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逃避,在水里躲了几日。路边的石碑上不再有鲜花,夕阳的归途中也没有他突然窜出的身影,有好几次,她都看到林秀英站在石桥上四处张望,呼喊他的名字,最终又在夜幕降临时落寞而归……
他听到同村的女人取笑她:“秀英,你的野男人抛弃你了吗?”
林秀英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掐住般,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那一瞬,林西几乎想不顾一切地跃出水面,抱一抱她单薄萧瑟的身躯。
但,从那天以后,林秀英已经半个月没有路过石桥了。
又过了半个月,林西再也按捺不住思念,终于在一个朦胧的雨天再次化出人形,前往村庄,敲响了林秀英家的门。
记忆里的夏语冰站在破旧的院落里,被迫旁观一切。当林西出现在林家家门口时,她清楚地看到了外婆眼里的惊喜和泪意。
那时,外婆的父亲去世已经半年了,村里的长辈欺负外婆无依无靠,逼着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这几日,外婆都是以泪洗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林西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像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劈开黑暗,给了她希望和光明。
只是,这个‘救世主’很紧张,一步一步地跟在外婆身后,眼里的挣扎和痛楚交织,最后败给了名为‘爱情’的甜蜜。
过了很久,林西凝望着外婆,两手紧张地交叠在一起,一字一句地说:“秀英,要不……我娶你吧。”
雨声滴答,落在长了杂草的石阶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外婆消瘦的身姿明显一怔。
她背对着外公,双肩不住轻颤。过了很久,她才回过身来,俏丽的眼睛里满是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好。”
他们办了简单的婚礼,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林西勤快大方,舍得吃苦,捕鱼尤其在行,渐渐的,外婆的日子好过了起来。
很快,他们有了孩子,但林西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他只是个未蜕化成神的水妖,与人类的血脉格格不入,生下来的孩子多半活不长久。从林秀英生下女儿的那一天开始,林西就开始不断走访查阅,请教山中的老妖,试图延长女儿过于衰弱的生命……
然而,为女儿续命的方法才刚查出一些眉目,他就遭遇了更大的危机。
有一天他从梦里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开始变得透明!他明明就睡在妻子旁边,可他的妻子却再也看不到他。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半年多,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无法维持人形,开始只是‘消失’一两个小时,到后来慢慢变成一两天,十来天……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抱着女儿到处找他,数次从他身边跑过,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有一次,他的女儿就在他眼前跌倒,他想伸手扶她,手掌却穿过她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摔倒在地上,头破血流。
他是水中的妖,每当下雨天空气潮湿的时候,他能勉强再化出人形来,于是他撒谎了,骗妻子说他在市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只有下雨天才会歇工回家。
妻子将信将疑。但他知道,这个谎言瞒不了妻子太久,很快,他最后这一丝妖力也会消耗殆尽。
果然,他再也幻化不出人形了。
女儿林缈是个半妖,天生体弱,但眼睛灵异非常,大概三四岁开始,就能瞧见灵体状态下的他。偶尔,林缈会望向他所在的方向,脆生生地叫他:“爸爸!”
但每次和他说话过后,林缈都会发起高烧。林西这才知道,体质的灵异的人和妖怪说话,是会招来灾祸的……
林西连家也不能呆了,他怕会害了女儿。
他搬回了石桥的水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林秀英从石桥上送林缈去上小学,去上中学,最终又送她走出大山,去繁华的城里上大学……女儿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比妻子年轻时还要漂亮,但是他那可怜的妻子,却越来越老,越来越沧桑,也越来越孤独。
他什么忙也帮不上,非但如此,他甚至没来得及阻止女儿的死亡。
收拢女儿的残魂花掉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修为,他又沉入水底,陷入十年如一日的沉睡,等到再次苏醒时,看到的却是女婿匆匆忙忙接她去城里治病的车子。
那一天,阳光很灿烂,如同他与妻子初见的那个早晨。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妻子靠着车窗,浑浊的眼睛望向粼粼的溪水,似乎在怀念,又似乎在期待。
林西在水中呼唤她,但到了妻子的眼里,也不过是看到一条修长的大鱼在笨拙地摆动鱼尾。
妻子走了,再也没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很多小可爱问,在外公眼里女儿是最可爱的姑娘,那外婆呢?
对此,外公公开回应:女儿是最可爱的,老婆要去掉那个‘可’字,是我最爱的姑娘!
