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火炬高亮,映得一殿如白昼。
冯珠被摆在一条长案上,冯班和姜谷跟进来,大汉说:“这东西方便,总不能让小公子躺地上。”不过他自己的兵治伤时倒是都睡地上,这还是匆忙找出来的一条长案呢——公主殿内的床榻虽多,也不让拿出来让他用啊。
几个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年纪的男孩子提着东西进来,为首一人提着是一个陶瓮,下面淋漓不净一直滴水,看起来是刚从水里提出来。
瓮中的水呈浑白色。
大汉问:“凉了吗?”男孩说:“凉了!”
大汉:“来按住他,给他嘴里塞块布。”
其他人过来压住冯珠四肢与肩,冯班见此形状,上前欲阻止几人,大汉道:“公子别拦着,现在天热,他这伤口必须要洗,不洗会烂的,烂了人就要发烧,一发烧就救不回来了。”
冯班:“要洗就洗,何必要这么按住他?”大汉道:“这水里化了雪盐,洗伤口就要这个,但浇上去疼得厉害,我营中最强的汉子都受不了这个疼,小公子身娇体弱,只怕更受不了,不按着他一挣扎就白洗了。”
冯班白着脸,只犹豫了一息就下定决心,长揖道:“还望几位救我弟弟性命,我冯班日后必报答几位。”
大汉笑道:“公子放心,小公子照这么做,绝不会死,就是日后要少一只手了。”
冯班:“有命在就行,”他上前轻轻抚摸冯珠的脸蛋,“阿珠,你能不能忍得住疼?”冯珠虚弱的点了点头。
一个男孩子过来把布塞到他嘴里说:“小公子,疼就咬布,别咬牙,也别咬嘴,舌头会被咬掉的。”然后抱住了他的头,“小公子别怕,疼这一阵,省得没了命。”
在用盐水洗伤口之前,他见过的许多人断了手脚都是只能靠自己去扛,命硬的扛过去,命不够硬的都死了。
以前的盐吃都吃不起,哪能这么奢侈的用这么好的雪盐煮水来洗伤口呢?
如果不是公主让将军夺了浦合,现在他们也没有这么多好盐用。
地上放了个桶接血水,雪练似的水映着洁白的月光从瓮中温柔的倒出来,浇在冯珠被露出来的断臂处。
冯珠剧烈挣扎了起来,像一条活鱼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
几个人合力按住他,抱着他头的男孩子更是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把布吐出来,不让他甩头。
冯珠僵直的挺了一会就放松了。
男孩的手一直放在他的脖颈处,说:“晕了。”
大汉擦擦额上的汗,“晕了也好。”
冯珠的身体仍微微颤动。
一瓮浇完,又浇了一瓮。
冯珠疼晕过去又疼醒,最后伤口处洗出来的水已经不是血水,而是干净的清水。
大汉这才让人敷药,用干净的麻布缠住伤口。包扎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徐徐渗出淡红色的血渍。
大汉对小将说:“这血估计还要过一会儿才能止住,你今晚要辛苦了。”
冯班注意到小将的手缠住腰带,过一会儿就会放松。
小将点头:“我知道。”
另有人去煮药煮汤。
大汉对冯班说:“一会儿小公子还要叫醒用些汤饭,饭是一定要吃的,吃得多了才有劲,才熬得过去。”
冯班点头,看弟弟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好像是平静了些。
大汉不敢看向姜谷,还是对冯班说:“还请夫人也用些药才好。”
冯班看向守在弟弟另一边的母亲,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敬畏她,他从没想过母亲……在摘星宫有这么高的地位。
他们不敢直视她,不敢直接对她说话,母亲一语未发,只凭她自己就能令摘星宫上下为他们母子三人奔忙。
既然如此,母亲为什么要在冯家那么多年?
他从来没想过母亲离开冯家后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以前以为是他和弟弟在庇护母亲,现在却发现,母亲如果离开冯家,她可能会得到锦衣玉食,华服美饰。
是他们……拖累了母亲吗?
母亲舍下这一切,是为了留在他们兄弟身边吗?
