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午,在竹林里喂鸡的林见深又看见夏语冰鬼鬼祟祟地端着锅碗瓢盆等物进了后院,在窑炉里烧火。她显然是干不惯这种活儿的,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林见深有些担心,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又缓缓停住,最终还是沉默着撒了把玉米粒在地上,引得一群小母鸡咯咯咯扑腾过来。
他倒想看看,夏语冰在捣鼓什么。
夏语冰在窑炉边守了半个小时,然后将两盆带着浓郁糕点甜香的东西从炉子里拨出来——似乎太心急了,还被烫到了手。
林见深心里一紧,从竹林里转出来,推开了后院的篱笆墙。夏语冰听到了动静,受惊似的转过身,将刚烤出来的东西背到身后,警惕地看着他,小声说:“你怎么在这?”
这一整天,夏语冰都怪怪的,也不像平时那样粘着自己了,一个劲地自己捣鼓。林见深按捺住心底的一丝失落,视线落在她背在身后的手上,“你的手,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夏语冰敷衍地催他,“你快上楼去,不许偷看。”
这种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夜幕降临,林见深躺在床上看书,单手枕着脑袋,听见光线昏暗的窗外传来喜鹊的叽喳声,才猛地想起:今天是七月初七!
怪不得……
他一个挺身坐起,说话间已经伸手拉开了房门:“夏语冰,我想起来了……”
楼梯口站着一个人,不是夏语冰是谁?
趁着林见深怔愣的时候,夏语冰朝他招手,神秘兮兮地说:“哥,你下来!”
林见深已经猜到她想要干什么了,虽然少了几分惊喜,可那颗平淡了几百年的龙心还是砰砰砰急促跳动起来,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笑意一路从嘴角爬上了眉梢。
他情不自禁地迈着长腿下楼,等走到最后一阶楼梯时,夏语冰忽的伸手按灭了电灯,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不多时,几根摇曳的烛火从客厅方向传来,夏语冰笑着将林见深推往客厅,一边推一边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当当当!”
沙发前的旧茶几上摆着一个六寸大小的生日蛋糕。林见深并不知道这个盖了奶盖和木薯珍珠的戚风蛋糕是时下最流行的网红蛋糕,夏语冰在那不能恒温的破土窑炉里烤坏了两个蛋糕坯子,才勉强成功了一个。
他只知道,这是他这么长岁月里收到的第一个生日蛋糕。
以往三年,每年七月初七,婆婆也只是会下一碗长寿面给他。婆婆去世后,连生日都被他刻意淡忘了,却不料夏语冰还记得。
“其实,七月初七并不是我的生日。”蛋糕的烛火跳跃,映在林见深的眼睛里,折射出十分通透温暖的光芒。他喉结动了动,垂下眼睑缓缓说,“我没有生日,七月初七,是婆婆收留我回家的那一天。”
林见深的嗓音清冷,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流露出一个见证沧海桑田的大妖怪对人类蜉蝣一生的最后缅怀。
月光从玻璃窗外投入,轻轻的,像是怕惊破一个美好的梦般铺洒在地上。连老猫都嘴馋,跳上桌子嗅着蛋糕,‘喵喵呜呜’地凑热闹。
夏语冰将老猫抱在怀里,制止住它试图偷吃的爪子,笑着说:“没关系啊,以前是外婆陪你,从今往后,我给你过生日。”
话音一落,不知为何,两人同时一怔,心中莫名地酥麻,说话的人和倾听的人视线对接,又在看到对方眼里的一点波光后各自调开视线。
“快吹蜡烛许愿吧!”夏语冰清了清嗓子,放下猫,将那个六寸的蛋糕端起来,小心翼翼地举在他面前,在摇曳的烛光中催促他,“这是过生日必不可少的仪式。”
林见深笑了声:“妖怪要许什么愿?”虽然嘴上这么说,林见深到底闭了闭眼,然后轻轻一呼,吹灭了蜡烛。
夏语冰打开灯,屋内一下亮堂起来。她问:“哥,你许了什么愿啊?”
“没许什么愿。”说着,林见深慎重地用小刀切开戚风蛋糕,奶盖混着珍珠丸子淌下,像是雪崩似的好看。
“又骗我,你刚刚明明闭眼睛许愿了。”说起这个,夏语冰又噗嗤一笑,说,“哎哥,刚见那会儿我问你是那一年出生的,你跟我说你是97年……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撒谎不眨眼了啊。”
装97年小鲜肉,好意思么?
