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太小看公主了,以为她的一切都要仰赖大王的给予,可大王给得太多了,或者说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公主在不知不觉中拿到手里的太多了。现在,人人都知道鲁国有个摘星公主,如果她只是一个在深宫中无人知晓的小女孩的话,哪怕她那天在金潞宫说一百遍她不是大王亲生的公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现在连大王都对这个他一手捧起来,给予地位与尊荣的公主束手无策。
而怜奴自己……他对杀掉这个公主已经不那么迫切了。如果他们还在莲花台,那他可能会除掉一个在他的地盘上和他一样充满野心的人,但既然他们隔着几百里,那他们可能会在很多地方可以合作。
比如姜武。
可能公主不会介意,让姜武替他做几件事。
这比他去讨好姜武让他听话要容易得多。
可能了有更好的备选,虽然还没有拿到手里,怜奴对姜奔的耐心就不太多了。
“我给了你很多钱,你不要告诉我这些钱都白花了。”怜奴叹气,“又有人拿了你的钱就跑了吗?”上次已经有一百多人在收下姜奔的钱之后就跑了,他只好再告诉他,让他学姜武,用钱去买粮食,然后只给那些人粮食,而不是直接给钱!
“不是。”姜奔久违的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街上有人说,公主被大王赶走了。”他紧接着说,“公主呢?你让我去摘星楼看一看。”
怜奴成了内史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不许人再在宫中乱走。他让侍人盯着所有人,如果有人乱跑到王后那里,或者去了摘星楼,或者去任何一个不该他去的地方,都要告诉他。然后这些人就会被罚——他们会被送去山陵给大王修陵。
姜奔也发现他不能再去摘星楼了,甚至出宫、进宫都有了严格的规定。不知在哪里就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所有的侍卫都很不习惯,他们早就习惯在了宫里除了金潞宫之外的地方可以作威作福,现在这样,他们连拉一个宫女去草丛里快活一下都不行了,那进宫当侍卫还有什么乐趣?大王甚至不喜欢歌舞,他们每天只能枯守着王宫大门,或者在莲花台巡逻吗?
“不行。”怜奴说。
“那公主呢?”姜奔追问。
怜奴看他,“这是大王的决定。”他冷笑道,“难道你关心公主?”
“我……!”姜奔茫然起来,他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只想着回宫质问怜奴,为什么他会不知道?
他关心公主吗?
当然!
……可能有一点,不是吗?
他们、他们……
“公主是大王的女儿,大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公主的。”怜奴说,“街上的小小流言都是有心人散布的,如果你相信了才是愚蠢!”
他又问起姜奔的兵,现在还剩下多少人?粮食买来了吗?不是听说商人们都很喜欢买卖粮食吗?因为公主大肆收粮,几年下来,鲁国倒是不再缺粮了,因为不管送来多少,公主都会要,他们就更喜欢往乐城贩粮。
姜奔被他打发走了,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悄悄溜出宫去听一听街上的人在说什么。
但让怜奴没想到的是,街上确实有人在说公主被大王赶走了的事。
似乎人人都在传说,而人人都不敢置信。
“大王真的赶走公主了吗?”
“不可能吧?大王那么喜欢公主。”
“可是,公主已经很久没出来了……”
“怎么会被人发现的?”龚香坐在榻上百思不得其解,“是谁传出去的?”
冯瑄坐在他对面,“都有可能。蒋龙,姜内史,甚至你我,还有可能是公主留下的人。”
公主身边的人全都不见了,除了留在姜旦身边的两个侍从外,其他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如果他们藏在人群中间,看事不妙就传出流言,也很有可能。
龚香叹气,别人——特别是大王可能会怀疑他和冯瑄,毕竟他们都是反对大王杀公主的人。而他之前怀疑新上任的姜内史和刚被赶出门的前蒋内史,现在却更怀疑公主。没办法,公主看起来能做到这种事,这也很像她的手段。
“可理由呢?”他问。蒋龙或姜内史这么做,原因当然就是给他和冯瑄捣乱,他们越想瞒住公主的事,他们就揭出来,让他们不得不去想对策:是保住大王还是保住公主?或者说是保住大王的名声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没人怀疑大王在干掉公主后会放过知情的他和冯瑄。
龚香还真的想过如果让大王就这么退位,姜旦现在继位的可能有多少……但姜旦比大王更差劲,他比大王更不像个王孙公子,他这两天也试着去给姜旦上课,光学一个坐姿,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跳过这个选择,那大王就暂时还不能倒。可保住大王不意味着他就愿意去死,所以公主也必须活着。但公主应该很清楚,如果她不是大王亲生这件事暴露出去,那她就非死不可了。
“公主是想让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坚持承认她是大王的公主吗?”一旦他和冯瑄当众表态,站在公主这边,替她周全,编一个圆满的理由让她能继续做公主,那日后有人揭穿此事,他和冯瑄会首当其冲。
此时选择替她掩盖真相,以后就永远都不能改口了。
冯瑄缓慢摇头:“我不知道。”他说,“但我觉得,她对公主的身份并不留恋。”
“……”龚香叹气:“是啊,但我们别无选择。”
比较起来,选择公主比选择大王更好。至少她不会杀他们,至少她杀他们没那么容易。
“听说,公主是负气出走的。”
“为什么?”
