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扶起姜元,两个“儿女”就索性把姜元给扶回宫内。不过其间姜元几次三番挣脱二人的掺扶,扑回棺材前继续哭。
后来,来扶大王的人就多了。姜姬和姜奔一直跟在旁边,一直把哭昏过去好几回的姜元送回金潞宫,又守到所有人都离开。
后面的事,蒋龙就不知道了。
蒋珍要怒,蒋伟道:“不是阿龙的错。”
蒋龙刚要松口气,却听蒋伟说,“不过,阿龙,你当时为什么不跟在公主身后呢?”
蒋龙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为何不跟在公主身后?
当然因为公主是个女人;公主是蒋盛想娶的女人;公主刚刚坏了他的事;公主名声很难听……
种种原因加起来,蒋龙下意识的就跟公主保持了距离。
蒋伟道:“阿龙,如果你当时跟在公主身后,说不定现在还会留在大王身边,大王醒来后,也会见到你。而你却回来了,那你今天去,又有什么意义?”
蒋龙白了一张脸。
蒋伟道:“阿龙,回去想一想吧。下回如果你还是这样,那你就不用过来了。”
蒋龙的心陡然一沉,坐在原地还想争取些什么,可他又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眼看父亲与二伯都不再理他,勉强镇定下来,行了礼退下了。
蒋龙走后,蒋珍犹豫道:“二哥,阿龙真的可以吗?”他觉得这个儿子太弱了。
蒋伟道:“你觉得阿龙软弱,但这是可以教的。阿龙还没有长歪,还没有养成坏习惯,他就像一块璞玉,如果好好雕琢,未必不能用。”他叹了口气,蒋家无人啊……
蒋龙至少比蒋盛要好,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有时比另一个自以为高明的人更好。
姜鲜的棺材被放在了北奉宫,但麻烦的事现在才开始。蒋伟和冯营都闭门不出,其他的家族也不敢放胆直言。
龚香交出了其父的衣冠笏板,他自己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接受伪王的征召,当年他的理由是他大哥死得早,当年祖父都赞过大哥之聪慧,大哥死后,天上的太阳都不再明亮,水不再清澈,酒不再香醇,肉吃起来也没有滋味……总之,世界都变成灰的了,他一直思念他大哥,又怎么能越过大哥去当官呢?他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把大哥的儿子教好,让他继承大哥的遗志!
——他大哥当年七岁。
姜姬听龚獠吟诵龚香当年泣血诵出的诗篇后,脑中就回荡着上面那句话。
不管怎么说,龚香当时看起来或许清高、或许愚蠢的做法,放到现在,他就成了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儿。
从那天起,他就每天都去金潞宫,跟大王相谈甚欢。
别人不敢说的话,龚香敢!
很快姜姬就听说姜元夜梦姜鲜,和姜鲜站在一起的还有长平公主,父母二人身穿金、白交织的仙袍,头戴金冠,手持白玉笏板,端坐在白玉天宫的玉座之上,身边是云海和侍候的飞天仙女。
大王夜梦,自然就要找人解梦。
解梦者,龚香。
龚香说,人间虽然有小人捣乱,夺了鲜公子的王位,但天上的天帝是不会承认的,天帝是公正的,是圣明的,所以大王才会梦到鲜公子……不,是大王与王后的金身啊!
龚香说,既然上天都让大王与王后继位了,大王与王后在天上保佑大王,才会有忠臣找到大王!
忠臣:冯丙。
冯丙哭泣着上殿,大王扶起冯丙,君臣二人相拥哭泣。
龚香说,既然上天托梦给大王,大王万万不可轻忽!一定要立刻让鲜公子也做大王!也要以大王的身份葬入山陵!不然,恐天降大祸!
这种流言刚传到街上没两天,北风呼啸,一夜之间,莲花池中本来就在苟延残喘的荷叶全都被冻败了,大片仍然泛绿的荷叶也枯萎了,一眼望去,满池荷叶好像全都死光光了。
龚香马上说这正是上天降祸啊!莲花台的莲花全都枯萎了,这、这对大王不吉啊!
一定是大王没有遵从上天的指引!这是上天在降罪大王啊!
姜元为了向上天赔罪,只能仅着里衣,赤足披发准备步行去山陵向祖先求饶,请老天爷不要再怪罪他了,他一定会立刻给姜鲜正名,马上把废陵里那个伪王给拖出来!
姜姬看得津津有味,就算当着龚獠的面,她也要说:“香公子好机智!”
龚獠缩头,让他去做龚香做的这些事,他是肯定不敢的。顶着全鲁国的反对去帮大王,他做不到。
姜鲜回国后最麻烦的其实不是给他一个虚名,而是山陵。
伪王当了多少年大王,就替自己建了多少年的山陵。虽然他死后,那山陵只会被人称为废陵,但姜鲜连个废陵都没有。姜元要给他正名,就要把他葬入符合他身份的陵墓中。现造一个也不是不行,但太花钱也太花时间,既然有现成的,何不利用一番?
