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上)——多木木多
时间:2018-09-29 08:45:36

  一个灰头土脸,像乞丐流民的人站在她面前。他脸上全是土,胡子乱七八糟的扭曲着,糊满了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吓人。
  “米儿!”
  一个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喊她。跟着眼前一花,她就被一个又脏、又臭的怀抱给包住了。
  “米儿!米儿!我回来了!怎么不喊我?”一只大手摸着她梳得顺滑干净的长发,摸着她漂亮精致的衣裳。
  她却完全反应不过来。
  姜温有些茫然,拉着姜礼小声问:“将军说的是什么?”怎么听不懂?
  姜礼也没听懂,不过他看得出来,此时将军和公主都不需要他们在旁。他轻轻叫上所有人都下楼去了。
  楼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冬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微弱的光芒似乎连照到地上的力气都没有,只在窗前投下一片虚弱的光团。
  空气中飘浮着灰尘,星星点点,微白微灰,在阳光下像一个个飞舞的小精灵,自由自在。
  她觉得鼻子喉咙里全是灰,想咳嗽,可却舍不得出声打破这一刻。
  还是姜武抱着她坐下来,却看到她的脸上、脖子上沾上了一道道灰印,他连忙看自己的手,嘿嘿笑着把手背到后面,跟着又拿她的袖子给她擦脸,把雪白的里袖也给弄脏了。
  “啊……”他记得蟠儿说过,这衣服洗了就失了颜色。
  看他在盯着袖子看,为这点小事手足无措,她就觉得开心——幸好他现在只需要担心这一点点事。
  也让她更不愿意说出下面的话。
  ——但此时此刻的温暖更让她恐惧。
  “……我要回宫了。”她微笑着说。
  姜武抬起头,轻声问:“这么早就走吗?”
  虽然还什么都没说,但她就是奇异的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就像是心灵相通一样。
  “……我只是在等你回来。”她移开视线,指着殿中的漆箱说:“那里都是黄金,等我走了以后,你把这里除金银钱之外的东西都卖掉。”她转回来看向他,“要让人觉得你是偷偷卖的,我不知道,你是背着我偷卖的。”
  她不知道他听到以后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在陷害他?会不会觉得她是跟他划清界限?她统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在阳光下飞舞的闪亮的灰尘中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走了以后,可能就不会常常回来了。”其实,她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姜元又暗示她,让她出来。
  “……嗯。”
  “我收下了一个商人很多黄金,他姓乔,叫乔银,是鲁人。他想见大王,而我没有答应他。如果他再来,不必客气,可以打伤他,但不能杀了他。”
  “好。”
  “我走以后,你可以在外面说,能替商人传话给我,让商人送礼给你,记住,只要金银。得了金银之后不要放在城内,在你城外圈一块地,就说要给我建别庄,把金银、粮食和这宫中的军奴都带过去。以后这个宫里的军奴只需百人即可。”城内虽然方便,离莲花台也近,但姜武还是太弱小了,与其在这里被人盯着看,不如在城外建个属于他的将军府。
  “好。”
  “你的军奴越来越多了,不要让他们闲着。比武容易有矛盾……”在吴月走后,她想了一个主意,越想越好,“你可以带他们去打劫。”
  姜武压低声:“打劫谁?”
  至于为什么要让他带人去打劫,他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
  姜姬说:“燕人,魏人,郑人,只要不是鲁人,都可以打劫。以后那个漆钩肯定还会再买粮的,你已经知道了他运粮的路线了,就拿他开张吧,除了漆钩之外,一定会有更多的燕人在往来郑地与燕地买粮,也会有郑商、魏商带粮去燕地。”
  鲁国现在王弱臣强,各地早就烂成了一滩泥。只看流民,就知道现在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样,出现一两只盗匪不是很正常吗?
  姜武这才听懂,原来是要他截粮。
  “其他金银财宝等也可取,如果遇上人贩子,也可收下那些人。男子为奴,女子和小童就送到摘星宫吧。”
  姜武一一点头应下。
  姜姬站起来,他也慌忙站起来,挡在楼梯口,却不敢碰她,眼中流露出不舍与哀求。
  她不敢看他,嘴唇微抖,努力让声音平静冰冷,“我走了。”
  说罢,她大步往楼梯去。
  他只敢跟在后面。
  姜礼几人就看到公主匆匆从楼中大步出来,将军也跟着,两人走到殿门前,将军突然蹦出来一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米儿,跟我说!告诉我!”