……这是一只求生欲旺盛的外公啦。
小夏:……等等,我哥呢?谁能告诉我我哥去哪了?】
谢谢百里透着红小可爱的地雷~
谢谢“卫亁”,灌溉营养液+10“聪明花花”,“哈哈哈哈哈”,“长安”,“哈哈哈哈牛”,“哈哈”,“绣桌子”,“蝉时暮夏”,“我不是星星”几位小可爱投喂的营养液,笔芯!
第36章 来生见
夏语冰从记忆中抽离, 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涩, 回过神来时,脸上已是一片湿痕。
“所以, 他们说您死了,说您背叛了外婆……原来,这都不是真的。”夏语冰还沉浸在悲伤的回忆中, 难以抑制地呼吸颤抖,抬手捂着眼睛哽咽道, “外婆一直盼着您回家, 妈妈去世前也念着您。”
“夏语冰……我叫你小语吧。小语, 每次看到你,都让我想起了缈缈。”林西垂下眼睫笑了笑,悲伤道,“你和她长得很像,眼睛鼻子最像她。这些年来, 我无数次想过不惜一切也要化形, 让你们见到我, 可是……”
雨水从伞尖滴落, 夏语冰红着眼睛问:“外公,为什么你和人类结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你,让你像林见深一样能以人的身份长期生活?”
林西摇了摇头:“妖,分为很多种,大妖怪修炼到一定境界就成了一方神明,寿命和灵力都不是普通小妖能比的, 不会因为和人类混居而弱化。但我这种水妖离不开水源,如果放弃修行和人类在一起,久而久之,我身上的灵气会逐日减少直至完全消失,无法维持人形,直到大限之期。”
夏语冰怔愣,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是……大限之期?”
林西沉默不语。
“外公,什么是大限之期?”夏语冰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答案,却死活不愿相信,颤声说,“妖怪不是可以永生的吗?怎么会死!”
“这世上没有谁是可以永生的。”
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夏语冰回头一看,只见林见深不知什么时候穿好了衣物,一手拿着一个盒子,一手拿着一卷帛画之类的物件,从树林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夏语冰的视线定格在他的手上,眼睛微微睁大,说:“你带来了外婆的骨灰?”
林见深点点头,继续解释:“妖怪只是比普通人活得更久一点,但这个‘久’也是有期限的,少则百来年,多则千余年,总会走向衰弱和死亡。”
这无疑是一个残酷的答案,远没有影视剧和小说中描写的那般美好,夏语冰心中沉重,堵得几乎无法呼吸,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见到她眼睛红红的,林见深又有些不忍,将手中的骨灰盒递给夏语冰:“婆婆的遗愿,交给你来决定。”
夏语冰指尖颤抖,接过骨灰盒抱在怀里。再抬头时,她刚好撞进林西哀伤的双眸里。
“孩子,我能抱抱秀英吗?”林西恳求地问。
夏语冰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呢?
“外婆临终前嘱咐,让我将她的骨灰撒在石桥下的溪水里,她说,那里是她和您相遇的地方。”尽管夏语冰一万个不舍得将对外婆最后的这一点念想洒入水中,但还是郑重万分地把骨灰盒给了林西,“见到您,外婆一定很开心。”
林西颤巍巍接过骨灰盒。他望着这只小小的盒子,又抬头看了一眼夏语冰。
那一眼是茫然无措的,带着浓重的悲伤,哀痛到连耳鳍都在月光下颤抖,然后又缓缓绽开一抹苍白的笑来。
“她变得好冷,比我还冷。”林西轻叹般说,一颗晶莹的珠子在他眼角凝结成形,又吧嗒一声落入水中。
他将骨灰盒紧紧地攥在胸口,靠在岩石突起的岸上,难受地弓起了身子,用指蹼捂住眼睛。
水波荡漾,夏语冰和林见深站在岸上,只看见他毫无血色的唇抖着,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我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她的残魂,并不在骨灰里。”林见深将卷轴展开,原来就是之前林见深绣的那幅《银红鲤鱼戏荷图》。那细密的丝线在月光下反射出丝丝缕缕的光芒,美丽而又诡谲,栩栩如生。
在夏语冰诧异的目光中,林见深淡然地将绣图放入水中展开,沉声说:“当初婆婆头七归乡,一缕残魂久久停留不走,我就猜她一定有心愿未了,就用灵力编制了一幅绣图,作为她灵魂的栖息所。”
随着林见深低沉好听的嗓音稳稳传来,那卷轴在水底舒展,里头的荷花和游鱼竟仿佛活了过来,画中蜷曲的荷叶以肉眼所见的速度从水底抽芽,莲茎钻出水面,荷叶舒展,粉红的莲花抖了抖露水,在月光下缓缓绽放……
这一汪清冷的水潭很快莲香四溢,在浮动的金色萤光中,一个伛偻苍老的身子渐渐成形。
半透明的、慈祥的老人,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美丽与温婉,夏语冰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在第一时间脱口喊道:“外婆!”