所以,伪王已经躺进去的废陵,就必须让出来,让姜鲜进去。
“活着的时候,一个夺了另一个的位。现在死了,一个又夺了另一个的坟。”事生如事死,姜鲜这样也算是报仇了。
姜姬笑道,望向金潞宫。这段时间,进出金潞宫的人越来越少了,但龚香却反其道而行,他几乎快长在金潞宫里了。
龚家要重新站起来了。
龚獠也是几乎长在摘星楼。
——对她志在必得的求婚者,除了蒋盛,又多了一个龚獠。
第89章 宝爱
赤足披发往山陵向祖先赔罪不是一句空话,也不是说说而已。
姜元深知,他必须、也只能这么做。
他这个大王,除了一个名份外,什么也没有。他也只能用这个名分去压制那些人。可能他这一生,都会是一个受制权臣的大王……
但是没关系,他其实也没有雄心壮志。他不求闻达诸国,不求成祖成圣,他只希望他坐在王座上的时候,底下的人都能伏下身,对他叩首。
而不是像伪王那样,一举一动,都受人摆布。
从美人嘴里,他知道了在深宫中无能为力的伪王过的是什么日子。赵后想要生下孩子,一直在给他的酒里、饭水里下药,赵肃与蒋淑也不停的给他进药,侍人会按时提醒他服药。伪王可能一开始也想求子就顺从了,但后来他的身体已经被这些药给毁了,破败不堪时,他不想服药,却仍是被逼服药。
到最后,伪王几乎不能起身,只能一直躺在床榻上,想晒太阳时,就叫侍人把床榻抬到廊上。
在赵后见自己无法生下孩子后,就示意那些宫中的女人去找伪王邀宠。美人说她们当时都会去,她说大王温柔,从不打骂她们,还会跟她们说话,就从没有人生下孩子,偶尔还会有人死在莲花池中,据说都是赵后嫉妒才偷偷害死了她们。
美人眼中的大王都是躺着的,因为躺着最舒服,早上,人起床就要开始干活了,只有大王才能天亮了还不起来,一直躺着。她还天真的问他:“大王,你怎么不躺着呢?”
他却觉得毛骨悚然。
他绝不能落到伪王的地步!
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早晨,蟠儿叫醒了姜姬。
她现在喜欢早上出太阳后再睡觉,有时她常常一整夜都睡不着,外面黑洞洞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早上,役者们起来的,姜礼他们也起来了。他们低声说话,放轻脚步,细细的声音传到楼上,带来一种吵杂的静谧感。阳光会透过窗户的缝隙,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透进来的光。
她此时才能睡着。
蟠儿知道她这个习惯,从不来叫她。但今天她却听到他轻轻上来的脚步声,来到她的床前,拉起床帐,“公主,醒醒。”
姜姬从沉睡中醒来,仍不清醒。
蟠儿用虎皮袍子裹住姜姬,对姜礼说:“打开窗户!”
她就又听到了新的脚步声,小孩子的脚步声带有一种特别的力度,不像大人那么沉重。有好几个这样轻快的脚步声咚咚咚跑上来,打开门、打开窗,阳光陡然直射进来!还有清晨冰冷的空气,以及晨露的水气。
姜姬的眼睛被刺得都要睁不开了,扑面而来的冰冷空气让她把脸埋进虎皮袄中。
蟠儿把她抱到栏杆前,轻声说:“公主!看!大王出宫了!”
姜姬勉强睁开眼,看到雪白到几乎在反射阳光的宫道上,有个人踽踽而行,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群人。
“……大王?”她指着前面那一个人问蟠儿。
蟠儿点头,道:“大王大概是要去山陵拜祭,公主,你一定要一起去!”
