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箐想起以前的樊城,如今的凤城,不由得背脊一寒。那时他觉得顾氏胆大妄为,该有此劫。但开元城却也并不是刘氏的城啊……
冬末春初,土地仍在沉睡,百姓们却已经开始春耕了。
姜姬坐在车上,姜旦与姜武都骑着马护卫在车旁,三人扮做世家子弟,带着数百护卫,沿着乐城二环外这一圈绕着。
她想给姜旦看一看百姓们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不说感同身受,至少有这个印象:百姓们春天做什么,夏天做什么,秋天做什么,冬天做什么。不要以为百姓也跟他一样,下雨的时候在屋里读书,天晴的时候出来踢球。
寒风刺骨,姜旦骑在马上不一会儿,脸就吹僵了,他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要求坐到车里去——因为就一架车,姐姐在里面,他要进去就要跟姐姐一起坐了。
从行宫出来走了很长时间,眼前只有荒芜的硬土,偶尔能看到几排低矮的草棚,歪歪扭扭的,几乎都没有门。
看到草棚子,她觉得很怀念,她刚来的时候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现在看起来,这种棚子是不能住人的。可在她的印象里,那个“家”是很温暖的。虽然四面漏风,屋顶能看到天空,一下雨,屋里就坑坑洼洼的积水。墙角藏着的破陶罐里放的是谷米,生虫、发霉,混着土和砂子,还总是装不满。
硬土地上散落着零星几个百姓,他们弯腰弓背,在地里忙活着。
姜旦一路走来看到很多人都低着头在地里找东西,不由得也低头看脚下,可除了枯草石子,就没什么了,问:“他们在干什么?”
姜姬:“在翻地,现在就该下种子了吧?”她也是个种地的外行。
百姓们大多都没有工具,家中有锄头的已经算是小有盈余的家庭了。不过人的智慧是无穷的,铁锄头太贵,石器却不贵,找石匠磨个石刀、石斧就行。
虽然她从各地买来许多生铁石,打铁的工匠能在市场里占有一整条街,但能买得起农具的家庭依旧很少。
她制造了一个很大的市场,高效的货物流通,但现在利用这个市场的只有商人与世家二道贩子,普通平民百姓还没办法从现在的市场里得到太多好处。
受她“管束”的流民有种种好处,不愿为奴的百姓却越过越苦,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他们就会被逼得不得不为奴。
但她虽然现在拥有整个鲁国最多的奴隶,却是最不愿意看到一幕的人。
她都庆幸过这个世界已经褪去了根深蒂固的奴隶习性,哪怕是普通百姓,也愿意自立门户,而不是以为奴为荣。
这应该算是世家带来的好处,世家让百姓们看到建立自己的家族并看它长长久久的流传下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它让百姓们都做梦,梦想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家族,流芳百世。哪怕自己不行,也会寄望于子孙。
姜武看到姜姬的面色重新变得凝重,目光又投向不知名的远方,他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她走。
姜姬回过神就发现只剩下姜武了,姜旦……他下了马,跑到百姓中间去了。
“他去干嘛?”她是绝不会认为姜旦是圣父心发作跑去帮人家种地了。
姜武:“他说这么多人在挖地,地里一定有好东西。”
“……”大王是这种智商的人,一定不能被别人知道。
姜旦只是好奇,但好奇过后,荒瘠的土地,冻得死硬,拿石斧都劈不动的地就再也没办法吸引他了,他奇怪的用脚在地上踩:“明明踩着软,为什么挖不动?”
姜武:“因为你力气小。”
姜旦可不服气,“跟大哥你比,孤的力气是小,但孤跟别人比,力气不小!”
姜武:“你双臂无力,手腕软得像个女娘。”
姜旦涨红了脸,他当大王久了,或许别的地方仍欠缺,但胆量已经有了——傻大胆。
只见他跳下马,对着姜武说:“来战!”
姜武也跳下来:“战就战!输了不许哭鼻子。”
前两天两人在庭前踢球,抢球时姜旦被姜武一肘击中面部,鼻子险些折了,后来就捂住鼻子蹲在地上哭得唏哩哗啦。
姜旦的脸更红了,心机的不喊开始就张着手臂扑向姜武,想把姜武推倒。
姜武两腿自然分开,站得很稳,等他扑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腰就把他给抬起来扔出去了。
两人打起来了,姜姬的车也停了,她命人卷起车帘,移开车壁,抱着怀炉观战,顺便让人生火煮茶,等茶煮好,他们估计也比完了,正好解渴。
姜旦很快被摔得一身土和泥,不过踢球也让他变得不服输了,被摔了就立刻滚起来继续往前扑,不到累得动不了一根手指是不会停的。
姜武始终游刃有余,对姜旦像在逗一只小狗玩,玩到兴起,他还笑道:“我让你一只手。”
姜姬趁机给姜旦出主意:“揪他的头发!插鼻子!跳到他背上抱住他的脖子!”
