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道上枯败的荷花都不见了,从幽深的水道中伸出一杆杆绿色的枝条,绿色的荷叶、粉色、白色的荷花都打着苞,有性急的先绽开了,在微寒的春风中轻轻打颤。
坐在摘星楼上,眼前白玉的石道边点缀着绿色的荷叶与粉色的荷花,真像仙境一样。
只是远处烧成焦炭的照明宫有些煞风景。
姜姬刚从金潞宫回来,她现在隔两日就去一趟,去了就找蒋龙。现在蒋小公子见她就躲得不见影,她就守在姜元身边“等他”。
宫里很多人都在传,说公主已被蒋龙“倾倒”。
哼……
姜温上来说:“公主,丛伯来了。”
这几次她去就总能撞到蒋彪,只要见到蒋彪,丛伯肯定会来送礼物,每回来,脸色就黑得像炭一样。
姜姬笑道:“拿米酒来。”
丛伯还没走上来,声音已经传来了:“我不喝!”
姜姬高声:“我喝!”
丛伯走上来,两手托着一只漆箱,铁青着脸:“你不许喝!”他越看这公主越不像眫儿!她可比眫儿大胆多了!眫儿是没办法才不得不与蒋彪纠缠,她倒好,故意去挑逗蒋彪,日日出现在他面前。
他把漆箱扔在姜姬榻前,冷声道:“早晚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你怎么办?”
姜姬往漆箱中看了一眼,见是一套衣冠,小巧的头冠和小巧玲珑的靴子,精致可爱。
“我不是去看他的。”她解释道。丛伯一开始就在提醒她,后来基本就是明示了。
丛伯冷笑,“我知你不是,你只是心太大了。不过公主,放弃吧。你所能做的,就是讨好大王,讨好龚公子与冯公子,在你嫁出去后能支持你。别的,你又能做什么?”
姜姬:“我不做,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
丛伯叹气:“我见过很多人,但最后那些心大的都死了。人生到这个世上,就像那树一样,长在哪里就落在哪里,你若早些死心,也能多替自己打算些。你只是一个女人啊。”
这时白奴送上烫过的米酒,还有一盘烤腊鸭。
丛伯毫不客气的全放到自己面前,对白奴说:“我知道有腊猪肉!送一盘上来!”
白奴笑着说:“奴不知道。”也不动。
丛伯看了眼姜姬,说:“送盘腊猪肉上来,我说个消息给你知道。”
白奴这才看向她,他虽不懂丛伯话里的意思,但知道“消息”是公主喜欢的。
她点头,忍不住说:“腊肉泡一泡再蒸,不然太咸了。”现在盐贵,但不管是腊肉还是咸菜,全都做得死咸死咸,好像盐不要钱一样拼命放。
白奴和姜礼他们却很喜欢吃。
丛伯又看了她一眼,叹气:“毛病……咸点才好吃。”
等腊肉的时候,丛伯慢慢道:“主人快要回樊城了。”他看了眼漆箱,冷笑,“以后这些礼物你就不会收到了。”
“太好了。”姜姬忍不住说,“等他一走,我就把这些全卖掉。”
丛伯道:“冯营生病了,这回是真的。”
冯乔活活被烧死,冯营再无动与衷吧。
“冯家就快要离心了。”丛伯慢条斯理的说,“现在住在启和殿的女人,不是冯半子。”
姜姬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冯家的一个侍女吗?”李代桃僵?
丛伯翻了个白眼,“老子去掘了坟,冯乔墓里的女子年不过双十,只怕墓里的才是玉腕夫人,宫中那个是冯乔。”
姜姬不知该为哪个消息震惊:“……你为什么要去掘坟?!”
丛伯古怪的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她怎么会没想到,“当然是怀疑冯家作戏诈死啊。”结果还真不是作戏,火是真的,也确实死了人,但死人和活人换了身份。
“冯家为了保住受宠的玉腕夫人,不惜牺牲冯乔。”丛伯冷笑,看着她说:“公主,这个消息,对你有用吗?”
丛伯走后,姜温忍了半天,问道:“公主,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个?”
“如果蒋后要对付启和殿,要我作壁上观吧。”或者,希望她能利用这个消息?
