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了半天,皱眉道:“你是谁?!”
顼婳一身红黑相间的长袍,缓步而来时,身上甜香四溢。她轻笑:“好久不见了,父亲。”
向销戈连整张脸都皱起来,他这一生,只有向盲这一个儿子,几时有过女儿?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顼婳却已经淡笑道:“看来岁月漫漫,父亲已经连我都已不再记得。”
向销戈脑海如一阵电闪雷鸣,他后退一步,双唇颤动:“你……你是……不、这不可能……”他步步后退,“不可能。”
顼婳浅笑:“怎么不可能呢,父亲。”
这一声父亲,叫得向销戈毛骨悚然。顼婳却缓缓走到剑庐前,轻声道:“实不相瞒,这次本座前来,是有求于您呢。”
向销戈身体轻颤,连一向稳健的手也握不住手中羊皮图卷:“你……来此何事?”
顼婳慢慢将手搭在他肩上,说:“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女儿在人间混得憋屈,受了贼人欺负。希望父亲为女儿铸一柄兵器,以拒敌寇。”
向销戈说:“你本应镇守天河弱水,为何脱逃?!”
顼婳轻笑着凑近他,在他耳边说:“因为女儿想念父亲,想念人间啊。”
向销戈几乎是颤抖着推开她:“你可知违背天道,你将成魔?!”
顼婳笑意更盛,邪魅妖冶:“我当然知道啊,父亲。”
☆、第51章 白昼冗长
第五十一章:白昼冗长
向销戈, 时年三千四百余岁,整个玄门除了九渊仙宗宗主水空锈之外, 便属他最为年长。
如今早已被尊为器圣的他,几时有过这般慌乱的时候?!
可是由不得他不慌乱, 只有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初自己亲手所铸的圣剑,成了魔。他说:“上古大阵精密无比,九渊仙宗又年年皆有加固, 你是如何出来的?!还有……你身上, 又怎么会是魔傀的血脉?”
到底是老谋深算, 他一边问话,一边却是悄悄将手伸向袖中的法宝。那法宝乃是九渊仙宗器宗掌院九盏灯敬奉给他的宝物。
不受任何灵力影响, 可以直接联络九渊仙宗。
可是他手刚一触及, 顼婳便笑着道:“我劝父亲不要妄动。”她手指轻轻抚弄向销戈的白发,说,“父亲的身躯,换过很多次了吧?三千多年,再如何修为高深, 肉体也不可能坚持下来吧?”
向销戈不管不顾, 仍然想要催动袖中法宝,然她却又轻描淡写地道:“不知道向盲的身躯若是毁了,父亲是不是也能替他重铸呢?”
向销戈不敢乱动了, 他耗费千年心血, 铸就一柄圣剑, 成就了自己器圣之名。但是却也错过了最适宜生育的年龄。原以为就此绝后, 他也绝了这念想。
却不料历经数次改造的身体,竟然在最后诞下了子嗣。
老来得子,岂有不珍惜的道理?
顼婳坐到他身边,说:“这个弟弟,父亲想必得来不易。他应该是父亲最珍贵的东西了吧?”
向销戈转头看她,两千余年之后,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顼婳。他说:“吾最珍贵之物,并不是他。”
顼婳说:“哦?还有别的?我想不出来。”
当然想不出来啊,天外陨铁,坚硬得连向家堡的熔岩都无法冶炼。哪识巨匠之心?!向销戈问:“你把向盲怎么了?”
顼婳说:“向盲会怎样,父亲不应问我,而是应该问您自己呀。”
向销戈缓缓将手中传声法宝放在打铁台上。顼婳素手拾起,随手扔进了剑庐里,然后道:“这就对了。我的兵器要得急,父亲能不能怜惜女儿,加急做出来呀?”
向销戈说:“剑庐在炼着剑,你也看见了。”
顼婳当然看见了,她拿过向销戈方才在看的羊皮图卷,说:“父亲在铸造新的圣剑啊,真是辛苦。”
向销戈说:“你知道就最好。弱水河口一旦崩溃,人间俱毁。此事必须优先,不能耽搁。”
顼婳说:“是挺着急,不过可惜,没有用的。”向销戈一愣,问:“什么?”
剑炉熔岩沸腾,热气惊人。顼婳说:“弱水河口的事,没有女儿目前的事急切。父亲还是先搁一边吧。”
向销戈说:“十万大山的法阵已经频频波动,河口崩溃已近在眼前,你怎可妄为至此?”
顼婳说:“父亲应该知道,我今日前来,不是同您商量的。”
向销戈一把雪白的胡须气得直抖:“你是在威胁我?!”