林见深倒是很坦然,“我又没有说是哪个世纪的97年,公元997年出生不行吗?”
“……”这话没毛病。
夏语冰竟无言反对,噎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行,太行了。”
林见深切了一小块蛋糕给她,因为是自制的蛋糕,没有纸盘子,两人就用瓷碟装着吃。夏语冰分了一小半给老猫,漫不经心地问道,“哥,你活了多久了?”
“不知道,可能差不多一千年。不过在化形之前,我没什么记忆,大概就跟普通的花草野兽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能化成人形之后才有智慧和记忆。按化形的时间来算,也就两三百年吧。”
林见深咽下嘴里的蛋糕,回忆道:“婆婆收留我的时候要上户口,但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就说自己有一个外孙女,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就将我的出生日定在了97年七夕。”
“你还上了我们林家的户口?”一条龙怎么上户口!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林见深舔去嘴角沾染的一点奶盖,缓缓道:“婆婆托了关系,不然一直是黑户也不行。”说着,林见深起身在电视柜下的抽屉里翻了翻,摸出一张身份证给她看,“你看,人类挺有意思的,每个人还要办一张身份证作为活着的证明和出行证明,跟狗牌似的。”
“身份证不是狗牌谢谢!”夏语冰接过他的身份证一看,果然注册的是‘1997年7月7日’出生,又惊叹,“你身份证照片好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证件照!”
林见深却是不给她看了,将身份证抽回来,说:“谢谢,你的身份证照……也不错。”
‘也不错’三个字是迟疑着说出来的,十分敷衍且没有真实度。
夏语冰咬了口戚风蛋糕,轻轻‘哼’了声,指了指茶几上包装极美的四个偏平大盒子,“喏,给你的礼物。”
她竭力说得平静,林见深却是难得露出诧异的神情:“还有礼物?”
拆开一看,却是几套古香古色的中式男装,布料柔软舒适,设计简洁大方,从夏到秋都兼顾齐全,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
林见深指尖拂过衣料,停留在暗青色的盘扣上,眼里一派未知的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转过头,手指不断地捻着衣服布料,对着夏语冰笑了笑,嘴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脱口而出,然而还未出口就化作了笑意。
夏语冰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像是毫不在意,又像是开心得话都不会说了,有点可爱。想来,应该是很满意的。
“快穿上。”夏语冰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含糊地说,不住地用余光瞄他。
林见深抬眼望着她,视线久久落在她的嘴角。
夏语冰被他看的发麻,下意识用手背蹭了蹭脸颊,问:“你看着我干嘛?”
“你嘴角有东西,没蹭干净。”林见深说着,伸出一只骨节修长有力的手来,拇指轻轻抚过她湿润的唇瓣,“在这里。”
猝不及防。
温润的指腹如羽毛划过,彻底吹乱了夏语冰平静的心湖。她一时有些慌乱,浑身像是过电似的微颤,抬眼呆呆地望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一瞬的心悸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见深却已收回了手指,指腹摩挲,满意地说:“现在干净了,你吃东西像个小孩似的……你怎么了?”
夏语冰倒映在他干净通透的眼睛里,几乎无从遁形,垂下头掩饰发热的脸颊,干咳一声说:“没什么。”
“你……”
林见深张了张嘴,屋里的电灯却是在一阵闪烁后吧嗒熄灭,四周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怎么回事?”突如其来的黑暗,夏语冰紧张地站起身,却因为视线阻碍而踢到茶几角,登时朝前扑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没事吧?”两人都只穿着单薄的短袖,触感如此清晰,又在静谧的黑暗中被无限放大。林见深扶稳她,镇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大概是电压不稳,跳闸了,我去看看。”
林见深拿了手电筒,推门出去了,夏语冰仍站在原地,回味手上温暖的触感。
她在象牙塔里生活了二十一年,终于窥见一缕天光,那是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叫做心动。
夏语冰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传说中‘心动的感觉’,但她至少明白对于自己而言,林见深对她的关照和夏宗泽对她的关照,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会。
咔哒——
点灯亮了,光明再次来临,笼罩着她那份模糊不清的小心思。
林见深走进来,将电筒搁在鞋柜上,忽然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来:“刚才没好意思说……谢谢你。”
夏语冰‘啊’了一声,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个生日,我很喜欢。”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晚啦,嘤嘤~感谢大家的地雷和营养液,名单明天一并奉上!
