗费心神,养几日也就缓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徐冉这才放心,又嘟囔:“你说这些蛊师,一辈子和虫子打交道,追求什么蛊王、长生术,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图什么呢。”
“天下秘术总有信徒,就像我执念天理命数一样,只不过他们执念的东西在旁人眼里看着吓人罢了。”溯辞闻言失笑,问她:“阿冉就没有什么执念的东西么?”
“我啊?”徐冉支着下巴想了半天,呷呷嘴一拍大腿,“酒!天大的难事,只要有口好酒有口好肉,都算不上事!”末了又十分忐忑地对溯辞道:“这也算执念吧?”
溯辞没忍住噗地笑出声,冲徐冉抱拳道:“自叹弗如。”
徐冉神色一肃,眯眼道:“溯辞,你这是在取笑我。”
“不敢不敢,徐统领豪迈,小女子佩服。”
徐冉却不信,把碗一放,撸子袖子就去挠她,“让你笑话我!”
二人闹作一团,将那点不安与焦虑冲得一干二净。
***
薛铖这边凭借对越州城的熟悉,很快发现了粮仓所在。不出意料,粮仓有重兵值守,难以接近。发现粮仓的小队没有妄动,记下位置后按照计划返回集合地点。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在城中刺史府附近的暗巷中集合,交换了获取到的情报。
城中粮仓一共两处,一为原越州城官仓,二在城东北角,这两处皆有重兵把守,若想强攻势必会惊动北宫政大军,难以脱身,只能智取。而北宫政歇在城中一户富贾府中,同样有重兵值守,因防行踪暴露不敢太过靠近,无法确定北宫政究竟歇在哪一间厢房。至于城中哪些街道有士兵巡视也摸了个大概。
将这些信息归拢一处,薛铖很快有了决断。
不出片刻,一行人再度分成小队,赶往两处粮仓附近,而薛铖则率两人赴往北宫政所在的富贾宅邸。
要想引开守备的注意偷袭粮仓,就必须要制造足够的骚乱,而眼下这种时候,能有什么比大将被袭更能调动城内守军呢?
小队中三两人伏击了落单的北魏士兵,换上他们的衣服伪装成北魏士兵慢慢接近粮仓。
待至富贾宅邸附近,薛铖一行三人取出事先备好的火油和□□,拣了几处守备较为薄弱的地方沿墙根洒下火油,随后抛下火折子。火油易燃,加上夏季炎热干燥,而这富贾附庸风雅在院中遍植树木,火势眨眼间蔓延开来。三人就在这时引燃□□的引线,掷入院中!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灼热的火舌借着爆炸的势头飞速向内蔓延,被惊醒的北宫政抢身出屋,便看见偌大的园子火光冲天,士兵们来回奔走灭火。此刻副将匆匆冲了进来,看着毫发无伤的北宫政顿时松了口气,抱拳道:“殿下。”
“怎么回事?”北宫政皱眉问。
“似乎有人夜袭,不过……”副将微微一顿,道:“守在附近的人都没见到放火的是谁。”
北宫政眸光流转,慢慢吐出一个名字:“薛铖。”
但此时的他也有些诧异,既然有本事悄无声息潜进城来、接近他落榻的宅邸,怎么就草草放了一把火、丢了个□□就没了影?
“可有人员伤亡?”北宫政问。
副将:“有几个被波及到了,伤势不重。”
北宫政蹙眉,陷入短暂的沉默。
就在这时,接近粮仓的那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十万火急的样子匆匆跑向粮仓。
远远瞥见城中的火光、听见爆炸声的粮仓守军本就忐忑,突然见有士兵匆匆跑来,不由得心下一紧。不等人开口问,乔装的燕云军士兵就慌忙喊道:“出事了!敌军夜袭,将军被人偷袭了!”一边说一边指着起火的方向,“死伤了好多弟兄,人手不足,快请支援!”
冲天的火光映在眼底,纵使领军心有疑虑,到底不敢忽视眼见的事实,立刻扭头点了一队人向宅邸赶去。虽不忘留人守仓,但到底必之前薄弱太多。
待人走远后,乔装的这几人无声咧了咧嘴,悄无声息地摸向粮仓后方。
***
脚步声和火苗的哔啵声在夜幕中交织,沉思的北宫政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薛铖并不想刺杀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有可能为了一件事!
“粮仓!”北宫政惊叫出声,立刻拔足向外狂奔,然而前脚刚刚踏出宅院,前后两道火光再度照亮了夜空。
火舌狂卷之上,火势比宅院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正是两处粮仓所在的方向!
第130章 攻城
火势随风而起飞快蔓延, 等人来扑救时已经阻止不及,烧到后半夜才将火彻底扑灭。
粮仓尽数焚毁,北宫政立在依旧散发着灼人热气的焦土旁,面色沉得可怕。
距离上一次补给只过了区区五日,下一批再如何快也需小半月的功夫,而薛铖费这么大声势创造出这个机会,根本不会给他留任何喘息于地。
开战,迫在眉睫。
“将军。”思虑之时,副将匆匆跑来向北宫政抱拳行礼。
北宫政问:“抓到人了?”
“没有。”副将头颅低垂, 道:“末将失职,请将军责罚!”
“跑了?”北宫政眯起眼,“城楼这么多守备都是摆设么?!”
“他们……是通过暗道出城的。”
北宫政惊道:“什么暗道?”