顼婳轻笑,说:“父亲比起当年,真是可爱了许多。十天之内,我要一柄可以对战定尘寰的法器。适合阵修使用,当然了,女儿爱美,父亲一向知道。而法宝这些东西,是要常握在手中的,自然还是美貌更好。”
顼婳爱美,向销戈当然知道,他炼一把剑,耗费千余年。那几乎是他整个问道的生涯。那剑的性情、爱憎,他烂熟于心。两千年未曾忘记。
他说:“不可能!定尘寰铸剑耗时六百年,短短十日,我如何可能铸出一把这样的法宝?!”
顼婳声音突然加重:“不可能就想办法让它变得可能!我不管父亲去哪里寻找材料,反正十日之后,如若不见合意兵器,吾将屠尽向家堡上上下下,鸡犬不留!”
向销戈无力,但他还有一丝希望:“你的真身呢?”如果她的真身毁了,或者被封印,那么她的元神或者不至于太强大,集九渊之力,总可以消灭。
顼婳哪能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她唇角微扬,皓齿如贝:“父亲不会想见到的。”
向销戈绝望。
顼婳拍拍他的肩,又柔声道:“女儿的事,劳烦父亲了。今日前来寻父,实在冒昧,也不希望他人知晓,还望父亲保密。”她向向销戈一躬身,“十天后女儿再来。”
说完,一转身,离开了向家堡。
向销戈瘫倒在打铁台旁边,好半天,他站起身来,步出剑庐。剑庐周围全是废弃的宝剑,其中哪怕任何一柄,也足以令一般玄门中人相争相夺。
只有在向家堡,这些全是废品。
向销戈经过一地剑冢,冷汗湿透了衣衫,哪怕是经巧手巨匠改造过的身体,也渐觉力不从心。他问下人:“少堡主呢?叫他来。”
向盲是向销戈老来所得,如今年纪也还小,不过十七岁。
他走到父亲身边,跪下行礼:“爹,您叫我?!”
九渊仙宗外门弟子的课程并不多,他还有时间偶尔回家探望父亲。向销戈说:“走,随父亲上融天山。”
向盲一脸不解:“斋心岩今天没课,爹,您怎么了?”
然而向销戈不说话,只是领着他出了门。
融天山,九渊仙宗。
向销戈上山,没人敢拦。他带着向盲,径自进了医宗。堂堂器圣,德高望的,九脉掌院没人会怠慢。君迁子亲自迎出来:“向老。您亲自过来,可是圣剑铸造有问题?!”
他连融天山的银蟾玉花宴都不亲自参加的,平时拿材料也只是派人招呼一声的事儿。这时候突然前来,确实让人摸不透来意。
向销戈在正厅入座,又喝了半茶盏。几次想开口,却都把话咽了回去。
君迁子几时看过这老爷子如此欲言又止?他皱皱眉头,心中也是猜到事情严重。正要再问,却听得向销戈说:“还请君迁子为犬子把脉。”
向盲一脸莫名其妙:“爹?孩子身体无恙,何必特意前来,还劳动君掌院?”
向销戈并不解释,只是道:“过去。”
向盲只得过去,君迁子为他把了半天脉,眉头紧皱。向盲开始有点不安了,怎么看君迁子的神情,自己真的有病一样。
又过了一天,君迁子慢慢松开他的脉门,说:“向老,向盲身体并无大碍,但是虚影之中,有一道剑痕。”
向销戈端坐不动,向盲吃惊道:“君掌院,虚影之中有剑痕是什么意思?”
君迁子说:“有人将一道剑气藏在你的影子里。一旦剑气妄动,立时危及你性命。”
向盲目瞪口呆:“不可能,为何我没有一点感觉?!”
然而话音刚刚落地,向销戈已经替他解惑:“那是因为,这道剑气的主人高明无比。以你的修为,根本无从察觉。”所以,这道剑气也一定难解得很。
君迁子说:“我命人去请秋掌院。秋结意乃是剑宗掌院,解一道剑气,应不至为难。”
然而他刚要吩咐座下弟子,向销戈却突然道:“不必了。”他站起身来,说:“今日之事劳烦君掌院。小儿情况老夫已经明了。还请君掌院代为保密。”
君迁子意外:“为病人保守秘密,乃医者本分。但向老实在应该请来秋掌院问问。能将剑气藏于人的虚影之中,而人本身毫无察觉,这种修为已经十分可怕。若是向老敌人,九渊仙宗必然与向家堡同仇敌慨。”
向销戈摇头:“感谢君掌院好意,但眼下不必。老夫告辞。”
他领着向盲出了融天山,向盲仍一脸茫然:“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向销戈摇摇头,找秋结意有什么用?数万年的天外陨铁,千余铸造,法阵加持,多少年弱水河流的冲刷浸泡。她这一道剑气,谁能化解?