“好像是大王想把公主嫁出去,公主不乐意,就跑了。”
“可我听说是大王新出生的小公子死了,有人说是公主杀的,公主就气跑了。”
“怎么可能?净说瞎话!公主杀小公子干什么?”
“可是……公主好像一直很嫉妒小公子,你们还记得大王还有一个儿子吗?当时跟公主一起回来的,听说公主就很不喜欢他,还曾想把他送到宫外去,多亏当时的王后把公子给找了回来。”
“……就算是又有什么关系?这两个公子的出身都不高,其母皆是奴婢,大王难道会因此就怪罪公主吗?”
“这倒也是。”
“公主又怎么会在意奴仆之子?我听说是王后想陷害公主。大王的两个王后都是蒋家的,两次都是拿小公子陷害公主,这简直就是把人当傻瓜嘛!”
“对对对,我也觉得是这样!”
“但这次大王好像相信了。不然公主怎么会跑掉呢?”
“我还听说,大王想杀公主——”
第192章 雨后初晴
辽城的夏季多雨。
姜姬站在屋檐下,眼前是连绵的雨幕,雨滴打在深色的土地上,溅起一颗颗水珠,远处一些低洼地已经积起了水,荡开一片片细小的涟漪。
雨带来清新的空气,混和着一点土腥味,闻起来却更加觉得此地的空气很干净。
“公主,会淋到的,进屋去吧。”阿柳奇怪的看着公主,因为她已经站在这里看了半个多时辰的雨了,好像眼前的雨比什么都好看。
“今天是第几天了?”姜姬问卫始。
卫始说:“第八天。”
“连下了八天的雨,而且从四月后,天就没晴过几天。”总是下几天雨,晴一两天,然后再接着下。
她没种过地,还以为辽城的贫瘠是不适合种地,但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丰富的雨水,作物应该很好生长。
看来还是此地的风气有问题。
“我想见杨太守。”她说。
卫始问:“公主见杨太守干什么?”
“我要出去赏雨。”
“赏雨?”从人站在杨云海面前傻傻的学,“雨怎么赏?”他伸头出去看天,连绵的阴雨让人心烦,他的鞋子早就湿透了,怎么都烤不干,他这几天索性是光着脚的,看杨云海也是光脚。
杨云海笑道:“你不懂,他们这种人啊,每天吃喝不愁,事事都有人替他们办好了,自己没事做,就找闲事忙。不止雨可以赏,雪也可以赏,有个山河湖泊可以赏,没有的话对着一块长青苔的石头都能发癔症。”
“有病!”从人骂道,“她自己有病就算了,怎么还给太守你找事?她是不是不知道现在是谁供她吃、供她喝?这也太不客气了。”
“不能对公主这么不客气!”杨云海反倒骂了他,正色道:“侍候公主是我们的福气!”他叹气,“你只要想一想,现在我们征了多少丁了?”
从人道:“一万二千余,西海那边也快回来了,他们征了四千多。”说完摇头,“怎么这么少的人?人都跑哪儿去了?”
杨云海道,“也不算少了。辽城本来跑的人就多,西海那里本来还有福阳、河通、海通三个城,现在全没了,能征来四千人已经不错了。”
但这跟杨家以前的队伍能比吗?从人在心里不忿,以前杨家手上有三万正军,八万军奴,最多时军奴达到了十四万!现在虽然太守一直在说公主来的好处,可有公主也不过征来不到两万人,顶什么用呢?
