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反应快,那就是事前已经打过招呼,这些……是在几天内准备好的吗?还是已经早有了准备,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话口——是不是在师霁叫骆总带她逛街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伏笔在里面,只是,她并未如他预算一样的反应,让他不能自然地把她带来?
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分析和联想,几乎是本能反应,而这个可能,让胡悦很快抿了一下唇,算是警醒自己:这样的小手段,对有权势的男人来说是举手之劳,只有什么都没有的女孩子,才会轻易被打动,甚至,别人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心,她就开始自我感动。
身处十九层,这样的例子见得太多,于小姐就是个很典型的案例,当然她也包含了一点自我催眠的成分在里面。胡悦知道她也不是个容易被物质打动的女孩子——或者说,她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只是……
容易不容易被打动,也许还是要分人吧,有些事,不是说你故意去往坏处想,它就能变成那样子的,师霁的安排,到底是不是举手之劳,她心里又怎么不清楚?
她又抿了一下嘴唇,轻声自言自语,“只挑了正装吗,常服……”
其实,常服也有准备,针织衫、牛仔裤,这不就是常服?想要问而没问出口的,是……更女性化一些的装束,总不能穿着套装长裤去看电影啊,每个女孩子的衣柜里,也应该都有一些柔美的装束,专为特殊的场合准备。
lancy心领神会,她说,“要不,我帮您去隔壁问问?”
是真的会说话,这样讲,就说明并没有特别准备,胡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失落之余又不无一丝放松,她摇摇头,“算了,今天已经买得够多了。”
是不少,先做个体面的职业女性,投入少了怎么行?h家的衣物鞋履没有包那么贵,但数千、上万也是常见的标价,从头到脚一买就是若干套,还有友商家的单品,几个店长都捧着pos机过来,让师霁轮流拉卡,胡悦偷窥了一下底单,随便就拉掉数十万——那个包是真的贵。
lancy会做人,到楼底下把刚才提过的化妆品都一一买来,连色号都记得住,又帮他们把东西放进车后箱,笑着和师霁道别,提也不提代购化妆品的费用,胡悦想师霁可能回去微信转给她的数只多不少——这些事,她都能看得透,几乎是职场生存的本能。
只是看不透的东西还有很多,买了这么多,心里却没有购物后的满足感,走出店铺反而有点失落,胡悦一路都没有说话,还是师霁打破沉默,“在想什么?”
他大概是摸不透她现在的想法——可能已经不生气了,却又有点下不来台,想着不能因为这点物质就低头,那也太坍台,所以还在保持沉默。清高的女孩子总是这样,所以花了钱还要赔着笑小意服侍,但胡悦倒不会这样矫情,她说,“我在想,那些东西,在店里的时候感觉都值得这个价钱,一出来,就觉得好像是什么魔咒破了一样,感觉就不一样了。”
“就觉得买亏了?”师霁居然没嘲笑她——嗯,他现在当然不会嘲笑她的了。
他们难得有这么平和的对话,胡悦说,“是啊,感觉货物本身不值这个价……就像是我们做的那些手术,做的时候,感觉很重要,可做完了又觉得……。”
“东西当然是不值得的,”师霁没有理会她评论手术的那几句话,“性价比曲线,其实那些棉制品,和大路货也没什么区别。”
“但你还是一直在他们家买?”胡悦问,说是问,其实大概也猜到了答案。“你该不会什么都用的是名牌吧?”
“嗯,”师霁果然如意料中一样地承认,“习惯了,基本什么都在他们家买——不然,你以为随便哪个客户都能被这样服务?”
胡悦一阵无语:明知不划算,还这样买。“是为了提升阶层吗?”
“不——那你说,不这么花的话,钱还有什么意义呢?”师霁很实际地指出。
如果不这样花钱的话,我挣的这么多还有什么意义呢?这……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胡悦也是一阵语塞,师霁从后照镜里看了她一眼,放缓语气,“你才刚晋升,以后,你就懂了。”
胡悦笑笑,她倒不是想要批判什么,“就是觉得……荒谬吧,这一行,太让你看到生活的本质了,人性的极致,其实挺荒唐的,但是……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荒谬的。”
“是啊,有时候,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师霁讲,现在他反倒不看她了,而是望着前方拥堵的车流。“很多事都会发生——朱小姐的鼻子会被打歪,因为世界是这样子的,我也会去给她做修复手术,让她恢复到看不出来的程度,因为,世界也是这样子的。”
有破坏,就一定会有修复,有建设,会有人为伤口花费心血,因为,人性有多丑陋,也就有多美好,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但宽慰的味道,却绝不容错辩,而且——这也实在太不像是师霁会说的话了,要说的话,这不是更像是胡悦的论调?
所以说,不用个十年时间,怎么能说是真正地看清一个人?师霁的打击、轻视和讽刺,她都已经习以为常,可以轻忽视之,两年来也只爆发了这一次,可现在,胡悦是真的吃惊了,诧异地瞪大眼,扭头看着师霁,完全没遮掩她的吃惊。“——啊?”
师霁却并没有太明显的情绪表露,她根本无从去推测,他到底是受了她的影响才有这样的转变,还是,这样的观点才是真正的他,只是从来都在面具之下,并不轻易示人。他很自然地就跳了个话题,“其实,我挺好奇的。”
“好奇什么?”