上一张的农历8月17日纯属笔误,应该是公历8月17日,作者已经改过来了,多谢小可爱们的提醒~
第33章 黑雨伞
阴云沉沉地压在山头, 一片风雨欲来之势。费轩收好画具, 在手机上敲下一行字:【要下雨了,夏老师, 我送你回家吧,不然会淋湿感冒的。】
夏语冰也收了蓝牙笔,退出平板绘图软件, 起身抻了个懒腰:“不用送我了,你快去村口吧, 晚了就没车回镇上了。”
费轩还有些犹豫:【还是送送你比较好, 听说上次你看戏后一个人回家就出了车祸, 太危险了。】
“上一次是意外。从这里到家中都是小路,没什么车子经过,你放心好了!”阴凉的风吹来,带着潮湿之气,夏语冰催促费轩, “快走快走, 真要下大雨了!”
等到送走了费轩, 阴云翻滚的天果然下起来大雨, 开始还只是撒豆般零星的几点雨打在身上,到后来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视线所及之处全笼罩了一层蒙蒙的雨雾。
这么大的雨也不好回家,夏语冰被困在了石桥边的树底下,虽然不至于淋个透湿, 但心里一直记着“下雨天不能在树底下避雨”的教诲,总担心一个雷劈下,自己会化作一具头发蜷曲炸裂的焦尸……
偏偏林见深那人连个手机也没有,夏语冰想叫人来送伞都找不到方法,只能蹲在树下苦苦捱着。
二十分钟过去了,雨势一点也不减少,夏语冰叹了声:“这雨没完没了了。”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夏语冰期待见到林见深,可一转身,见到的却是一个白衬衫工装裤的年轻男子,朝她微微一笑,露出嘴角边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涡。
“林西。”虽然只是在梦里听过他的名字,可不知为什么,夏语冰就笃定他叫这个名字似的,开口叫他时连一丝迟疑都没有。
林西撑着他时常带着的那把黑色的旧雨伞,轻轻点头,算是回应。大雨在风中斜飞,连夏语冰都湿了裙子,他却丝毫不受影响,身上连一点水渍都没有,干爽得不太正常。
自从接受了林见深的秘密后,夏语冰就学会了用另一个灵异的角度看待世界。她只是小小地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就站起身微微仰首,望着林西那过于英气白皙的面容,问道:“你……是人类吗?”
林西一怔,而后缓缓摇头。
果然……
夏语冰朝身后看了一眼,似乎在期待什么人的出现。然而大雨冲洗的石桥尽头空荡荡的,并没有林见深修长高大的身影。
孤身一人在雨中遇到异类,她明明该害怕,心里却平静得很,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同他搭话道:“上次那场大雾,是你提醒我‘雾潮生、狐妖现’对吧?”
所以,他应该是个好妖怪。
雨声穿林打叶,林西不置可否,只定定地望着她说:“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那是一声极低的喟叹,包含了许多深沉的、夏语冰读不懂的情绪。见到她疑惑的目光,林西握着黑伞伞柄的指节紧了紧:“抱歉,我是灵溪水生的妖怪,灵力衰微到无法凝聚成人,只有在下雨天借助水为媒介,以灵体的姿态与你搭话。”
“没关系的,是我该谢谢你,上次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很有可能就被那阵妖雾卷走了。”夏语冰想了想,笑着说,“说来也巧,我几次见到你都是在这石桥上。”
树梢的雨水滴落在雨伞上,又顺着伞骨的弧度滑下,在伞檐停留了片刻——那里有一抹小小的刺绣,用银粉二色的丝线绣了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林西静了静,才说:“我在这等一个人,等她回家。”
莫名的,夏语冰忽的心尖一疼,问道:“记得第一次在桥边见你时,你曾问我,我的妈妈是不是林缈……林西,你认识我妈妈吗?”
一提到林缈,林西的目光忽的柔和起来,微笑着说:“你的妈妈,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夏语冰微微瞪大眼,再联想起他刚刚说的‘等一个人回家’,忍不住猜测:这妖怪莫不是曾经暗恋过妈妈?
然而未等她发问,林西却是看透她心中所想,哑然一笑,将手中的雨伞递到她面前:“这把伞送给你,撑着回家去吧,别淋湿了。”
“可是……”
“没关系的,我用不上它了。”
林西将伞塞到夏语冰手里。他的手掌很温凉,像是玉石,没有人类该有的温度。
顿了顿,他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如果你见到了我要找的人,请带她来见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