卫始去传话过后,虽然杨太守还是没有出现,但车马倒是很快准备好了。
前后更有数十刀甲齐备的士兵守着,相比起来,她身边的卫始几人虽然都是男儿身,看起来却如娇花软玉一般不堪一击。那些士兵的脸上也露出了让人不快的垂涎之色。
姜姬站住,扫了一眼那些人,转身就走。
卫始等人自然跟上,倒是那个送车来的杨云海从人愣了,追上几步喊:“不是说要出去?”
卫始转身拦住他,冷道:“太守为何不到?”
从人气怒:“难道太守还要来替公主持缰赶车?”
卫始:“为何不行?”
从人气得想对卫始动手,却在伸出手后不知怎么回事就摔在了地上,好像那个人只是轻轻一拂——
从人傻了,眼睁睁看着卫始转身走了,他从泥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的去找杨云海了。
杨云海也顾不上教训从人,他知道从人大概不会明白公主意味着什么,其实就连他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世家公子,更别提一国的公主了。要说他多看得上这个公主也不见得,但他很清楚现在绝不能让公主从他手中溜走——就如同当年的姜元!
姜鲜到辽城时,他的父亲手中还有近七万人,自然看不上姜鲜这个落魄公主,而且他父亲也半点不想带姜鲜回去抢什么王位,他们一家在辽城过得舒服着呢,所以他父亲就一直躲着姜鲜,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乐城人都以为辽城贫瘠,辽城都穷,个个都看不上他们,但穷的是百姓,一城之主哪里会穷呢?
但姜鲜死后,有人来把姜鲜带走葬了,又把姜元带走,他的父亲才有一点点的后悔。但他是不敢强留姜元的,只能眼看着杨家最后的救星走了,这是杨云海在父亲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如果能回到从前,他们杨家必会留下姜元,也会更好的对待姜鲜!
但谁都没有料到,朝午王不知是自己心虚还是忌惮姜鲜,竟然发下不征兵的大愿,愿鲁国在他在时,不兴兵戈。
这确实替朝午王赢得了一些赞扬之声,都道他是仁义之君。
其他的城镇都好说,有的城还不喜欢征兵呢,征了来还要养,还要花钱。可辽城杨家就是靠着这个吃饭的,于是杨云海就看着杨家在短短十几年前衰落下去。
所以他绝不能让公主走!
车马仍停在门前,士兵们仍在雨里淋着,他们就看到太守连伞都不打,蓑衣也不穿,斗笠也不戴,鞋也不穿,就顶着雨提着袍子匆匆跑过去,去追那个少女了。
“太守都要去给她赔罪?”
“听说是个公主!”
“公主又怎么样?”
“你傻不傻?听刚才董大人说话好像是公主想让太守给她赶车!”
后面七嘴八舌的说:“那怎么可能?”
“太守给人赶车?不可能!”
那个开口的人说:“反正公主看不是太守就走了,那现在太守不是去找公主请罪的吗?”
杨云海跪在姜姬面前,如果不是卫始挡在前头,他都敢扑到榻上来。
“公主,都是某不知礼,某立刻为公主赶车,请公主上车吧。”杨云海道。
姜姬这才起身,由杨云海领路回到了车前。那里的士兵看到了这一幕,齐刷刷的跪下了,从底下看到太守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好像背着公主,太守的声音软得要出水儿,“公主,请上车吧。”
姜姬坐上车后,杨云海真的坐到了车前,持缰赶车。
从人赶过来看到这一幕,又急又没办法,站到了马前,牵着马缰领路。
跟上来的士兵都看傻了眼,在后面嘀咕个不停,从人喝骂了好几回都没止住。还是杨云海笑道:“不要管他们了,快走!”
车里摇摇晃晃的,卫始告了声罪,坐到姜姬身后让她靠在身上,一面推开半扇车窗,指着外面说:“公主,请看。”
车外的景色实在不怎么好看。到处是污泥、泥滩,而人都或站或坐在露天的泥地里,他们身后大多是草棚,就算是草棚也分大小,也有破破烂烂的。那些人大多衣不蔽体,就算是女人,最多有条布围在下面当做裙子,一些年老的女人干脆就那么坐在草丛或树下,赤着身体,丝毫不以为意,看到车过来还笑呵呵的招手,嘴里的牙都掉光了。
姜姬心中抽了一下,默默移开视线,努力让自己专注在别的地方。
比如……她没有看到男人。
她敲了敲车门,说:“走远一点!”
杨云海已经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蓑衣,闻声道:“好!”说罢就一甩鞭,马儿就跑了起来,车开始摇晃的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