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上)——多木木多
时间:2018-09-29 08:45:36

  他还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可能公主在发现他的父亲不会对母亲不好之后,就已经放心了吧……她可能也想过当姜旦此时冒出来之后,冯家只会对母亲更好。
  那……公主你呢……
  姜姬打了个哈欠,好久没好好睡一觉了。
  辽城干燥,不像莲花台水汽太重。虽然阿柳他们都在抱怨皮肤变粗糙了,但除了这件事外,其他真没什么好抱怨的。
  对她而言,能放下乐城的一切,比什么都更重要。
  虽然她仍然爱着姜武、姜旦、姜谷,还有姜奔,但……她也真的累了。
  可能人都是有惰性的。听说人如果被负罪感折磨得太久,会潜意识的替自己开脱。她倒不是想开脱什么,但她觉得,陶氏把刚穿越时空缩小的她捡回去,之后又救了她第二回 ,等同于给了她两条命。
  ……虽然她不怎么想要这条命。
  她并不热爱人生,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所以在莲花台时,她想的是就用这条命去报恩吧,这样也算死得其所。
  结果死没死成,她就突然觉得——其实她做得够多了吧?
  这些也够报恩了。所以,剩下的日子,她可不可以为自己活呢?
  不需要再背负那么多了。其实她背上的东西,别人真的会感激?或者说真的会知道吗?是不是她只是在感动自己?
  这些事想得她脑仁疼。结果在决定丢下的一瞬间,她就突然觉得浑身一轻。
  反正她现在形同流放。
  如果不回乐城,那就一辈子留在辽城吧。
  这样她就不用再去见他们,不用再替他们担忧。
  ——她不能替他们活,对不对?
  她把他们的命都背在自己身上,真的太沉,她也太累了。
  而且,现在是不是所有人都得偿心愿了?
  姜谷,她嫁人了,还有了孩子,心满意足。纵使冯宾老迈,但对她温柔体贴,幼子可爱,她好像没什么不幸。
  她非要说她不幸,是不是她太骄傲呢?
  姜武,经过她之后,姜元一定会拼了命的拉拢他吧?
  姜奔,他其实很单纯,而且没脑子,但没脑子的人反而活得最轻松。他是最不需要她担心的一个。
  姜旦,他们早晚会被发现的。只要被发现了,以龚香和冯瑄来说,抓住他比分清他到底是不是姜元亲生的更重要。他可以如愿的永远住在莲花台,锦衣玉食,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他了。
  就连姜元也做不到——他需要先从怜奴手里挣出条命来,再证明自己能再生一个才行,等他腾出手来之后,姜旦只怕早就被冯瑄和龚香紧紧护住了。
  他们现在应该更不会相信姜元了吧?
  以前他们会相信姜元做为一个大王的操守,现在他们发现这个大王比他们想像的更没底限,连亲生的孩子都能做假,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公主。”卫始走进来说,“太守给您送礼物来了。”
  姜姬点头,“你看着办吧。”
  她趴在榻上,一点也不想动。窗外繁花如锦,斜影扶疏,比起摘星楼下的万顷莲花,她更愿意看这个,她可以看一天都不会腻。
  卫始让人把东西都抬进来,无数只箱子从她面前抬过,放到后面的库房里去。
  每天,这个太守都会给她送无数的礼物。
  她忍不住笑。
  怎么人人都是一样的手段?
  好像都在告诉她:你看,我会给你送很多礼物的。
  所以你一定不舍得离开对不对?
  你离开了我,谁还会送你这么多好东西!
  好,好。
  为了这些礼物,她不会离开辽城的。
  这样,太守满意了吗?
 
 
第190章 学习
  在辽城其实和在摘星楼没什么不同。因为姜姬连门都出不去,不只是她,卫始等人也出不去。他们就只能在幻海楼里待着。
  但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没有风,没有土,没有漫天的烟尘,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有时会让人觉得这不是在辽城,而是在乐城。来的路上看到的贫瘠的土地,荒芜人烟,这里统统看不到。
  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全都应有尽有。她在杨太守的礼物中看到了不下数百担的魏锦、郑丝、赵绢,还有数之不尽的玉器。以前这种东西她也收过不少,全都堆在摘星楼后面,等着抬出去换成米粮,她从来没关心过这都是些什么。但卫始看到后如获至宝。
  他捧着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梯形的玉器在一大早坐到她面前说,“公主,长日无聊,不如某来给公主说故事吧。”
  这个玉器原来是一只玉枕,它呈梯形,有四足,上平面还微微凹陷有一个弧度,那是让人枕的地方,而这种器形的玉枕也是很有来头的。
  卫始说了一刻钟这种器形是出自哪位大师,这个大师是在庭院里枕着块石头睡觉时得的灵感,睡起来就回家雕了这个枕头,从此扬名诸国云云。
  说完器形,他又道:“公主请看此玉,是不是似明非明,似暗非暗,其中仿佛隐含云雾?”
