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下)——多木木多
时间:2018-09-29 08:48:22

  整件事似乎很简单,却叫人丧气无奈。
  冯伯尤其如此。这个主意是他和冯宾一起想出来的,他们都认为只要除掉姜武,公主和大王其实是不值一提的。
  结果他们商议了许久,制定了许多计划,联络了那么多人,一家家的都是冯宾拖着病体仔细考虑过的,然后再由他和冯班、冯珠一一去说服。
  找了姜奔,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在前面冲锋的人。也是因为他们想让姜氏自食恶果。
  结果公主不过送上几卷军书,就叫他们这看似坚固的联盟一下子烟消云散。
  冯宾摇头,推开嘴边的碗。冯伯没有再强喂,放下碗,扶他躺下。
  冯宾:“我冯家不能给他们好处,这些人也是冲着好处来的。他们看穿姜奔的无能愚蠢,以为从此人手中摘取果实份外容易,不料倒被蠢人拿住了,这才恼怒至此。”
  比起冯伯,冯宾倒是更能接受这个结果。
  这才是公主。
  回想起以前,玉郎早就大赞过公主的心性与智慧,那是在什么时候?对了,那是在去迎先王回来的时候,那时公主才只有四五岁大……
  玉郎是被冯家拖累了啊。
  如果他不在冯家,而在蒋家,或在龚家,或在街上的一个贫户家中,他一定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会活得更好,活得更有意义,能一展长才,实现他的抱负和理想。
  冯家……
  早该亡了。
  渐渐夜深了。
  冯家没有别的灯,只有冯宾屋里会点灯。
  冯伯点起灯,冯宾道:“你出去吧。叫阿班和阿珠进来。”
  冯伯退下。
  冯班和冯珠一直在外面等候,他们用过饭后帮母亲收拾了碗盘,顺便洗漱一番再回来等着,等到父亲睡去,他们才可以离开。
  冯伯出来,对冯班和冯珠招手:“进去吧。”然后背着手离开了,他要去休息了。服侍冯宾睡觉的事就由这对兄弟去做了。
  冯珠有些不情愿。他倒不是不愿意服侍父亲,而是父亲一直极不喜欢他,看他的眼神都透着不喜。他有时被父亲看着都会恨不能钻到地里去不出来。
  他总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父亲那么好的人,是因为他不成器才一直不喜欢他。
  但哥说这不是真的,父亲是不喜欢他们兄弟,不喜欢母亲,但父亲的修养让他不能把他们母子三人赶出去。
  “因为我们没有犯错。”兄长说,“所以,阿珠,你要事事都做好,哪怕做得不对,也要好好的照吩咐做。这样我们才不会被赶出去。”
  冯珠藏在冯班的背后进去,不想让父亲这么快看到他。
  “父亲。”冯班来到榻前坐下,轻声问候,“您想要捶捶腿吗?”
  冯宾点点头,冯班就到榻的后方给冯宾捶腿,冯珠跟着冯班做,冯班小声说:“别太轻,力道均匀,对,就是这样。”
  冯宾听着这两兄弟说话的声音,一个教,一个学,兄友弟恭。
  至少……还有这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好孩子。
  冯班专心捶腿,冯珠突然推了他一下,他连忙抬头,看到父亲正用从来没有过的慈爱目光看着他。
  “父亲,你有什么事吗?”冯班惊喜的靠过去,充满感情的问。
  父亲又看向冯珠,他连忙把弟弟叫过来,弟弟畏缩着,不敢靠近。
  但父亲看着弟弟时的样子也很慈爱啊。
  难道,父亲以后会对他们好吗?父亲已经不讨厌他们了吗?父亲回转了吗?
  好多念头充斥在冯班的心中,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不敢相信。
  冯宾握住冯班的手,慢慢的说:“你还有一个弟弟,叫冯理。他被你小叔叔带走了,你小叔叔是你叔爷爷的养子,叫冯路。冯路因为你叔爷爷的死一直记恨我们,所以你的三弟,现在说不定也会对冯家,对公主,对你母亲,对大王怀抱着恨意。你见到你三弟后,要好好教导他,要提防冯路。他本是家仆之子,如果他要害你们兄弟,你不可容情,要杀了他,让你三弟回到家里来。”
  冯班骤然听到这些话,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冯珠惊道:“那我三哥在哪里?父亲也不知吗?”
  冯宾看向小儿子,摇头:“不知道。”
  冯珠急道:“那怎么办?冯路家乡在哪里?他会不会带三哥回家乡了?”
  冯班惊醒过来,也看着冯宾,“父亲,我明日就去冯路家乡看看。”
  冯宾道:“冯路家乡和我冯家祖藉是一样的,都在乐城。我冯家,七百年前就在这里了。”
  冯班:“那之前呢?”
