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对上视线,此刻车外只有蝉鸣蛙声,他嗯了下。
会议遗址的高处有一座伟人像,那位伟人此刻正乐呵呵地看着车里的两个人。乔欣扭头瞧瞧他,其实她还是很不习惯小时候那萌嘟嘟的小崽子成了眼前这个充满阳刚之气脱了上衣六块腹肌霸气侧漏的家伙,他连五官都变了很多,鼻梁高挺,鼻尖高高翘起,像是一座山岚立在那儿,比很多女孩都精致。不过再怎么变,她也还是记得,小时候和这人一起看过的星星。
那时候,真好啊。
乔欣伸手越过档位,摸索着碰到了关腾腾的胳膊,他没动,下一秒,乔欣牵住了他的手,像是小时候领着他去楼下打酱油一样牵着他,牢牢的,不用害怕。
关腾腾的掌心发烫,抬起另外一只手囫囵擦了擦脸,说:“因为有遗憾所以害怕她离开我。”
遗憾是什么?这个问题乔欣没问,她知道如果他想说,会主动告诉她。
这个遗憾可以挽救吗?
不可以。
乔欣想了想,捏捏男人指节分明的大手,像是在安慰他。
心中有了依靠,整个人放松下来,关腾腾玩笑地捏了捏女孩肉嘟嘟的拇指。
本来是单纯的拉着手,可他这么一捏乔欣就把手收了回去,坐起来胡乱理了理头发,让关腾腾开锁她要下车,关腾腾手指上还有那软乎乎的触感,看她下了车,站在车门外扭了两下脚尖,问他:“你要不要吃个饭再走?”
他把座椅升起来,摇了摇头,没什么胃口。
乔欣表现得很遗憾,仿佛他这个决定会失去整个世界。她尝试劝说:“是老乡自家种的地瓜,可甜了呢,还有山芋,和平时吃的不一样,我觉得你会喜欢,还有还有,今年的新米,用农家灶大火熬米粥,端上来碗里一层米油,配着刚刚我说的地瓜和山芋,真的很好吃。”
关腾腾拄着肘听她说完,她那眉飞色舞的样,想来一定是很好吃的,不过他还是摇摇头:“不了,我等奶奶醒了一块吃早饭。”
乔欣觉得关奶奶一定会喜欢这个,和他约定:“下次你提前一点跟我说,我留两个带过去给奶奶尝尝。”
“好,下次再来接你。”
***
约好了下次来却没约定到底是哪一天,乔欣扬着甜甜的笑容和老乡套近乎,每晚帮老乡家的小孙女辅导作业,还教她英文字母,老乡憨厚,总把好吃的留给她,还要杀鸡给她补身体,乔欣赶紧制止,不好意思地提出自己的要求:“能不能送我点地瓜?我要带回城里让我奶奶尝尝。”
孝顺的女孩谁都喜欢,老乡答应等她回去的时候给她装一麻袋。
这个乔欣没拒绝,乐呵呵地道谢,偷偷比量小孙女的身高,在网上给她买了一条粉红色带蕾丝的公主裙。
她把在这里的事用微信分享给关腾腾,希望他的心情能好一点,一开始这家伙还有回应,笑她贪吃,虎着脸不让她多吃,吓她回来要加运动量,后面几天关腾腾就没音讯了,乔欣打电话也不接,连视频也没反应,倒是家里打来几次,她不用接都知道是乔宏海的秘书例行问候,干脆也学关腾腾,装失联。
直到家里派车接她回城。
乔欣那天穿了一条花裙子,正和小狗在玩,司机含糊不清地请她上去换身素色衣服,她需要和父母一起参加一个葬礼。乔欣上楼换衣服,裙子脱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心里预感不好,接下来的路程她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只觉得那一晚关腾腾载她回来时很快,她去找他时却很慢。
直接去的殡仪馆,乔欣头一回来这里,下车腿都是软的,但还记得整理自己的黑裙子,捋了捋头发,跟着引路人往前走,艳阳高照,似乎要将地面烧出一个洞,乔欣站在这样刺目的日光底下,看见了关奶奶的灵堂。
追悼会已经开始,她来迟了。
关奶奶生前质朴,不愿让人为她操劳烦心,关中山这个儿子一直没有出力的地方,这回逮着了机会,怎么花钱怎么来,他不差钱。
沿海人讲究这个,虽然人走了什么都没了,可身后事大家眼里看着,孝不孝顺就看这一回。灵堂布置得很盛大,单花圈就多得摆不下,各界人士都来悼念,人和花圈都漫出来,有一部分晒在太阳地里。
乔欣站在最尾巴,有人递过来一枚白花,她小心别在胸口,被人问结婚没有。
也是习俗,没结婚的不管多大,多得一个红包。
乔欣捏着那枚红包低着头,眼泪夺眶而出。
第一医院这一届的院长上台讲话,灵堂里哀乐停了,大家安安静静听院长细数关主任的生平事迹,学习她的精神,瞻仰她的人格。
最后上台是乔宏海。
很少有人知道他与老人的关系,但其实他作为曾经的一院人,现在宏海医院的领头人,关奶奶的老邻居,是最有资格做结束词的。
当乔宏海带着沉痛的语气诉说老人曾经对他的提点和帮助时,乔欣抬了抬头,记忆里,是爸妈早出晚归,她缠着关奶奶吃饭睡觉玩打针游戏的那些日子。
不能想,一想更受不了。
