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下)——多木木多
时间:2018-09-29 08:48:22

  泡完出来,她先陪他好好的睡了一小觉再起来说话。
  她本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他说,许多事要问他,可刚才一看到他的眼神,那么消沉疲惫,她就知道现在不能问。
  不能问打得怎么样,不能问那些城怎么样,不能问郑国和赵王怎么样。
  问了,人心就远了。
  这一觉睡得不多,天刚刚擦黑两人就醒了。姜武醒来后习惯先去练枪,这是他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在战场上时刻不敢放纵,哪怕是现在不在战场上,他也改不过来了。
  练完回来,殿里已经煮上了鼎食。
  打仗的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这个,这个也好做,谷米不用洗,直接往釜里倒,加水,加酱,有肉干加肉干,没肉干就不加,这么煮出来一锅稠粥,大家一起吃。
  摘星楼的鼎食自然比军中的要精细许多。
  他走过去,面前已经有了一碗,滴了香油,切了腌菜丁,放了醋泡的黄豆和花椒油炸过的黄豆,喝到嘴里,发现不是粥,而是放酸的面条。这个面条也是米儿做出来的,她自己不知怎么捣鼓出来后,叫它“江面条”,这名字叫人想不通。宫里的人叫这“酸面条”,更贴切。
  盛夏酷暑,心情不畅,喝这个倒是挺舒服的。连喝了三碗,肚子喝得撑起来,却不会撑得难受,一会儿一泡尿一撒就没了。
  他坐在榻上,拿着炸黄豆一个个嚼着吃,不等她问,就把郑国十四城的事给说了。
  那九城真真实实的是他用粮食打下来的。
  这九城都在刑家辖下,先是被刑家搜刮一遍,再被来接管的王使搜刮一遍,最后又被不信城里的粮都不翼而飞的郑王搜刮了第三遍。
  姜武以粮攻城,称得上攻无不克了。
  而且他很守信,你开了城门,我接管了城,就发粮。仿乐城、凤城旧例,在大街上置鼎食,煮熟了以后,香飘全城,全城的人都能来吃一碗。
  虽然一天只有一次吧,虽然这粥里多是黄豆,虽然粥稀了点,但肚子里真的有东西了!!
  姜武以前饿的时候也曾吃过草,但他没想过,在郑国的大城里,产粮之地,竟然也会有百姓以干草充饥。他带兵入城后,就有人来以儿女乞草料,就守在他的兵的马前,不要别的,只要一捧草料,一个活生生、仙灵灵的孩子就能给你。
  他才知道锁在城中的百姓都没吃的,都在饿肚子。
  为什么不跑?
  当然是因为逃不掉。以前还有郑人能逃到鲁国去,晋江口那里收容的郑人现在已近六万人了。
  但他们都是跑得早的,各城发觉之后,就不许人逃了。百姓们逃了,来年谁种地?城里谁做工?
  哪一家都有饿死的人。
  有怜惜子女的父母甘愿自尽把粮食留下,有怜惜自己的把儿女关在屋中饿死,省下粮食自己吃。
  偷盗、拐骗、抢夺,种种恶行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
  城中大户也会缉凶,但凶人死了,他们的肚子还是填不饱。
  就算想以身为奴,换一家活命,城中大户也不肯收下全城的百姓当奴隶啊。
  鲁国大将军带着粮食来救郑人的事一传出去,各城轰动了。
  如果是传言还算了,但开门投降的城真的有了粮食,大将军真的把粮食给百姓吃了,而不是给世家大户占去了。
  百姓就都疯了。
  他们要去见大将军!他们宁可把身家性命都送给大将军,只求大将军活命,只求大将军带他们回鲁。
  各城世家从善如流,郑王跟赵国打了败仗,说不定又要来折腾他们,索性带城投鲁!等他们归了鲁王后,郑王再也折腾不着他们了。
  而且两位大王都继位有几年了,行事做风也都叫人看得清楚明白。
  郑王是个傻子,不懂爱惜百姓,爱惜国民的道理,只顾自己的口袋。
  鲁王是个聪明人,会治国,会治民,会治人。
  他们不愿意在郑王手下送命,不如在鲁王手中活命。
  这十四座城本来就都是刑家所属,除了离得太远的三座城没办法归附之外,这十四座城串通好了之后,一起向姜大将军献城了。
  姜武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但一切章程都是来的时候都制定好的,他夺了城,就要安抚百姓,安抚完之后,就要把城中文武职都给换上他的人,换完之后,就要百姓们开始种地。
  别看现在夏天了,不是春天,但不能种谷米,还不能种黄豆吗?黄豆是还来得及种一茬的,种完到秋天收获,至少这几城的人这个冬天不至于饿死太多人。
  所以他受了献城后,把多出来的几座城的著姓大族的男丁全都给“请”来,准备送他们去鲁国拜鲁王——你自己说要去当鲁人的,不拜鲁王象话吗?你说拜我就行了?我又不是大王,你你是不是想害我?你是不是想污我有不臣之心?