  冯宾茫然望向他,回忆了一下,道:“祖谱中并无记载。不过姜氏,也就是大王的祖先……据传是汤山人氏。汤山,就在如今的赵国境内。”
  冯班记下这个地方。
  冯宾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但他的手还拉着冯班不放。
  冯班也不敢动,等了半个多时辰,他把手轻轻的从冯宾手中拉出来时,冯宾又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醒。
  “公主,摘星公主。她将大王与太子二人推到台前,自己隐身在后,操纵王权。她是你们母亲的妹妹。当年先王将你母亲嫁到冯家,将公主的另一个姐妹嫁到了蒋家。蒋家害死此女,之后就被公主灭了满门。先王曾谋害公主养母,公主亲手杀了先王。”
  冯班倒抽一口冷气,想躲开,可他的手却被父亲紧紧抓住。
  冯珠喃喃道:“父亲该不会是疯了吧……”
  他们从小的时候就听说他们的大哥是被摘星公主害死的,因为公主是个好弄权的奸人、小人。他们要除掉公主,是为鲁国除害,是替大哥报仇。
  现在父亲嘴里说的,他们却从来没听过!
  冯宾死死盯住冯班:“你要记住你大哥的仇!不许你去认公主!不许你受公主的恩惠!不许……”他没能说下去,因为姜谷冲进来了,她冲进来后还不忘关上门,然后跑到冯宾榻前,焦急又愤怒的冲他小声吼:“你不许这么说我妹妹!!你不许这么说她!!她不坏!!蒋家害死阿粟该死!他们该死!!”
  冯宾挥开冯班,掐住了姜谷的脖子:“玉郎也该死吗?他也该死吗?!”
  冯珠大骇惊叫,冯班握住冯宾的手求他松开。
  冯珠大喊:“爹爹!爹爹要杀了娘!爹爹要害死娘了!!”
  冯伯冲进来就看到冯班把冯宾压在榻里,姜谷半个身子也在榻里,以为他们二人要害冯宾,大怒大吼:“你们这些小人!!小人!”四处一望,取下墙上的剑就朝冯班冲来。
  冯珠看到冯伯的剑从冯班头顶劈下,伸出双臂去挡。
  冯班只觉得一捧热血兜头浇来,跟着就是冯珠的惨叫声,他回头一看,冯珠倒在地上,还有半条手臂,冯伯举剑立在他身后。
  “冯伯?”冯班惊悚恍如梦中,可他的手还不敢放开。
  冯伯此时看到床榻前的景象,原来是冯宾想掐死姜谷,他举剑对冯班说:“你若孝顺,就不该阻拦!你母能活命,全仗你父慈悲,怜惜尔等兄弟,如今你兄弟已然成年,不需母亲抚育,你父要杀你母,你该听从父命。事后,你可好生安葬你母,以全孝道。”
  冯班耳中是弟弟的痛呼,母亲被掐着脖子的喘息,还有冯伯的话。
  血从他的头顶滑到眼睛上,眼前一片血红。
  冯伯:“还不快放手?让你母亲好生去吧。”
  冯班仿佛在迟疑,回头看向榻里,父亲的眼中满是仇恨,他不会放过母亲的。母亲满脸是泪,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怨恨,似乎在说,他就是放手了,母亲也不会恨他。
  冯伯等了片刻,还想说什么,跟着就听到榻上冯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冯班惊叫:“父亲!!”
  他连忙上前查看,不料冯班猛得向他冲来,他怀中寒光一闪,冯伯情知不好,却也躲不开了!
  怀抱利刃,乃是拼死一击的博命技。
  冯班一击得手就迅速退开,夺了冯伯的剑,一击挥下,齐肩斩去冯伯右臂,跟着再是一击,斩下冯伯头颅。
  姜谷早就已经滚开了,她眼前直发黑,刚才不知怎么了,冯宾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她一边按住胸口,一边往冯珠那里爬,爬过去后就抱住他被斩下的断臂,想把断臂往冯珠怀里放。
  冯珠抱住断手,泪如雨下,“娘!哥哥!哥哥!”
  冯班浑身是血的转回来,来到榻前。
  冯宾刚才被他一膝顶在腰间,浑身失力,此时早已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他看向提着剑的冯班:“你要弑父?”冯班把剑扔了,跪在冯宾面前:“儿情知犯下大错,等安顿好母亲与弟弟后,愿以命偿命。”
  冯宾摇头:“一个下人而已,哪里用得着你用命去偿?你弟弟失了一条手臂,冯伯失了性命,两相抵过。”
  冯班磕头,不肯把头抬起来:“我伤了父亲,份属大逆,理应以命相还。”
  冯宾还是摇头:“你当机立断,有勇有谋,何过之有?如果连母亲都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你也不是我冯家子弟了。”
  冯班茫然的抬起头:“父亲……?”