摘星宫没有侍女,这些人可能是从家眷中寻出几个手巧之人,前来服侍。
她们送来了被褥衣衫,还请冯班去沐浴,洗去身上的血污。可他不敢离开母亲和弟弟。
母亲也在她们的服侍下换了衣服,上了药,重新梳了头发。
冯珠睡得很沉,或者他只是晕过去了。等食物和药汤送来后,冯班看到的是散发着羊汤香气的乳白色细羹。
大汉说:“这是郑国米磨成的面煮的,用去了油的羊腿汤,搅了两个蛋,又暖和又饱肚又补身。”说着还递上了一根芦苇杆,插在碗里:“不烫了,让他这么吸着喝。”
冯班还从未喝过这么精巧羹汤,他道谢说:“让你们费心了。这么半夜,还找来这么精贵的东西。”
郑国米,鲜羊汤,还特意去了油,这份精致他在冯家都不曾享受过。
大汉笑着说:“这是公主的法子,叫给重伤失血、大病力衰的人吃,叫他们养身体的。”
冯班惊讶:“……你们都吃?”大汉:“我上回腹上中了一刀,放了屁后就吃了这个。”说着还回味,“真好喝啊……”
冯班叫醒冯珠,让他吃羹。冯珠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不是忘了刚才让他要疯了的疼,喝着这羹还说,“好喝,哥,你也喝,也叫娘尝尝!”
冯班看他这样有点担心——这是糊涂了吧?大汉对着冯珠的眼珠子瞧,说:“有点糊涂了。没事,这碗喝完,一会儿再喂药,都喝了以后,屁股底下再垫上尿布,让他睡吧,睡到明天应该就会清醒了。”
冯班忧愁道:“……他会好吗?”大汉见姜谷不在,犹豫后对冯班说了实话:“现在天太热了……这么说吧,只要不发烧,人就能好,发了烧……喝了药能止住也能好,就怕一直发烧,最后伤口再臭了,那人就好不了了。”
冯班急道:“那要怎么办?”
大汉说:“明天换药还要再洗伤口,一直洗到他这个伤口长皮就行了。”
冯班想到刚才冯珠疼成那个样子,百般舍不得,可又没别的办法。
冯珠是真迷糊了,两人当着他说话,他都没反应。喝着羹也能睡着。
一会儿又喝了药,继续睡。
月影东移。
大汉和小将一直在这里陪着。
冯班和姜谷也守着,夜色寂静,只有冯珠清浅急促,偶尔浓重的呼吸声吸引着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这时,外面突然有了声音。
压抑的人声,脚步声,似乎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正在往这里来。
冯班以为是恶人,连忙起身找刀剑。
大汉和小将却紧张的坐得更直了,大汉还摸着下巴说:“就懒了几天没剃毛。”
小将嘲他:“我就没见你递过。”
大汉:“将军在时,我可是每天剃!”
小将:“将军都走了快三个月了!”
冯班见这二人不急不慌,忙问:“来的是什么人?”小将与大汉面面相觑,都很奇怪冯班为什么这么问:
“当然是公主!”
“公主”这个词撞进冯班的脑海中时,殿前已经被不知多少火炬给照亮了,一个身影快步进来,她身后并没有太多跟从者,只有两人。
她没有穿华美的衣衫,一件白纱长裙,腰间束带,一头长发挽成一个发髻,发尾垂在背后。
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评判他。然后她走到冯珠身边,仔细的看他,问大汉和小将:“危险吗?”大汉清了清喉咙,用比刚才轻柔得多,也谨慎的多的声音说:“还好,明天不发烧就好。”
她问:“是什么伤的?伤口多大?伤了多久?用的什么药?”
大汉一一答道,还到另一边捧来冯珠被断下的手臂。
冯班看到弟弟苍白的手卧在托盘里,心中一阵揪疼。
姜姬:“怎么伤的?”
冯班警觉起来,插嘴道:“是家仆逞凶,伤了弟弟,又气死了爹爹,最后被我砍杀。”
姜姬这才转头认真看冯班。
他像冯瑄。
比冯瑄年轻,没有冯瑄张扬,比冯瑄更谨慎,也更平凡。
“既如此,你明日就去见大王禀明此事,大王定会为尔等作主。”她道。
然后越过他,走向姜谷。
她脚下难免迟疑,行动也难免滞缓。她仔细观察着姜谷的神情,希望能有个读心术,叫她好知道,她怪不怪她。
姜谷抬头看她。
在光下,她看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丝丝白发刺疼着她。
她颈上有药布,有人伤了她。
姜姬坐下来,试探的伸手:“姐姐,疼吗?”
姜谷摇头,泪如雨下,扑到她怀里,抱住她无声的哭起来。
姜姬后悔了!
她早该把姜谷和孩子们都带出来!哪怕要被他们怨恨!也远胜过像现在让他们吃这么多苦!