她还真有点心动了。
用这个消息把姜谷从冯家带出来!交给姜武,天南海北的送走呢……
虽然明知道这样做,姜谷独自一人在他乡异地也未必能过得好,但她还是止不住的去想,如果能这样做有多好。
丛伯回到蒋彪处,进门就见蒋彪看过来,他点点头:“我告诉公主了。”
蒋彪喜道,“公主当有把柄握在冯瑄和龚香手中,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冯瑄和龚香的态度太明显了……如果他能知道就好了。
第137章 平衡
“冯公子请留步。”一个小童候在金潞宫门前,冯瑄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天刚刚暖和起来,这个小童就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衣,外罩一件夹背,领口还滚了一圈狐毛,他的腰带也是用魏锦做的,一侧是凉山玉的玉佩,雕的是能喷出万种毒虫毒蛇的瑞兽,小孩子配这个玉佩,多数是讲究些的人家祈求孩子能健康成长,他还没在宫里哪个侍人身上见过这么讲究的玉佩;另一边则挂着一大一小两个荷包,小个的里面是钱,大个的却是糖一类的零食甜嘴。
“冯公子,公主让奴奴来请你。”小童笑盈盈的说。
也就只有摘星楼的公主养小童,才会养得这么精心。而这样的小童走在宫中,不管哪一处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来——认不出人,看一眼他的衣服,也不会难为他。
冯瑄点点头,“带路吧。”
小童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路上遇到的宫女、侍人、侍卫看到他都很客气,还有一个侍人特意把怀里捧着的荷花送给他,“我刚采的,你带回去给公主吧。”
小童施了一礼,接过来,笑道:“公主一定喜欢!谢谢哥哥。”
侍人也还了一礼才走了。
龚香和他都在替公主造声势,但也只是在殿中与人交谈时提上一两句公主的善良与大方,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宫里的人已经自然而然的喜欢上了公主。
他问小童:“摘星楼现在还有鼎食吗?”
小童回头好奇的说:“公子也想来吃吗?”他点点头,“每日都有,公子想来吃就早些来,晚了就只能就着汤吃饼了。”
冯瑄好奇道:“公主哪来这么多粮食?”
小童说:“有人送啊,好多人送礼物给公主呢!”
冯瑄蹲下来,掏出一块金饼:“如果你告诉我都有谁送礼物给公主,这个就归你。”
小童接过来藏到怀里,伏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不告诉你。”然后嘻嘻笑着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冯瑄。
冯瑄哑然失笑,没料到这小童如此机灵。
姜温跑进来,姜礼奇道:“不是让你去迎冯公子?怎么跑回来了?怎么了?”他看到姜温脸色不对。
姜温顾不上理他,跑到楼上姜姬身边,掏出怀中金饼:“公主,冯公子想知道谁送礼物给你,他还给了我这个。”
姜姬摸摸他说:“我知道了,谢谢阿温。这个归你了,让屠豚帮你融了再用。”
姜温高兴的脸都发红了,连忙藏起来,要下楼时多了个心眼,从背面的小梯上爬下去——那才是侍人、役者该走的路。
不一会儿,姜礼就领着冯瑄上来了。
“公主。”冯瑄一揖,甩袖坐下,“公主在看什么?”他就像以前一样,没有丝毫生疏的跟她说话。
“在看那里。”她伸手指向窗外。
摘星楼居高望远,在远方的空庭中,一行宫女都把腰肢束得极细,长发梳在脑后,手中或是握着一只荷苞,或是拿着一张荷叶在跳舞,她们时而排成一列,时而排成一行,时而围成一个圈。依稀还能听到一两句歌声。
冯瑄也坐到栏杆前,和她一起望向窗外。
“看,快开始了。”她说。
宫女们又再度排成一行,然后一个接一个走向前,转圈,弯腰,手里的荷苞都会触到地面,人像对折了一样,有的腰没办法弯得那么深,就有些手忙脚乱。
“她们每次转方向还不一样。”有时是正面触地,有时则是侧面触地,还会转个圈再触地一次,像是人也能后折一样。
“折腰舞。”冯瑄笑道,起身,走到殿中央,展开两只大袖,“公主请看。”他口中吟哦着不知是歌曲还是乐曲的曲调,挥袖,退步,向左下腰,两只袖子像流云般划过地面,在她还没看清之前,他转半身,再次向右下腰,两只袖子翻了个大花后再次掠过地面,他又转了半圈,手臂从身后划过半圈,翻滚的大袖遮住了他的身形,然后他像是后空翻一样向后下腰,她没忍住发出惊呼,根本没看清,她坐直身,他已经直起身又转了半圈。
她站起来想看得更清楚些,他却踏着比刚才更快一拍的步子再次跳起来,一次比一次更快。最后他舞着两只大袖,像陀螺一样旋转,只看到他不停的向下折腰,腰肢如春天刚抽芽的柳枝一样随风摆舞,让人不禁想伸手去搂住他的腰——
——很美。
在这一刻,只是看着眼前的舞蹈,她遗忘了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种种痛苦和伤害,整个身心都被眼前人夺去。