  冯宾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一分力气都像水一样流走了。
  他快要不行了。
  “冯伯……阴谋害我,你是惩治凶仆。”
  “我死后,你带着你母亲和弟弟去找公主,求她庇佑,公主对亲人心软,必会摒弃前嫌,庇护尔等。”
  “冯家的仇恨,就到我这一代为止。”
  “从今后,你要好好孝顺母亲,教养弟弟,找回你三弟……你们兄弟三人,要好好活下去,把冯家……传下去。”
  冯宾看向姜谷,这个柔顺的、谦卑的、愚笨的女人,她能忍受加诸在她身上十几年的折磨,却不能忍受他叫她的儿子去恨她的妹妹。
  他温柔的看向姜谷,伸手给她:“来……”
  姜谷向后避了避。
  冯宾的手落了下去,掉在床榻上。
  他的眼睛闭上了。
 
 
第466章 悔恨
  这一晚, 注定让冯班永生难忘。
  冯珠的呼喊声越来越弱,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迟钝,人也开始不停的打寒战。
  问他疼不疼,他竟然摇头说不疼,还笑着安慰他和母亲。
  冯班几乎以为今夜失去父亲之后, 他还会更失去弟弟。
  母亲和他努力的捂住手臂上的断口也无济于事。
  母亲不能说话, 不停的推着他,比划着,他才明白过来母亲让他去驾车。
  深夜, 冯班驾着马车,车内是还带着血污的母亲和弟弟, 在寂静的长街上哒哒而行。
  母亲指点着道路,很快, 他就发现这是去往摘星宫的路。
  摘星宫……
  公主不住在摘星宫,她和大王都住在城外的行宫。
  冯班几乎听不到车内母亲和弟弟的声音,恍惚间, 他觉得自己身后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他们遇上了第一队巡逻的人。他身上的血迹和匆忙的身形几乎能让人立刻将他拿下。
  他大声报出姓名:“我是冯家冯班!我父……母亲是摘星公主亲姐!我们要去摘星宫!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巡逻的士兵议论一番后,一个小将越众而出:“既然如此, 吾等就送你一程。”
  他观他身上血迹, 问:“车内是不是有伤者?”冯班:“是我弟弟。”
  小将从胸中取出一个锦囊, 从中拿出一个指甲大小的淡黄色药丸,在他身后的人发出惊呼声,他把药递给冯班:“喂他服下, 可保住一口中气不散,只要还有命在,就能挨到见大夫。”
  冯班立刻回头把药丸递进车内,小将也跟着进去,一眼看出要害伤就是断臂,解下腰带,上前把冯珠的断臂上缘缚紧,余端在手中绕了三圈,对不解的冯班说:“此举可止血。快走吧!”
  他又冲外呼喝:“头前开路!先命人去摘星宫报信!”
  车加快速度,碌碌向前驶去。
  冯班依稀听到了车内弟弟略显沉重急促的呼吸声,远比刚才要好得多!
  他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
  车快到摘星宫时,他听到了一列急促的马蹄声远去,小将道:“必是去行宫报信的。”
  小将与姜谷面对面坐着,见她喉部红肿,隐有指痕,就把视线移开,不敢直视。
  他不知此妇人身份真假,如果是假,那他们自有下场;如果是真,那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今夜了。
  另有一队人迎了上来,看到车上的冯班,匆匆拱手为礼。
  车不停,他们骑马跟在车旁,小将掀起车帘,让他们看车内伤者和姜谷。
  那些人忙问:“外伤?断了一只手?从哪里断的?”
  小将道:“肘下三寸处,断得很干净,恐是刀剑伤。”
  一人道:“伤了多少时候?”冯班听懂了,忙道:“不到半个时辰。”
  那人说:“那就还有救。快到了。”
  冯班正茫然,车头的马已经被人逼停了,摘星宫前的摘星路上灯火堂皇,宫门洞开,门前有两列人在迎接。
  为首四人急步过来,俱是巨型大汉。
  冯班怎么看这都不像医奴。
  为首一个大汉年约五旬,掀起车帘,小将道:“断了小臂,人还醒着,不到二十岁,还算年轻。”
  大汉点头,探身入车内,两臂一展,将冯珠轻轻松松打横抱起。
  冯珠在火光中的脸收苍白如雪,唇色惨淡,双眸失神。
  大汉看他确实还醒着,笑道:“娃娃不怕,爷爷营里的小孩子们不少断手断脚,都没丢命。爷爷保你能活下来接着睡媳妇。”
  冯珠茫然中不知是该先道谢还是该说他还没媳妇,“多、多谢大恩……小生、小生还未……”话没说完,已经被运到了宫内大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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