她不过是……不过是自私。
她想要他们的爱和感激,而不是怨恨。她想要和他们长久的在一起,而不是短暂的相知之后换来永远的分离。
哪怕她是对的,哪怕她从未想过要害他们。
但当日的她可以问心无愧,今天却不行。
所以她选择在他们受过冯家的苦后才来救他们。
“姐姐……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姜姬抱住姜谷,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第467章 顺毛
摘星公主大半夜的回了摘星宫, 一住就是半个月不挪动。结果不但她回来了,大王也在盛夏酷暑带着人回莲花台了,理由是:郑人苦难,不忍玩乐。
不管别人信不信,街上的百姓是都信了:信了郑人在受苦受难。
郑国跟赵国打起来的事以前只是零星的传言, 多是流传在商人中间, 市场里也常见,但只是流言。
郑丝倒是陡然贵重起来,商人们高价收取, 却不肯再售卖。有些消息灵通的世家也开始收藏郑丝。
郑国水土丰美,不但郑国米格外好, 郑国的蚕都比别的地方的蚕会吐丝,最好的郑丝织出的丝罗可透发丝而观, 可见其轻薄。
郑国是不是被赵国打散了架没人关心,只关心这精致的郑丝日后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了。
如今,赵国侵郑的事已经由大王亲自给证实了, 一时之间,乐城谣言四起。
商人们那里的消息是最多的。
所以乐城人知道了赵王是生气郑王没有好好对待赵王后,便有人说“有道理!”
“娶了人家的女儿还不好好对她, 老丈人可不就是要去打你嘛!”
至于为什么郑国一打就倒, 像是全无还手之力, 又有人道“这是郑王心虚啊!”
“郑王自家理亏,怎么还有脸跟赵军对峙呢?”“听说赵国大将在阵前说一说郑王做的对不起赵王后的事,郑国的将军都要羞愧自己退兵了呢。”
也有一些文人士子分析说不是郑王不想打, 而是他打不起。
第一,郑王在这之前先自断一臂把刑家给搞垮了。
刑家,郑国南边第一大世家。
没了刑家,就没人替郑王养兵了。
郑王的军队没了粮草,肚子都饿得没力气了,怎么能上阵杀敌呢?
第二,郑王寒了世家的心。
所以世家才不反抗,任由赵军长驱直入,逼郑王求和。
在这个基础上,姜姬放出了姜武带兵入郑的消息。
冯家给她提了个醒,姜武带兵的事是不可能一直瞒着的。有心人一定能打听出来。
与其给别人留把柄,不如自己挑选合适的时机揭出来,将坏事变好事。
姜武带兵进郑,自然是鲁国大王心怀仁念,去救助郑国百姓的。
所以郑国的那些城池一听说是鲁国的仁义之师,统统自己开城门迎接呢。
大将军到现在未费一兵一卒,已下九城。
此言传出,乐城人自然人人同有荣焉。这不正是鲁王高义,鲁国仁道大兴的标志吗?连郑人都沐浴着鲁王的恩德,啊呀,太让人兴奋了!
一时之间,给姜旦歌功颂德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全是自动自发的,还有给姜旦建祀修庙,夸耀仁德的,刻碑的就更多了。
甚至之前据传说姜姬要当皇后的事此时也翻出来了,就算是当时不看好姜姬的鲁人都改了口,这天下,除了他们鲁国公主,还有哪一国的公主配得上皇后之位?
姜旦此时人在摘星宫。
他来了以后才发现,这个地方处处都眼熟。
他看到的那间大殿,记得当时他曾从殿内跑出来,也曾绕着大殿跑来跑去的玩,还曾爬上那座小亭,爬亭前的那棵树。
姜仁陪着他,慢慢提醒着他姜谷的事。
姜旦已经不记得姜谷了。在姜仁的讲述中,他慢慢回忆起了在他幼时身边的两个身影……三个?还是两个?
那两个人他都不记得了。现在想起来,原来那都是姐姐?
那两个姐姐似乎一直很沉默,不像姐姐那么骄傲张扬,他一直以为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且姐姐从小对他就很凶,很厉害,等他长大后,见到姐姐就算觉得熟悉也还是会害怕。
而这个新来的姐姐,却……没什么印象。
姜旦有点紧张,他悄悄问姜仁:“姐姐叫孤来是想要孤干什么?孤对这个新姐姐好的话,姐姐会生气不会?”他的身边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争宠,所以他无师自通,开始思考怎么面对两个姐姐的状况。
姜仁在车里就告诉了他:“大王,大姐姐是公主十分重视的人,小时候也非常尽心的养育过您,所以您要对她很好才对。您对她越好,公主越高兴!”
姜旦点头:“孤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