要不是林见深及时拉了她一把,她险些就要不管不顾地扑到水里去了。
林西显然比她更激动。月下的鲛人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半空中的一缕残魂,鱼鳍在水中震颤,荡出无数细密的波纹。
“秀英,秀英……”林西伸出指蹼,小心翼翼地抓住林秀英干瘦的手,“我终于,可以再触碰你了。”
那一抹魂魄实在是太弱了,风一吹就散,外婆眼里有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语冰看着都揪心,转头望向林见深:“哥,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在一起吗?我可不可以帮什么忙?”
“我帮不上什么忙了。”林见深沉思了一会儿,才对林西说:“这幅画是用从我身体里抽出的灵力编织的幻境,但婆婆的灵魂撑不了太久,夙愿完成,她该走了。”
本以为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团圆,没想到最终还是要走向分离。夏语冰心脏一紧,忙问道:“哥,‘该走了’是什么意思?外婆已经不是人类了,她不正好可以以异类的身份和外公长相厮守?”
林西倒是并不意外,了然道:“傻孩子,灵魂停留太久就会变成一抹游荡的执念,永远无法步入轮回,也不再有记忆和感情。”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夏语冰好不容易落下的心又悬起,“如果外婆转世成了别人,外公还能从亿万人中找到她吗?”
“只要秀英愿意,我就是穷其一生也能找到。”林西郑重地说着,从水中人立而起,轻轻拥住了妻子消瘦的肩,认真地说,“秀英,人妖殊途使我们相隔几十年,在你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我都没能给予你一个丈夫该有的支撑,你……愿意原谅我,给我一个来世吗?”
外婆眼里含着一汪泪,笑出眼角细密的纹路,重重点了点头,一如四五十年前回应他求婚的那样,无声地说了句:愿意。
外公忽地笑了,嘴角一个浅浅的梨涡。
他拉起外婆干柴似的手腕,没有一丝犹疑,虔诚地吻上她干皱的手腕处,用自己少得可怜的灵力在那里烙下一个印记。
是一片扇形的青色鱼鳞纹路。
“秀英,你放心去。”林西抚了抚她的白发,“有了这个印记,即便是海角天涯我也能感知到你……这次,我绝不骗你。”
鸡鸣声响起的时候,外婆的灵魂终于在林西怀里分化,化作千万金色的光点散去,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夏语冰匆匆向前,却只来得及从外婆透明消失的手掌中穿过,她目送一个灵魂归去,又期待这束光从另一个陌生的家庭中亮起。
她见证了一个故事的结束,也见证了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林见深不动声色地看着悄悄抹泪的夏语冰,长眉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对林西说:“以你现在的身体状态,怕还没等到婆婆转世成人,自己倒先魂飞魄散了。”
夏语冰正悲伤着,一听这话就更是郁卒,哭唧唧地瞪他:“不准你说丧气话!”
林见深对于人类的忌讳与迷信一无所知,平静地扫了她一眼,继续说:“水里的画卷是我用自己的灵力编织而成的幻境,和你一样属水,可以保证灵力不消散。如果你愿意,可以入画修炼,几十年后兴许能再次修成人形。”
龙是一方神明,灵力强大无比,能得到他的帮助自然是如虎添翼。
林西眼里总算有了一丝希冀,低声问:“可以吗?”
林见深没有明确表态,只是侧过头有些不自然地说:“不过,也是看资质的,资质好的话或许只要二十来年。”
夏语冰感激地望着他,一颗心如同坐过山车,从泥淖直飞天际。
林见深哼了一声,欲盖弥彰地对夏语冰说:“先说好,我是为了婆婆,才不是为了你。”
于是第二天中午醒来,夏语冰惊讶地发现外婆的房里没有了骨灰,取而代之的是墙上一幅精美的荷花绣图。
绣图的莲叶下没有银红两条鲤鱼了,反而多了一条人身鱼尾的强健鲛人。鲛人从荷叶下的水波里探出头来,朝夏语冰微微一笑。
夏语冰知道,那是她的外公林西。
他在画里,等待几十年后的重逢。
夏语冰揉了揉眼睛,对着画里那只英俊的鲛人说:“早上好,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