所以他把她叫起来。
蟠儿似乎觉得这样就已经解释清楚了,让姜礼把门窗重新关上,开始给姜姬更衣。
姜礼、姜智几人已经学会侍候公主更衣了,蟠儿在外指点着,姜姬站着,他们帮她托住衣袖、腰带等物,穿好一样,一人退开,下一人捧着东西上前:“公主,请用。”
穿好后,她坐下来梳妆,趁梳头的时候,姜智捧着一碗糯米团一口口喂她,每到这时,姜姬都觉得姜智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有趣。
“公主,张嘴。”姜智挟起一个小米团,轻轻送进姜姬的嘴里。
姜姬逗他:“你也吃一口。”
姜智咽了口口水,摇头:“我不饿。”
蟠儿在后面笑道:“阿智,你吃一口,让公主也馋一馋。”
姜智这才想起蟠大兄教过他们,有时主人想逗他们时,他们要顺从的让主人开心。所以他不但自己吃了口,还喂给了蟠儿、姜义、姜礼,一碗都快喂完了,他才端着碗回来,把最后两个喂给姜姬,还安慰她:“公主,还有一碗。”
姜姬忍不住笑起来。
第二碗剩下了一半她就饱了。她不肯再吃后,姜智迅速退开,姜义来为她画眉涂胭脂。“公主,请不要动。”姜义早就磨好了眉汁,端着眉砚,一笔笔为她描画。做这件事手一定要稳,蟠儿教过他们每个人后,挑中姜义,这个男孩的手格外稳。
姜义屏住呼吸,一笔下来,两笔就画好了眉,画完后,他才敢呼吸。蟠儿刚才一直在看,此时暗暗点头,让他继续描唇画胭脂。
姜姬的眉毛本来很淡,唇色也淡到几乎看不见,快和脸一个颜色了。画完后漆黑的眉,朱红的唇,更衬得脸像雪一样白。
蟠儿赞道:“公主至美!”
姜姬任由他们打扮,道:“可以走了吧?”
蟠儿抱起姜姬,跑下楼,把她放到轻云身上,牵着马就跑,姜礼几人也跟在后面。
姜姬披着那件虎皮,坐在轻云身上,丝毫不觉得冷,可看姜礼他们出来一会儿小脸就冻白了。可把他们留在摘星楼,她也不放心,只好在心中暗暗记下一定要赶紧给他们也弄几件皮袄。
现在还没有棉花,冬天保暖只能用皮袄。
很快,她就看到了在远方赤足披发的姜元,看他的打扮,再看自己,似乎不太对。
蟠儿在旁边解释道:“公主到时只要把虎皮给解了就行。”他把姜姬抱下马,解开虎皮,说:“公主,快去。”
“去找姜武,让他赶紧把姜旦带着赶过来。”姜姬说。
蟠儿点头,“我这就让姜礼去送信。公主不用担心。”
蟠儿是很靠得住了,姜姬放下心,向姜元跑去。
一个身穿玄色深衣的披发小儿,眉目如画,在晴空下跑向大王。这一幕映在姜元身后的诸人眼中,不由得感叹。
“是公主……”
“公主至孝……”
龚香看到公主,再看到在不远处牵马的少年与小童,对从人道:“真的没有人去告诉公主吗?”
从人道:“宫中侍女都在承华宫与照明宫,冯家双姝也把伪王时期的宫女给收服了。公主那里的人都是她从外面带来的,那几个小童是找商人买的,那个少年是蒋家所赠。公主身边确实无人。”
龚香再望向那个跟在大王身边的小儿,再想起上回只因他一句话,公主就无师自通的让蒋家的努力付之东流。
“果真聪慧。”身边无可用之人,却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这里,跟随在大王身边。今日之后,谁还能忽视她呢?
比起公主的骄奢,他更在意冯瑄的话,现在看来,冯瑄的眼光不差。
“这样的公主,嫁到蒋家,确实可惜了。”他道。
从人道:“公子不是想让龚獠娶公主吗?”
龚香挑眉,“他配得上吗?”
从人笑道:“自是不配的。”
龚香喃喃道:“公主……”这样聪慧的公主,更该为鲁国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龚香从不会小看女人的力量。鲁国现在风雨飘摇,王不威,臣不恭,国不强。蒋淑已死,朝中其他世家皆腐朽不堪,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今日看到公主,他更有信心了。看来,天不绝我!
他等了三十年才等到这个机会!
姜武带着姜旦骑着快马赶来,蟠儿见到他们,草草一看,松了一大口气。姜武和姜旦出门前都洗过脸手了,头发也梳得很整齐,衣服也是新换的。
“快把鞋脱了。”蟠儿说,把准备好的麻衣给他们,“披上。”他指着前面道,“公主就在那里,你们快过去,跟着公主。”
姜武和姜旦的头发都是湿的,姜旦打了个大喷嚏,蟠儿早料到了,往两人嘴里各塞了一块姜,姜旦要吐,蟠儿拿着一块很大的黄糖说,“一会儿我叫你时,你嘴里要是还有这块姜,我就把这块糖给你。”
黄糖极贵,平时却根本用不到。姜旦离开王宫后就再也没吃过糖了。姜谷和姜粟虽然宠爱他,但黄糖太贵,她们根本舍不得买。偏偏姜姬觉得出去后买东西更方便,根本没把宫里的糖带出去。
所以姜旦一看到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姜块再辣也不敢吐出来。
龚香看到又来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大的可能是侍卫,小的那个是谁?
他看从人。
龚香身体是真的不好,平时多依靠从人记人记事。
从人打听得很清楚,道:“大王在乡野之时与农女生下一子,农女在归国途中死了,这应该就是留下来的那个孩子了。听说公主一直养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