等冯瑄面色潮红,满脸是汗的停下来时,她才回过神。
“这就是折腰舞了。”冯瑄坐在坐榻上,拉开衣襟,汗珠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淌,“以前常跳这舞,如今再跳,不如以前好了。”
“很美。”她平静的说,真奇怪,她还以为没什么能触动她了,没想到只不过是一支舞就让她发现她自以为的痛苦其实也没那么深刻。
冯瑄倚在凭几上,笑嘻嘻的以袖掩面:“公主的神情倒像是无趣的很,想必是看我这个大男人跳不如看女子更美。这折腰舞本来就是女子跳起来更好看。”他叹道,“以前听说蒋夫人最擅折腰舞,现在这宫里也有个蒋夫人,不知春日祭时能不能看到她一展舞姿。”
春日祭是鲁国、郑国都有一个节日。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挑一天,公卿们、百姓都会举家到野外河边等地游玩。大王如果也出现在春日祭,大家就会把他看成是一个温和善良,与百姓如一家的大王。
只要不是太蠢的大王,都会参加春日祭的。以前朝午王就没错过任何一次,直到他再也无法行走。
姜元到时也肯定会去的。
“公主唤某来是何事?”一舞毕,冯瑄与姜姬之间那种似有若无的敌意与生疏仿佛就消失了。
“我想见一见冯夫人。”她道。
冯瑄道:“如果明日天气好,某就送母亲来见公主。”
“蒋家知道启和殿的人是谁了。”
冯瑄惊异的看向她,脸上的神情不再闲适,也不再轻松,更不复进来后的从容与平静。
——现在,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可以任你摆布的玩偶了吧?
姜姬看向窗外,见那几个跳折腰舞的宫女终于摔成了堆,几个女子纷纷拿手中的荷苞打向他人,她们嘻笑玩耍,这才是最美的春景。
她不禁微笑起来。
“公主……”冯瑄想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想知道是谁告诉她的,还想问她有没有告诉别人。
可他一句都问不出口。
“我会好好照顾启和殿的。”公主在春天的阳光里向他微笑,“如果有事,先生随时可以来。”
这句“先生”,久违了。
冯瑄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霞满天,他回来的路上去龚香那里喝了几杯酒。龚香应该是不知道的,他对大王的后宫一向也不在意。能被他放在心上的,大概也只有蒋后了。不过那点在意还不及他对面前碟子里的鱼酱。
他去找了冯宾。
冯宾正在读书,看到他进来就放下竹简,“刚回来?”
“明日,公主想见母亲。”他说。
冯宾点点头,道:“我一会儿去告诉她。”
他的新“夫人”独自居住在一个院落里,有十几个婢女侍候,每日还有冯家女眷去陪她说话,教导她一些常识。不过从新夫人的谈吐举止看,未来十年,他在新年时是不会有夫人坐在身边一同受礼了。
但冯宾也不会忽视她。每一日睡前,他都会去看望她,早上起来后,也会去和她说一会儿话,虽然不过是喝一口她奉上的茶。
“春日祭时,公主可能也会去。”冯瑄说。
冯宾再次点头,“那么,我会带她一起去。”他看着儿子,“还有什么?一起说出来。”
“蒋家发现启和殿的人是谁了。”冯瑄掩住脸说。
当他看到冯丙将冯乔误认成半子后,就升起了让冯乔假扮半子的念头。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大王,而是为了冯丙与冯营。他不希望看到三叔和四叔从此离心。
等他回来后,才惊觉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他告诉了父亲,父亲又告诉了四叔。四叔听到以后,悠长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
之后这就成了全家的秘密,一个绝不能被揭穿的事。
冯宾:“……是公主告诉你的?”
冯瑄点头。
“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冯宾问。
冯瑄摇头,“这段时间公主一直在宫里,只见过一次姜将军,可这事也不可能是他发现的。另外有人一直在给公主送礼物,只是去的是从人,不知是谁,也不知送的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摘星楼有置鼎烹食赠人的习惯,宫中宫女、侍人,包括侍卫,只怕都去过。”
冯宾轻轻点了点头,突然伸手摸摸冯瑄的脑袋,笑道:“虎头,看来你没看错。公主有机心。”
冯瑄惊讶抬头,见冯宾边笑边感叹,“谁会想到呢?不过以鼎煮食的夸富之举,竟然收拢了半个莲花台的人心。如果她早就想到今日,那真是个妖孽了。”他站起身,招来童儿取水净面漱口,还吩咐水中加些花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