  公主猛的回身,几乎是在嘶吼:“蟠儿死了!二姐姐可能也死了!大姐姐在冯家!我、我、我……”
  将军脸色惨白,脚下不稳的摔倒,扑上去抱住公主,“米儿、米儿、我在……你也在……”
  公主剧烈的喘息着,他以为她哭了,但公主的脸上是干的。
  她扶着将军的肩,声音沙哑干涩:“阿旦在王后宫里,不会死。大姐姐在冯家,我也会想办法保护她……”只要掐死冯家在宫中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冯家必定会来找她,求她相助。
  “你好好的,我在宫里也会好好的。”公主说完,转身走了。
  将军的手臂那么粗,却拦不住公主。
  殿外,公主喝道:“回宫!!”
  姜礼几人匆匆从将军身边跑过去,去追已经骑着轻云跑远的公主。
 
 
第123章 回宫
  蒋彪从金潞宫出来,站在玉阶上伸臂舒腰,突然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那轻脆清灵的蹄音!
  “轻云?”他不由自主的绕着金潞宫的回廊奔跑,周围的侍人全都视而不见,不约而同的垂下头,避开他。
  他绕到西边,果然看到远处的宫道上轻云正在飞奔,它背上驮着一个稚女,漆黑的长发、莹白的面孔、细眉、朱唇,身着一袭白虎裘,根根细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乖儿?”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曾经他把轻云送给赵氏时,就想像着她骑着轻云在山野堤道上这样跑。
  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不是赵氏。此女更小,容貌也不及赵氏美丽。
  这时一个女子突然从道旁冲出来,扑向轻云。
  蒋彪挑眉,看到轻云丝毫不惊,像鹿儿一样从旁跳开,用后蹄踢向此人!他笑起来,轻云是他特意驯过的,要驮赵氏,自然脾气要好,不管背上的人是否擅骑,是否粗暴,都不能甩下背上的骑士,要跑得又快又平稳。如果有人突然冲出来拦路,当然要踢死他!
  但背上的稚女扯了下马缰,轻云就踢空了,它知道主人的意思。
  蒋彪微微皱眉,“……公主倒是心善。”
  他已经想到了,能骑轻云,能在宫中自由驰骋的的稚女,只有公主。不过倒是跟传言中不像啊。一个骄横的公主会在意自己的马是不是踢着人了吗?更别提那个冲出来的人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了。
  “美人?”姜姬看到扑在马前的人,很快认出是她送到金潞宫的宫女,美人。
  美人像见到救星了,大叫:“公主救我!”
  “救你?”
  这时不远处有几个穿着打扮与美人完全不同的女人向这里聚集,然后就向着她——向着美人跑过来。
  美人一见之下,连忙躲到马后。
  轻云咴咴叫着,跺了跺蹄子,姜姬拍拍它,它就忍下了往后尥蹶子的冲动。
  侍女们冲过来,看到美人,但也看到了骑着一匹美驹的稚女,她身后并无从人,身披白虎裘,目光阴冷,面色不快。
  几个侍女踌躇起来,她们虽然没见过公主,但很快猜出眼前的稚女是谁。你推我、我推你之后,一个侍女上前一步,施礼道:“照明宫之人见过公主。”
  她身后参差不齐的说:“见过公主。”
  那侍女指着马后的美人:“夫人命我等带此人回去。”说罢,大概是害怕公主会说什么,看也不敢看姜姬,闷头径直去拉美人。
  不料,公主的马儿突然扬起前蹄向她踢来!
  “啊!!”纵然还有几尺远,侍女也吓得连滚带爬的跑回去。
  与她同行的侍女也都战战兢兢的,后退几步,挤在一起,看着姜姬不敢再说什么。
  美人却高兴起来了,站直了腰,对着侍女们用力的哼了一声。
  姜姬望着那些侍女,道:“我竟不知,冯夫人可以任意处置金潞宫的人了。果然好大的威风。”
  侍女们听到此话,脸色登时变了。几人面面相觑。发话要带走美人的是半子,不是冯乔。可如果此时辩解,不是更显得半子比冯乔厉害吗?
  她们正犹豫着,姜礼几人已经跟上来了,车马停下,姜礼跳下车跑来为姜姬牵马,姜义、姜温等也都跑过来拦在几个侍女前面。
  姜温道:“放肆!你们是何人?胆敢拦住公主!”