  等把这些人都给搓走了,他就一个城一个城的走一遍,先发粮,再让大家种地,就种黄豆。
  鲁人爱黄豆也传到郑国来了,但郑人从来没把它当粮食种过,就是随便种种,随便收收,不就是马料吗?他们还曾经笑话过鲁人连正经的谷米都吃不上,拿马料当粮食。
  但现在由不得他们了。
  姜武行的是军法,不是在同他们商量。他一声令下,城中百姓就要去田里除草翻地,他说你们给我种黄豆,百姓们就要好好的种下去。
  等十四座城走过一遍,他回来时,第一座开门的城中的黄豆已经冒出尺长的苗了。
  他这才班师回朝。
  “每座城里都留了三万人,这十四座城可以守望相助。暂时还需要运粮过去。”他道。
  他平平静静的说完,她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是看到郑人的惨状觉得不安?不忍?
  ……怪她?
  她不是头一遭经历,却仍觉得从头顶心凉到脚底心。
  她一条计策,意在郑王,结果郑王不仁,转头坑了世家,世家不仁,坑了郑人。说到底,是她的计太毒?还是人心太毒?
  她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如果亲临郑地,也会心痛难忍。
  但倒回去,她仍会这么做。
  她能承受任何结果,不惧怕。
  她唯一怕的,是亲人因此怕她。
  她没说话。
  姜武就继续往下说:“郑王已经立了赵王后之子为太子。但赵王也没有再往前进一步,因为赵王后赋诗召告天下,请赵王退兵。她说之前赵王派兵进郑是爱护女儿,现在女儿已经没事了,他再不退兵就不是爱护女儿,而是要行不义之事了。”
  赵王军队没了继续往前打的大义名份,只得先停下,等赵王的话。
  姜姬点头,道:“郑王还不知道鲁国要了他十四座城的事。我已经让人去斥责他了。”
  这个敢死队队员,是个突然冒出来的人。
 
 
第471章 自取其祸
  那天宴请诸媛, 姜姬只打算见范姝一人。至于姜奔是不是娶了个假世家女,这个她听过、笑过,就忘到脑后了。
  冷不丁冒出一个男子说想投效“隐王”,蟠儿二话不说就将人拿了。
  问清来历后禀报于她,不过就算是建城世家之子, 要杀也没什么。
  但姜姬起意想见一见, 主要是这个人的话很有意思。他似乎认准“摘星公主”与“隐王”有关,蟠儿的脸又实在太有辨识度,所以他见着蟠儿就先畅谈一番, 赞“隐王”的数项措施实在是有千古之功的。
  比如“隐王”陷樊城得四十万流民,可充军备;
  比如“隐王”激怒庄苑得双河城, 将铜矿、铁矿握在手中;
  比如“隐王”以大兵压城轻而易举的得到涟水城,建涟水大关, 从此手握晋江与涟水两条要道;
  比如……
  这既是在夸耀他的眼光,也是在威胁幕后之人。
  ——你敢不出来见我?我可是知道你这许多隐秘!
  蟠儿把他拿了,他也不喊叫不反抗, 好生生坐着,等蟠儿去“请示”。
  “是个狂人。”姜姬笑道。
  狂人,通常自持才高, 遇上不能降服他们的主君时, 拆起主君的台来那是毫不客气的, 而且这类人最擅长的就是背叛。我觉得你不够好,不足以令我信服,我遇上一个比你好的, 我就去找他了,临走再坑你一把,当做是给新主的投名状——这种事他们做起来是没有一点心理压力的。
  如果爱惜人才,自然可以慢慢收服。但她现在觉得身边的聪明人已经够用了,聪明人又不是越多越好?事实上一个环境中的聪明人越多,越容易出矛盾。
  于是,她接见了王姻,不等王姻想明白他要见“隐王”,为何是“摘星公主”出来前,就问他可否愿意去郑王,完成一件必死的事。
  王姻对找死没兴趣,但他对公主要说的事有兴趣,就不置可否,要先听听再说。
  姜姬就说,大将军要回来了,斩城十四,未费一员兵卒,不过郑王忙着跟赵王打架,到现在都没发现!于是,出于道义,鲁国需要派个使者过去提醒郑王:哎,你家南边的十四座城我看着好,我先收走替你管管啊。你说什么时候还你?这个我们再商量。
  姜姬:“你要让郑王同意此事。”
  这种一听就不合理的要求,王姻却听得心潮起伏,激动了。
  “非凡人不可为啊……”他说,这一般人都做不到啊!