  姜姬盯着看半天,点头:“有一点。”这不就是半透明吗?不过他说的就好听多了。
  卫始喜动颜色,又说:“这玉还有个故事……”
  同样还是传说中,在某个山下有一年轻的野樵,野樵家中无田,也没有别的营生,只是每日进山砍柴再进城贩卖,赚来的钱要给母亲治病,他母亲还要给他攒钱娶媳妇云云。
  由于他太可怜又太孝顺,这个山的山神有一天就托梦给他,让他去山中某处挖一块石头送到城里某某地蹲着,等人来问价,人来了以后,他要价九千金,少一分都不行。
  野樵想看清山神的脸,好替他修庙,传扬他的美名,但眼前只有云雾,耳朵里还能听到水声。醒来后他就去山神说的地方挖了一块石头,背到城里,蹲在山神说的地方,果然不到一刻就有个人来问价。
  这人不过是看这个野樵竟然跑到这里来而不是在城门口卖柴,这里住的可都是高官富绅,而野樵面前还摆那么大一块石头,这人好奇,问这石头怎么卖啊?
  野樵心里害怕还是照山神教的说:“九千金。”
  这人吓了一跳,左看右看,都认不出这是什么石头,又怎么会值九千金。还想再问,野樵实在害怕被人打,背起石头跑了。
  野樵回家后就把石头放在屋中角落,继续砍柴卖钱。结果山神不乐意了,再次入梦:怎么不去卖石头?你是不是不信我?你卖了石头就有很多很多钱了!你是不是不信我?你这后生好不听话!真是不懂事!
  野樵说我害怕。
  山神骂怕屁!听我的没错!
  野樵不肯,山神就夜夜入梦,缠得野樵苦不堪言,不得不背着石头再去那个地方卖石头。结果这次他刚蹲下没多久就有一堆人围过来,打头的还是那个问过价的人。
  那人喜道:小哥你果然又来了!
  原来那天他问过价后野樵就跑了,他回去辗转反复,夜里都睡不着,一直在想这是什么石头,怎么值这么多钱?啊呀,当时应该买下来看看的!
  等他见了朋友,也忍不住念叨此事,一来二去,这附近的公子哥们都知道有个野樵背块大石头要卖九千金,人人都好奇:这什么石头?
  可野樵偏偏再也不来了,这些人被折磨得不轻,个个都作下了心病。终于!野樵今天来了!他们立刻就赶来了。
  那人问:“小哥,你这石头什么价?”
  野樵低着头,声如蚊喃,“九千金。”
  那人拍板,“买了!”
  野樵目瞪口呆。
  那人的下人立刻就把钱抬来了,把石头抬走了,那人想把石头抬回家再看看有什么玄机,其他人都不答应,堵住路不让走,最后逼得那人不得不就在大街上请人把石头劈开了,好一探究竟。
  野樵收下钱心中也很不安,也留下来了,想着如果劈开了什么也没有,就把钱还给人家。
  结果劈开后,石中竟然是一块美玉!色如云,细看有仿佛有云雾升腾,雾升雾降。
  “这就是此玉的由来了。”卫始道。
  那山也更名叫玉雾山,此山出的玉石就叫雾玉。
  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从此卫始每天都要找出一些东西来给她讲故事,在他嘴里,每件器物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出身。听得多了,姜姬发现他其实是在给她“上课”,就跟姜旦在承华宫上的课一样,只是卫始是从她“感兴趣”的地方入手,课上的也是活灵活现,充分考虑了她的接受程度。
  而杨太守送来的礼物也是五花八门,卫始有时讲着讲着会蹦出来一句:“看来当年杨家也到过长山。”
  “原来当时发生在浦合的魏鲁之战,杨家当时也掺了一手。”
  “杨家还真是哪里都去过了!”卫始拿着一只黑色的兽形铁器兴冲冲的给她看,“公主你看,这下方的款识是什么?”