姜旦迅速改换战略,不再总想着靠冲击力扑到姜武身上把他推倒,改成往姜武背上蹦。
姜武先是夸下海口只用一只手,又被姜姬的献策搞得腹背受敌,终于被姜旦弄得也狼狈起来,早晨才扎好的头发也乱了,腰带也被扯掉了。
姜姬看得欢乐,高声笑道:“谁输了要光屁股在行宫里跑一圈!”姜旦大乐:“好!”正加战意高涨。
姜武闻言,趁着姜旦再次扑来时,瞅准机会让他扑空,转身时迅速扯掉了他的裤腰带。姜旦被扯得一个踉跄,双腿一凉,屁股已经露出来了。
护卫们本来围成一个圈观战,看到大王露屁屁,顿时轰笑起来。
姜旦赶紧把裤子提起来,却见姜武手拿腰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结局以姜武不用一只手,姜旦却必须用双手提着裤子而结束,胜负显而易见。
回程路上,姜旦不见颓色,反倒像是打上了瘾,想让姜武也带一队球员,两边在球场上再决胜负。
姜武看过姜旦打球,也很想打打看,当即答应下来。
姜姬在后面的车里,第一次看到姜武这么轻松,这么惬意。
留下他果然是对的。
车快到行宫时,龚香来迎接了。
看到他,姜姬有点惊讶,请他到她的车里来,问:“叔叔,是有什么事吗?”
龚香笑道:“公主,郑国的粮送到了。”
郑王终于把“赔礼”送来了。
第387章 消息
郑国,玉术城。
此城原名叫保安, 意思是长保平安。因为此城狭小, 周围田地虽多,但分布极散, 不是连成一片的, 耕种时需要花费许多力气。
在这座城附近有许许多多的村庄, 都是在此地多年的老村子了,他们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没有争斗之心,日子过得和平而安详。
保安城的城主征收税赋时也很照顾附近的百姓, 遇上荒年不济,城主还会自掏腰包替他们补上税金,而且从不催讨。
曾有路过的士子称这里是天堂之境, 谁能想到一座小城竟然没有乞丐?所有的百姓耕者有其田,士子与白丁竟然可以同座饮水而不觉得脏污。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保安城的城主并不富裕,没有办法去王城给各大世家送礼,所以保安城的城主才会特意把城名改为玉术, 就是为了讨好郑国先王。
城主说, 与其去讨好那多不胜数的世家,不如一心敬爱大王,只要保安城一直敬爱大王,大王就会爱护他们的。
如今的玉术城,街上全是破衣烂衫的乞丐, 他们倒卧在街上,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残喘。
城主府大门紧闭,门前倒卧着许多的人,深夜,从旁边的角门里溜出来一个人,他蹑手蹑脚走到这些人中,挨个摸一摸他们,还有呼吸的,就趁人昏着灌进去一碗稀汤,如果有已经死了的,他叹一口气,招呼身后的人把尸体抬走。
“又死了一个……”
“唉……”
城主府内是一片愁云惨雾。
城主今年不过三旬,已经头发花白,病体难支。他躺在榻上,榻下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这两个男孩一个大些,年约十五六,一个小些,只有七八岁。
城主剧烈的喘息着,指着大儿子说:“去、去王城见大王、去见大王……他不能这么对我们……”
大儿子年少气盛,早就被玉术城的惨状激起了满胸的怒火,他跪在下头,恨道:“爹,大王是不会救我们的!”他指向屋里供着的一面玉璧,“如果大王要救我们,就不会赐下这玉璧!!”
这美丽的玉璧正是大王赐下来的,可怜他的父亲在大王赐下玉璧后还以为这是大王给他们撑腰的,让他们不必害怕刑氏的逼迫,可当刑氏围住玉术城,命玉术城交出所有粮食时,父亲捧着玉璧去找刑氏的人,却被人赶了回来,还被打成重伤。
之后呢?