“我们的人寻踪去追, 在城西南向发现了城墙上有一个暗道,看起来像早年有河流穿城而过, 专为此设。”
北宫政闭眼捏了捏眉心,按下心中的火气, 沉声道:“若早年当真有河流穿城,这所谓的暗道就还有另一处,差人去查,务必找到另外一处。这处暗道立刻派人封死,再设岗哨, 决不能让人溜进来!”
“是!”副将领命,立刻着人去办。
北宫政不再看化作一片废墟的粮仓,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飞快思考应对之策。
若他是薛铖,他会……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城楼上的战鼓蓦然擂响!
敌袭!
***
薛铖在返回营地后立刻调兵攻城。
这时越州城内必乱作一片,粮仓被毁,纵使北宫政雷霆手腕也阻止不了人心恐慌的蔓延,在这时骤然发难,一则北宫政如此短时间内必然忙着灭火与搜寻纵火者踪迹,城楼守军相对薄弱,二则北魏士兵刚经历粮仓被毁尚未安定心神,加之白日那惨烈一仗的打击未消,再迎敌袭,必能磋磨底层士兵的心志,事后若安抚不当,可致军心动摇。
但薛铖并不打算强攻。他手中能调用兵力不过三万余,还有一部分戍守景城和负责押运粮草,即便北魏大军遭挫,也有近七万之众,固守越州城,强攻实非上策。
他打算如法炮制北宫政曾对付景城的招数,不求一战破城,只为消磨人心。
手中士兵被分为数营,日夜不歇轮番骚扰越州城,虚实掺杂,有时声势浩大却不过虚晃一招,有时就远远放箭投石却暗中派人偷袭。每一轮进攻间隔时间不等,或长或短,毫无规律,让北宫政和手底各将无暇思索拟定对策,只能和薛铖一样拆分人手日夜轮岗。
期间怒极的北宫政曾率兵出城欲袭薛铖大营,谁料跑到半路竟中了陷阱,平白折了好些战马和人手。北宫政这才反应过来,薛铖不仅只是骚扰越州城,还借他无暇顾及之时在这一带布下陷阱,就等着他按捺不住出城应战!
碰了一鼻子灰的北宫政看着叫喊着冲来的晋国大军,还怕有诈,立刻掉头返成。
而魏狄所率的军队并不追击,就在层叠的陷阱后看着他们仓皇逃跑的背影,笑声震天。
这一仗可谓北宫政有生以来打得最憋屈的一回。
所谓战神之名,乃因他骁勇善战,经历的大小战役无一不速战速决,军队在他之手宛如无坚不摧的利刃,能直楔入敌方心脏。兵贵胜不贵久之道在他手下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在这层光辉的笼罩下,北宫政仍有他的弱处。
北魏皇子众多,背后的世家、母族根系错综复杂,北宫政身居东宫高位,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只等着揪住错处将他拉下那个位子。若非北宫政手段狠辣,恐怕早已成了兄弟夺嫡的牺牲品。
长于这样的环境中,造就了他的自负与多疑,自负于自身实力,也更猜疑旁人的用心。
这一点或因他鲜有败绩而难在以往征战中看出端倪,可前世薛铖在渭水城与北宫政胶着了数月,对此心知肚明,出手就直击北宫政痛处。
但北宫政到底不是傻的,遭此惨败、又被这毫无规律可言的车轮战折磨了数日后,北宫政终于沉下心痛定思痛,开始召集军中所有副将、参将、随军幕僚试图找出车轮战的规矩和破解之法。
他们坚信,但凡人为拟定的规则与制定人的习惯喜好学识息息相关,无论是按照时辰、天气、甚至风向,必有迹可循。这些人聚于一室,排列出近日每一战的时辰天气等等信息,与薛铖的相关情报,试图推演出其中关联。
殊不知,这间隔规矩并非薛铖拟定,而是脱胎于溯辞之手。
人为拟定的确容易留下痕迹,要想让对手摸不着头脑就必须打破这种人为的痕迹。对此,抓阄是最常见的方法。
但抓阄随机性太高,时间间隔过长过短都打不到效果,势必会人为调整,而一旦做出调整,就必然受人的习惯与经验影响。
当众人为此绞尽脑汁之时,溯辞献出一计。
一个随机却又时间长短合适,让远在越州城的北宫政无从探知的规矩——人的作息。
最终薛铖拟定了两个人,一个是营里的伙夫,一个是魏狄。
于是这几日军营中充斥着这样的号令——
“陈大吃第四个馒头了!弟兄们走!”
“魏大人起夜了!快集合!”
“陈大打鼾了!走!”
魏狄陈大:……
一天夜里,魏狄夜半惊醒,睁眼就瞧见徐冉趴在他床头正朝他耳廓吹起,吓得他蹭地爬起身来,道:“你干啥!”
徐冉伸手轻轻一抬他的下巴,轻声道:“来啊。”
魏狄脸上顿时一热,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得外头嚷嚷起来:“魏大人醒了!弟兄们抄家伙!”
那一刻,魏狄有种身处匪寨的错觉。
***
足足七日,北宫政没能摸出期间规律,换了无数法子,都无甚效果。加上粮草匮乏,北魏士兵被折磨得精神恹恹,有心理素质差的甚至一听战鼓就两股战战恨不得两眼一翻晕过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