这不仅是为了要挟他,也是为了让他知道——她真身尚在,而且十分完好。
圣剑的脾气、禀性,他心知肚明。若是将此事传与九渊仙宗知道,只怕向家堡上上下下,当真会血流成河。他心事沉重,步履难免缓慢蹒跚。
向盲发现了,忙扶着他,问:“父亲,到底怎么了?”
向销戈摇摇头,说:“斋心岩去罢,这几天没事就不要回向家堡了。”
向盲大惑不解:“父亲!我是您的儿子,您有什么事,总应该让儿子知道。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强敌前来寻仇了?”
然而向销戈却只是摇头,半晌道:“并非强敌。吾儿不必担忧。”心下沉重,不由又喃喃说了一句,“不必担忧。”
魔族,天魔圣殿。
赢墀要求十二族交出所有魔傀。十二族长皆强烈反对。
二族长道:“魔尊可知一万魔傀是多少灵石与法宝交换所得?!全部交出,谁来弥补魔族损失?!”
其他族长也附和道:“天衢子一个化身,虽然珍贵,但是那也只是对他自己有用。我等交易过来,有何益处?!”此话一出,立刻便有人想到前些日子,融天山的传闻——八月十五之夜,魔尊冒险摸上融天山,向天衢子求爱。天衢子与他约战百鬼岭。
六族长怒道:“魔尊不能为了一己私情,枉顾整个魔族的利益!当务之急,赎回大族长才是正事!”
赢墀目光看过去,总算压下了诸人的议论纷纷。他说:“大族长身在九渊仙宗,若是现在去赎,必然代价巨大。而本尊有一根引线,埋在融天山上,要不了多久,他们自会遣人来谈。如果魔傀看似与玄门交恶,但是傀首顼婳和天衢子有私情,这对魔族,才是真正不利之处。”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问:“到底是顼婳和天衢子有私情,还是魔尊对天衢子有私情?!”
赢墀表情冰裂。
另有大族长厉空枭代理议事的族人道:“魔尊拖延不赎大族长,其心实在可疑。再加上八月十五融天山一战的传言,请恕我等不得不另作猜想!”
赢墀心中厌烦,这群老东西,就像一群秃鹫。魔族同玄门不同,玄门首领推能者居之,魔族魔尊乃是赢家世袭。他父母去世得早,底下族长一遇到点事,难免倚老卖老,不服管束。
赢墀沉声道:“画城在玄门和魔族之间搅事,妄想搞一个三足鼎力以自保。这颗毒瘤非要拔除不可。一万魔傀必须交付。但是本尊既然在做交易,自然心中有数。”
次日。顼婳来到药坊,天衢子的化身却不在。
她颇为稀奇,问:“他去了何处?”
药师恭敬地答道:“回傀首,奚掌院去了桑林采药。”画城桑林,灵气厚重,林中药材也长得极好。上次天衢子与顼婳夜游,已然有所留意。
顼婳觉得好笑,这个人,还真是自给自足。
她信步来到桑林,只见碧色延绵数十里,居高临下而望,见一人正在桑下,用药镰刨一株地黄。药篓放在一边,里面药草已经整整齐齐地码了半篓。
他竹青色衣袍纤尘不染,这般蹲在地上,露出一截刺绣精美的里衣。自有一种淡泊闲适,自在逍遥。顼婳行过去,说:“奚掌院亲自出来采药,可是药坊供应不足?”
天衢子这才抬头,道:“有劳傀首费心,画城草药丰富,天衢子可以自行采得。若有需要,再请傀首赐予不迟。”
说话间,顼婳已经行至他面前,他近两日于药坊待久了,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微微的清苦之气。如同世居桃源的清高隐士。顼婳莫名心动,伸手轻触他的脸,说:“想是本座待客不周,奚掌院近日消瘦了。”
她今日难得穿了常服,没有傀首服饰那般繁复华美,也不似那般冰冷高贵,衣裙雪白轻薄,反而显得温婉柔软。天衢子伸手握住她的指尖,她没有缩回,于是他也没有松手。
二人屏息对视,天衢子喉节微动,终是缓缓移开目光。没有小恶魔或者神魔之息在,二人总是容易尴尬冷场。
顼婳一点指尖被他握在手心里,只觉得他掌中温度滚烫无比,她也微微红了脸,说:“奚掌院手心很烫呢。”
天衢子下意识想要松开她的手,然而她发间馨香入鼻,甜香四溢。他握得更加用力。顼婳试着往回抽了抽,见他不放,索性也就罢了。
桑林的风温柔而多情,撩起她的发梢,吹打在他脸颊,带起微微的刺痒。他声音沙哑:“傀首身上……有其他气息。”
当然有其他气息,向家堡久铸兵器,堡中剑庐更不知冶炼了多少神兵利器。她出入一趟,怎么可能毫不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