刑氏从府库中搜走了所有的粮食,连一粒米都没有给他们留下。他们还强迫百姓们交出家中的存粮,百姓们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交粮,因为不交的人就会被抓成壮丁。
百姓们到城主府来求城主保护他们,父亲强撑着病体让人抬着再次去见刑氏,还准备了许多礼物,可那些人竟强留下父亲,直接派兵闯进了玉术城。
他们走后,玉术城也成了一座空城。
父亲怜惜百姓,拿出家中所有的粮食,煮食后舍给百姓,但这远远不够,父亲希望城中别的家族也能舍粮,不但被拒绝了,那些人还在百姓中散布谣言,说父亲与刑氏的人勾结。
百姓们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但少年的心已经冷透了,他对父亲所说的只要去王城找到大王告状就能惩罚刑氏,替玉术城讨回公道的话半点也不信。
如果刑氏当真畏惧大王,如果大王当真会为他们做主,为何刑氏不怕大王的玉璧?刑氏甚至没有要了他们的性命。
刑氏根本不惧他们上王城告状!!
那玉璧不是大王赐下来的护身符,而是买命钱!
“去王城……找大王……”榻上的人只是喃喃道。
妻子看到天都快亮了,轻轻推了长子一把,“快答应你爹。”
少年委屈愤怒的看向母亲,却被母亲已经哭到干涸的双眼震住,吞下了所有的话。
“快答应他。”妻子木然又怜惜的看着丈夫,“他快撑不住了。让他安心的走吧。”
少年震惊的看向榻上的父亲,他的父亲还这么年轻!他还没有娶妻!父亲怎么就会撑不住了呢?
他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呼吸是那么的微弱,那么的轻浅,父亲往日清澈的目光早就变得混浊、呆滞,他看不到榻畔的妻儿,只心心念念要找大王讨回公道。
“去王城……找大王……”
少年膝行着来到父亲身边,握住他的手,沉痛道:“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去找大王……讨回公道!!”
榻上的男人转头看到了儿子,他欣慰的闭上眼睛,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动了。
涟水河还没有融冰,来自郑国的粮食就送到了,这只是第一批。
使者站在姜旦和姜武面前,笑得像朵花一样,说:“我王仁厚,愿赠给贵国一万石谷米。”
殿上还有很多人,这也是该有的排场,听说郑国愿意“赠”给鲁国一万石谷米,都忍不住发出惊呼。
姜姬也在场,她说要来,姜旦肯定不会反对,其他人看到的时候也来不及反对了,何况公主担忧大王年轻,替大王壮胆有何不好?
姜姬一皱眉,姜武就开口:“一万石?”
本来殿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瞬间消失。所有人都盯着使者看。
使者很平静的跟据说是鲁国据有最多兵马的姜武对视,“大将军有何不满吗?”
他开头就讲了是“赠”,模糊了郑王与鲁使丁强在大殿上的那番对话。
早在之前,姜姬就不止一次跟姜旦和姜武说过郑国赠粮的事,关于郑国该送多少粮食过来,她也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不存在难为郑王和郑国的角度,在二十万到二十五万石是最合适的,如果一定要逼郑王拿足,那就该是三十万石。
一万石,看起来好像不少?如果换算成人数,那就只是一个数千人的小城而已。
姜武道:“以一城为数,郑王竟然只送了一万石过来。我还没有到过郑国,难道郑国全是千人小城吗?”
使者胀红了脸,千人这个说法实在是太过份了,难道鲁国个个都是大肚王不成?一万石至少也够一座万人的小城饱食一日。
姜武道:“一万石,只够城下士兵吃一顿而已。”
使者一惊,照这么说,乐城藏兵至少也在五万人以上。
使者不说话了。
姜旦也知道郑国该送来多少,一万石,这摆明是在耍人嘛。他毫不客气的直接说:“贵使是在耍弄本王吗?”
使者这才道:“大王休急,我刚才话还没有说完,我王是说,第一批,一万石。”
姜旦道:“那后面的粮什么时候送到?”
使者道:“还请大王稍待时日,如今天寒地冻,我国百姓也在受苦,如果大王能多等半年,那……”
接下来就不用姜旦开口了,龚獠接话:“看来,郑国确实是看不起我国啊。”
使者连忙摆手:“不不不,大夫言重了!”龚獠因为面目有暇,现在在众人面前很少说话,但他只要开口,依附在龚家的人都会帮腔。
而姜旦周围的人现在都以段毛毛为首,他偏偏是个不爱出风头的,等龚獠开口以后,他才道:“我记得郑国刑氏不是有家有千钟粟的美称吗?怎么?难道刑家也无粮?”
刑家广有千顷这种事当然没人不知道,专门供给梁帝的郑国米就是出自刑家。
姜姬也趁机说话:“我记得,我爱吃的郑国梨好像也是刑家所出?”
使者连忙接话:“公主所言正是,这郑国梨在我国又称玉人面,是指梨肉玉白可爱,细腻多汁,恰似玉人。”
也就是说,郑国梨不是脆梨,而是肉梨,果肉紧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