之后,来参加追悼会的人们手持一只白菊,绕老人遗体一周,对家属致意。一旁有专门的人向家属说明来者身份,他们之中有关奶奶曾经的病人,病人的家属,得她帮助的学生,共事过的同事,还有她一直助养的山区孩子。
没有人知道关奶奶资助12名山区孩子一直到他们考上大学。
那些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几年,身上多多少少都沾染些世俗,可这一刻,在老人的灵堂上,他们的悲伤真情实意,令人动容。
***
乔欣这时候被安排到了父母身边,乔宏海一个眼神都没给,林萍不满地低声训斥:“越来越没规矩。”
乔欣没吭声,眼泪啪嗒掉在鞋尖上。
她跟着父母绕着关奶奶的棺木走一圈,老人面容安详,似乎是睡着了,脸色看着比之前都好,乔欣吸着鼻子,将白菊轻轻放在一旁,接着来到家属跟前。
她看到关腾腾了,他作为长孙站在前头,身边是弟弟关小宝,之前还打架闹事的高中生一夜之间长大了,低着头,学着哥哥沉稳的样子,忍着悲伤对到来的宾客答谢,穿麻衣,比哥哥矮一些。
相比之下关腾腾脸上更没有表情,他漠然地各路不认识的人颔首,听他们说着同样的话:节哀。
他的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知道再过一会儿,奶奶就将真正地离开他,成为一蓬白灰,埋入关中山早已找风水先生看过的风水宝地。
以后,他再要看奶奶,不用过轮渡,不用坐船,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了。
心里是抗拒的,可关小宝那天扒着奶奶的病床不让人盖白布的时候,他还得有个哥哥的样子,劝弟弟:“你让奶奶好好的走,别闹。”
可他不痛快。
这时候,只感觉手上被人握住,那触感似曾相识。
软哒哒的,像棉花糖。
他定神看去,眼前的白雾渐淡,一直在微信上叽叽喳喳吵人的女孩此刻站在他跟前,个头挺矮,穿他从没见过的黑色,她一直是五彩斑斓的,从没这样素过。
其实不想让她来,怕见她哭。
莫名其妙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就是不想见她哭。
所以不跟她说这事,最起码,不想亲口跟她说这事。
她要是哭了,他招架不住。
关腾腾看乔欣一眼,果然还是哭了,眼都哭红了,抽哒哒地吸着鼻子,脸被外头的太阳晒得通红,她手没放开,顶着乔宏海和林萍诧异的目光愣是没放开。
关腾腾的指节泛白,想挪开手,乔欣不愿意,两手握住他紧了紧,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她没说节哀,只是以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关腾腾嘴里干涩,嗓子很哑,微微点头,算是知晓她的意思。
不能停留太久,后头还有很多人要过来,关腾腾反手捏了捏那肉嘟嘟的手心,随即松开。
火化房顶腾升起一缕黑烟,人来到这世上需要孕育十月,走的时候,也就十分钟不到。
第10章 和你一起看的星星3
乔欣担心关腾腾,葬礼后给他打过电话,他不接,她去健身房找人,毛毛照旧一件紧身运动背心过来:“二腾把你交给我了。”
乔欣问:“他呢?”
毛毛说:“疗伤呢。”
乔欣没多想,以为是疗心伤。
顶楼大教室外有一块巨大的天台,关腾腾给铺上草坪,还挂几盏玻璃灯泡,作为拍照背景格外小清新,此时天台有狗叫,听着声还是条大狗,乔欣从小喜欢狗,只是家里不让养,乔宏海说不卫生。她求过一回,林萍哄她考进班里前十就答应,乔欣那一段卯足了劲学习,补习班报了四个,考试成绩一下来,也就比之前前了十位,不能养小狗。
高中时她又求过一回,不用花钱买,余丹邻居家的狗妈妈生了一窝小狗,养不了那么多,送不完估计得遗弃几只。乔欣下了决心,只要爸妈答应她一定好好学习。
可乔宏海这样告诉她:“乔欣,机会不是一直有的。”
话乔欣听懂了。
乔宏海没给她这个机会。
后来在余丹回家求妈妈才保住了剩下的几只,乔欣能做的是省下所有零花钱给小狗买口粮买零食带它们去打针,这么养了两年,感情很深,她放学去余丹家做作业,狗狗们乖乖趴她脚边,做完作业和余丹一块给小狗洗澡,余丹家住一楼,拖个大脸盆接满水,小狗们扑通扑通往里跳,甩乔欣一身水。
可惜后来城市打狗,街道办事处家家户户地查,根本躲不了。
狗没了。
那以后乔欣再没有张罗过养狗的事,只是每回见着别人的狗都眼馋巴巴。
听着狗叫乔欣忍不住要凑过去,外头阳光强,走过来一个牵着大狗的少年,身形高且瘦,看不清脸,听他咦了声:“你怎么在这?”