  那是一个五寸见方的纪字,上蛇?下弓?旁边不知是云雾还是水流。
  她摇摇头:“不认识。”
  “这是赵王之物,看这样应该是赵王的近身之物。”卫始笑着说,跟着就给她说起了赵王。
  赵王在她心中有两个印象,一是赵女身高且美;二是赵王娶了魏国先王两岁的女儿为后,这个王后和现在的魏王应当是同母兄妹。
  “听说赵王后在国中十分受宠爱,这话其实不对。”卫始道。
  赵王娶赵王后时已经二十几岁了,国中早有宠爱的淑女。赵王后进宫之后,还曾在这个淑女膝下养育,赵王还以这位淑女要抚育王后为名,把她立为夫人。赵王后长大后,对这位夫人也是尊敬有加,两人十分亲呢,如同母女一般。
  “赵国现在的大公子就是这位寿阳夫人的儿子,她给赵王生了三个公子两个女儿,又深受赵王后喜爱。”卫始笑道,“依我看,这个夫人才是赵王的王后。”
  “原来如此。”她点头说,“之前我就觉得奇怪,赵王与赵王后的年纪相差太大了。”
  卫始又道:“公主不知,还有一桩趣事。赵王后在长大后要与赵王同房,可她嫌赵王老迈,一直不肯,还是寿阳夫人相劝,才让赵王抱得美人归。后来赵王要找赵王后,赵王后不愿意就躲到寿阳夫人宫中。”
  姜姬听得渐渐两眼放出光采来,卫始又把声音压低,“还有传言,寿阳夫人还把她弟弟的儿子引见给赵王后,让他二人在她的宫中相会。”
  “哦?这寿阳夫人胆子很大嘛。”姜姬问,“那赵王后呢?”
  “不知。”卫始摇头,叹道:“但赵王后一直被赵王和寿阳夫人玩弄于鼓掌间,不知魏王在天有灵,会是什么心情。”
  “难道你以为他会伤心吗?”她反问道,“能把两岁的女儿嫁人,就该料到她以后会有什么下场。我觉得,他反正是不会在意的,那个女儿全部的作用就是替魏国与赵国架一座桥,替魏国续命。就算她死在赵国了,只要赵王还记着这个王后,肯与魏王认亲,不管是魏国先王还是现在这个,只怕都会感叹赵王后嫁得值了。”
  卫始笑道,“公主说的对。”
  卫始回到屋中,卫开正在抄录账册,看到他脚上的袜子湿了,往窗外一望,“原来下雨了啊。”
  卫始一转头,雨声这才闯进他的耳朵里。
  卫开替卫始拿来袜子,看他神情,笑道:“你连下雨都没发现?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回廊。”卫始摸了下头发,见发丝上也沾上了雨丝,索性脱了衣服把头发给解开胡乱擦起来。
  “怎么了?心烦?”卫开说,“你不是去见公主了吗?公主给你气受了?”
  “没有。”卫始缓慢摇头,“公主不曾责骂。”他看卫开,意味深长的问他:“你见过公主生气吗?”
  卫开仔细回忆,卫始开始细数:“大怒、小怒、薄怒、不平、不忿、不快、不甘……”
  卫开一一摇头,神色也渐渐变了。
  卫始叹道:“我今日才发现,公主落到这个地步,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与憎恨。”他又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公主不是没有憎恨,而是……完全没有反应。”他急切的看向卫开,“你能懂吗?她看到我们会微笑,看到阿柳她们打扫房间、采摘鲜花、给她梳妆打扮,会笑,却……只是笑。就像人看到树枝上有一只小鸟跳来跳去,他觉得有趣,就笑一笑,笑完也不会放在心里。”
  卫开:“你是说公主没把我们当人?那你还记得在摘星楼时,公主有多想把我们都给赶走吗?她本来就不想连累我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卫始深吸一口气,“当时公主只是着急,却没有愤怒。就算我们执意要跟着她,她知道以后就接受了。”
  卫开明白了一点,“你是说……”
  “不管我们是忠是奸,当日是跑是留,公主都不在意。”卫始惊惧道,“公主的仁慈也只是仁慈,悲悯也只是悲悯。她看到死人会伤心,会难过,看到我们活着会开心,会高兴,听到有趣的故事会眼睛闪闪发亮!”
  “但她心里其实没有我们任何一个人。”卫开叹道,“这就是大爱?爱世人,却万物皆不入心?”
  “我不知道。”卫始摇头,“今天我给公主讲赵王与赵王后。”他把那只铁兽炉放在地上,有些不确定的说,“我觉得,公主好像……”
  卫开等了半天,不见他接着往下说,催道:“好像什么?”
  卫始摇摇头,“算了,我说不清。”
  夜里,卫始难以入睡,他翻来覆去,脑中一直转着公主的事。
  其实以前他并没有见过公主,只听过公主的传言,对于鼎食,包括他在内的一些人都认为公主这是在夸富,也是想收买宫中人说她的好话,更是因为出身乡野,在宫中担心被人小看才日日都以鼎食来招待下人。也不想一想,当别人都说摘星公主的座上客全是宫女、侍人,她的名声真的会变好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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