  基本就是答应了,他愿意去试试。
  这可比在姜奔家替他准备个假妻子有意义多了!
  姜姬:“你做不到?”
  王姻:“某若做得到,如何?”
  姜姬:“等你平安归来,可在殿上有一席之地。”他要真有这个本事,那当个大夫还是够格的。
  办这么危险的事,才只能混个大夫当当。
  王姻觉得这酬劳太小,不值得。但不是不值得去,这份差事的危险和奇异性就值得他跑一趟了!就是他觉得大夫这官配不上他。
  王姻正想领命,姜姬接着道:“准你在郑国……便宜行事。”
  王姻从刚才进来就好奇为什么是公主在此,现在对上公主的眼睛,听到她的话,他才仿佛明白了什么。
  姜姬怕这个聪明人钻牛角尖,特意点了一句:“赵王使应当也在郑国。”王姻试探了一句:“赵王年高……”
  姜姬笑了一下。
  ——当真是在暗示他可以挑拨郑赵的关系,在其中添油加柴!
  王姻这才相信!隐王,正是摘星公主!
  他马上想起街上的传言,毫不客气的问:“公主可欲为皇后?”如果公主当真是隐王,那她就不能离开鲁国!
  王姻的想法和龚香一样,对摘星公主来说,当皇后是所有女人最大的梦想,但摘星公主去当皇后了,鲁国她就不可能再管了,山水迢迢的,她想管手也伸不过来啊。
  对公主而言,当皇后百利无一害,如果公主当真如他所想正是隐王,那她去当皇后,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当小皇帝的皇后。凤凰台现成的例子,仿朝阳公主例,她这个皇后一去,朝阳公主和小皇帝估计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对鲁国来说,百害无一例。诚然,鲁国公主为后,对鲁国来说是份荣耀。可这荣耀是虚的,比得上隐王在朝的实惠吗?
  比不上!
  王姻想,如果公主是隐王,她要想去当皇后,那他问清楚了,再图其他。
  姜姬脸一沉,“与尔何干?”命人把他搓出宫去了。
  王姻自以为看穿了公主的盘算,也不恼怒。毕竟当皇后,掌天下之权,远比在鲁国这小水潭里扑腾来得爽快。他不生气公主要舍鲁国而去,他只是犹豫,既然公主是隐王,他是投奔隐王而来,可公主又想去当皇后……那他……跟公主去凤凰台?
  也不是不行啊。
  王姻被蟠儿送到龚香处,拜见丞相。龚香一听他就是要去郑国的勇士,笑眯眯的说官袍宝冠等他回来再做,现在没有现成的,他这里可以先资助王姻一些盘缠送他去郑国,他家中还有几个勇士可做护卫。
  明显是坑。王姻闭着眼睛就往里跳,没有二话,也不给家里送信,就拿了龚香的盘缠,带着护卫骑上马就往郑国去了。
  龚香送走此人,问蟠儿:“这人是个什么东西?公主要怎么用他?”哪冒出来的?
  蟠儿摇头,只说:“公主说他是狂人。”
  哦,龚香懂了,公主要把他给驯服了再使。所以才这么“难为”人。这人要真能扛得住——从郑国活着回来,不管差事办成没办成,公主都会知道该怎么用他了。
  因为,这个通知郑国的事,本来就是可做可不做的。
  城都占了,郑王不知道就不知道,知道了,他能在刚跟赵国打完的时候再来跟鲁国打吗?
  结果是一样的。
  这趟差,是为了试将。
  姜姬当个闲话把王姻的事说给姜武听,他听完了,突然冒出来一句:“你去吧,我不拦你了。”
  姜姬怔了,串起来了。
  他不是因为看到郑国的惨相才难受的,是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而难过。
  她以前的密友中也有人诚实的告诉她:你的天地太大了,我跟你不一样。
  通俗点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我们的所知、所见、所想都不会一样,与其眼睁睁看着情谊渐渐泯灭,不如现在就分开。
  长痛不如短痛。
  她的心揪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他死心离开的那一天。
  她勉强定了定神,靠在他怀里,握住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能把姜武留在鲁国太长时间。她离开后,要加快脚步,把姜武从鲁国带出来。
  对姜武来说,鲁国是他的家乡,也是他麾下所有士兵的家乡。
  她需要……让姜武离开鲁国,不再以鲁国为乡。
  两人一夜颠倒,姜姬施尽手段,姜武酣畅过后,一觉就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都有点不知日月的茫然感了。
  但他还认得出这里是摘星楼,身边守着的侍人是绿玉。
  绿玉忠心,他知道了姜武与公主的事不但不以为恶,反倒一心替二人遮掩。虽然姜大将军在摘星楼休息的事没办法掩盖,但公主与大将军有私情和大将军与公主的侍人有私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