关小宝可记得这大姐了,葬礼那天抓着他哥手不放,他偷偷瞧了好几眼。
乔欣跑过去跳起来一拍少年肩膀:“叫姐姐。”
关小宝皱着眉:“大姐你什么毛病?我们很熟吗?”
毛毛一旁看热闹。
乔欣半点不生疏地点点头:“恩,熟。”
关小宝误会了:“你想给我当嫂子啊?”
想想皱起眉:“不行。”
看他嫌弃的样乔欣叉着腰:“你哥都是我带大的当什么嫂子你不要乱说话。”
说完蹲下来热烈地看着大狗:“帅哥你叫什么呀?我可以摸摸你吗?我是乔欣,我好喜欢你。”
关小宝翻白眼,跟狗说情话,这姐也是够了。他扯了扯狗耳朵,大狗不理他,扭头冲乔欣甩尾巴,乔欣心满意足地抱住狗,呼噜呼噜毛。
关小宝地上一坐,很好奇:“你找我哥干嘛?”
乔欣说:“就有点担心他。”
关小宝摸着下巴颏看她,半晌问:“我哥真是你带大的啊?”
其实他也信,因为就没见过他家关大宝能让谁那么拽着手。
“恩。”乔欣看着关小宝,“你想听听吗?”
听啊,关小宝当然听,最好能听见点他家关大宝小时候的糗事,回头好好取笑他一回。
可听着听着,少年低了头,揪着无辜的草皮。
***
那些关于关腾腾关于关奶奶的回忆在乔欣看来无限美好,她看着关小宝,笑盈盈地:“你还没出生我就搬走了,真可惜,不然也能牵着你一块去买冰棍打酱油,你应该也会追在我屁股后面像个小粘人精。”
“我才不会。”关小宝憋了下嘴,“真没想到二腾还有那么傻的时候。”
乔欣撸了下关小宝的脑袋:“别这么说你哥。”
关小宝陷入惆怅:“我其实挺羡慕他。”
“恩?”
少年坨了背,继续抠草:“奶奶走了我还好,难受归难受,还能接受现实,二腾不行,二腾走不出来,他心里有愧,好几年了,一直放不下。”
狗狗懂事地舔了舔关小宝脚踝,少年说:“它叫木头,二腾抱它回来时都快不行了,浑身是血。”
乔欣一阵心疼,更轻地摸了摸毛。
“你知道我哥被泳队开除的事么?”关小宝问。
乔欣一愣,摇摇头。
关小宝又翻了个白眼:“那你知道他从六岁起学游泳的事么?”
关腾腾六岁的时候乔欣已经搬出了家属楼,对此一无所知。
“你真不怎么关心他。”关小宝这句话把乔欣说脸红了。
“我见过你。”他说,“在你未婚夫和小三开房你进派出所录口供那晚之前。”
“我家有你的照片。”
“你变了挺多。”
四句话,藏了很多乔欣来不及去细想的东西,她眨眨眼,最关心的是:“为什么被开除?”
“我小时候我哥可疼我了,记得有个进口巧克力,我爸出差带回来的,一盒只有一点点,他舍不得吃都留给我。”关小宝说,“可是后来他就变了,对我特别凶,动不动就打我。”
这话有点过,乔欣说你做的那事不该打啊?你哥都是为了你好。
“恩。”关小宝莞尔,刚才那话他在他妈面前说惯了的,其实他都懂,“他心情不好,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星星姐,你能帮帮他吗?我觉得他挺愿意跟你一起的。”
“如果他愿意,你让二腾自己告诉你。”
“你叫我什么?”
“星星姐。”少年扬起笑,与关腾腾相似的眉眼中更显稚嫩。
***
乔欣按照关小宝给的地址出现在关腾腾家门口,门是密码锁,关小宝在微信里说:【你直接进去,他要是死在里面你赶紧报警。】
乔欣一哆嗦,赶紧摁了密码把门打开。
是个大居,这房子在今天的鹭岛不便宜,里头装修的简单却有风格,和蓝白相似的大块落地窗,没有窗帘,一室明亮,往内走有几个房间,健身室和衣帽间都敞着门,有一个超级豪华双层狗屋的房间是木头专用,剩下一个关着门的应该就是关腾腾的卧室。
乔欣光着脚在门口站了半天,想想还是敲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