  纵使他们年小,侍女们也不敢小瞧,纷纷道:“不敢阻拦公主!”几人匆匆退后,仍不肯离开,躲躲闪闪的盯着美人。
  姜礼认出了其中一人,她曾到摘星楼吃鼎食,当时穿的是宫女的衣服,没有上楼,只是躲在人群中偷吃。
  姜姬道:“照明宫的人,自然想拦就拦。”她看了眼美人,“想拿人就拿人。”
  姜礼盯住那个女的,做恍然大悟状:“照明宫的侍女?”
  那个侍女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公主的童儿在此时叫破!连忙往后面躲,头死死埋在胸口。
  这些侍女的胆子早唬破了,公主的话越说越严重,刺得她们心神不定,如果再留在这里,似乎很不好……
  姜姬一抖缰绳,轻云迈步就走,美人机灵的绕到另一面,亦步亦趋的跟着。
  几个侍女眼睁睁看着,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过去了。
  “哈哈哈哈!”蒋彪站在廊下扬声大笑,笑完又有些遗憾。如果是赵氏,早就不是拿鞭就是拿剑了。只是看她骑着轻云,漫步在莲花台,却说不出的相衬。
  他出宫回到蒋家,丛伯进来送茶,看他脸色竟是赵氏去后少见的和煦,不由得问:“大王说了什么好事?”
  想起姜元,蒋彪一脸嘲意,“大王盼着我回来是要来叔叔的命的呢。”这个大王也把人想得太蠢了,蒋伟是把他赶走了,但也把樊城给他了,就为这点小事,他就要杀了蒋伟?蒋家自杀自灭起来有什么好处?
  丛伯道:“但二叔却不相信你没杀蒋盛。”
  蒋彪回到乐城,照旧住在蒋家。在外人看,蒋家只怕很快就要叔侄相残了。但他回来只有三件事,一是给王后送嫁妆和人;二是替赵氏办丧事;三来就是向蒋伟解释,蒋盛不是他杀的。
  前两件都好办,也都办完了。但他本以为第三件也不难,因为蒋家什么时候也不会自己人杀自己人啊,外人看起来蒋家好像血雨腥风,但蒋家第三代就他和蒋盛成才,他杀蒋盛,那就是斩自己的臂膀,他爹有两个叔叔当帮手,到他这里只有蒋盛一个,他疯了才去杀蒋盛。
  但蒋伟见到他后不等他解释,就道:“不怪你。他蠢了点,我是他父亲,下不了手杀他,这样也好。”
  蒋彪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他更好奇蒋盛到底有多蠢,才会死了以后,叔叔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得出来蒋伟不是骗他,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算了,人都死了。既然叔叔不在意,我也不管了。”他说。
  丛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蒋彪,怎么也想不出怎么进个宫出来就改主意了?他本来是打算不管蒋伟怎么说,他都要查清楚的。
  蒋彪突然天外飞来一句,“我记得有一套玉器,带来了吗?”
  丛伯道:“带是带来了,您打算这就送进去?”
  “去找出来。”
  丛伯抱了个盒子回来,打开,里面是九件玛瑙器物,两只小酒杯,两只酒尊,两只小碗,两只小碟子,一只香炉。
  蒋彪拿出一只小碗,那碗不过方寸大小,托在他的手里像一朵花,他笑道:“这东西还是送给更相配的人吧。”
  丛伯道:“不是要送到照明宫去吗?”还指名要给玉腕夫人,不给冯乔。
  蒋彪道:“不是还有几件玉镯玉佩?送那个去也一样。”
  丛伯奇道:“那这个送去哪里?”
  “摘星宫。”
  禹叔回来,见丛伯一脸晦气的抱着个盒子出来,他就伸手:“你不想去,我去。”
  丛伯叹气:“……不必,我去一趟摘星宫。”
  禹叔看了眼盒子,“摘星宫?不是送到照明宫吗?”
  “摘星宫。”
  “……”禹叔算是知道丛伯为什么脸色难看了,他想了下叹道:“……他今天进宫,看到公主了?”
  “你见过公主?”
  禹叔:“今天在街上看到公主骑着轻云跑过去。”小小的人,身着白虎裘,骑在那么漂亮的马上,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周围的行人纷纷避让,指指点点:
  “是公主!”
  “摘星公主!”
  那时他就想,幸好今天蒋彪不在,没看到这一幕。
  结果他在宫中看到了……
  丛伯继续道:“……他回来说不查蒋盛的事了。”
  禹叔:“……如果是公主为亲近的侍女报仇,怒杀蒋盛的话……”他会更喜欢公主的。
  两人站了一会儿,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个念头:
  ——好想打他!
  ——这什么破毛病!
  ——好不容易赵氏没了,郑氏他也不喜欢,又冒出来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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