“今晚的花费啊。”师霁说,他歪了个头,灯光在他清丽的脸上投下霓虹,流光溢彩,让他的眼神好像都带了一丝旖旎,虽然那好像只是浮光掠影中的错觉,“我一直在等一句‘今晚花了多少钱,回去我算给你’——可你一直都没说。”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赤luo裸地要钱,如果是别的对话场合,很可能近乎翻脸,毕竟谈钱谈到这一步,好像已经没留下什么情分,不是在质疑胡悦的经济实力,就是在质疑她爱贪小便宜,但放在他们之间,却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反而显得意味深长,意在言外。
以胡悦的为人,他们要是什么样的关系,她才会这样坦然地收下这份礼物?坦然地花着师霁的钱?
他们已经对彼此足够了解,所以不至于产生误会,也不可能曲解,胡悦的脸一下红透了,她不知道师霁为什么——他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戳破。
可他确实是这样做了,在这样一个场所,他们俩紧紧地挨着,彼此的距离只有中控岛台那么多,距离如此接近,他的呼吸和古龙水味都近在咫尺,存在感浓厚得无法忽略,可他们却又被座椅和秘密各自包裹,远得仿佛触不可及,曾以为一切都要这样持续下去,一直开到路的尽头。但胡悦没想到,师霁会忽然就这样简单又含蓄地挑破了一切,就像是他每一次执刀划下的精准锐利。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对她的沉默,他如此评价,“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吧?”
“如果有意见的话,现在就该说了。”
第169章 火山岨
“如果有意见的话,现在就该说了吧。”
如果有意见的话……
打开人造板衣柜,主人的手从一排衣架上方拂过,在昨日的新装上顿了一下,但,还是落到了普通的t恤、牛仔裤上,今天去公立医院住院部,并不面向病人,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更没有意愿穿上昂贵的新装。
把衣服拿到盥洗室换好,梳洗时,视线偶然落到镜中角落:一个灰色的方形女包静静躺在桌上,在周围凌乱家常的环境里,它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并不像是值得那个过度昂贵的价格。
是她的公寓配不上这些华服,这些奢侈品,反而让她的生活显得寒酸起来——在s市的这个地段,五六千的月租,也就只能租到一间勉强说得过去的soho,十几年的房龄,基本的装修,居住环境会比老公房好,但要说整洁典雅,能和五星级酒店比较,那也要求得有点太多了。
是不是该换一套房子了呢?这念头一闪而过,又忍不住自嘲地一笑:这就是人的虚荣,为了一双鞋,买一个包,为了一个包,买一辆车,欲望就是这样无止尽地膨胀,也许,等她坐拥豪宅名车的那一天,考虑的就是别墅和私人游艇了吧。
只是,和一般人不同,她确实有这样遐想的底气,昨晚几十万的花销,现在也不足以让胡悦咋舌:她的新工资标准已经出来了,光是十六院的本职,就已经收入不菲,一个月近七万是最少的——不开这么多,十六院也真的留不住现在的整容医生。J'S这里,虽然说是兼职,但骆总也一样高开,就算什么业绩都没有,只是挂个证,一个月也有四五万的基本收入。几十万,不过两个月工资而已。
这还只是开始,做上几年,积攒出经验以后,资深整容医生如果有人脉,很轻松就能获得投资,自己开设诊所营业,原本的医院想挽留的话,也会给予配股,诊所经营得好,一年数千万的收入并不是奢望,虽然比不上身价数百亿的豪富,但平常人只能想想的奢侈生活,对她来说距离并不遥远,师霁就是最好的先行者,十年时间,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现在,论职称也不过是刚刚进入资深副主任医师的行列。
听起来太好了,简直就像是梦,唾手可得,就悬在指尖,可也和梦一样,充满了易破碎的感觉,不能细想。有千万种顾虑在心中横过,其实,又何须那么多种,只一句话就已经足够强硬——
终究,她并不是为了这样的生活来做整容医师。
胡悦刷了牙,在书桌前坐下,把两个化妆包都打开看了看,叹口气,又都拉上了拉链,昨晚的事就像是一场还没醒的梦,太过顽固,就像是房间角落的阴影,渐渐蔓延,已蚕食一角,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刚来时的模样,有时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但,梦终究是梦,她终究也还没有彻底迷糊过去。
买了那么多化妆品,手也稳定得足够画出漂亮的妆容,但,她今天还是只画眉毛。
“胡医生。”
“胡医生早。”
“你们好。”
一大早,医院需要点开朗的空气,胡悦加入查房大队时总是带着笑的,今天稍晚了一点,师主任已经在队伍里了,他们两人的眼神碰了一下,各自分开,胡悦能感受到师霁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只往下沉了一点就挪开了:如果有意见,现在就该说,可就算是保持沉默,也不代表她就没有别的想法。
她的答复,无需明言,他自然知道,师霁已经把决定权让渡给她,这一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胡悦也知道不应该拖太久,只是——这种事,旦夕间也很难给出答案。
“今早起来有没有觉得难受?”
“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着?很正常的,你现在鼻子不方便呼吸,只能靠嘴巴,睡觉如果习惯闭嘴的话,睡不好很正常,过几天就会好。”
“尿量正常吗,血压测过没有?”
这些问题,想弄明白太难,想逃避却很简单,日常工作填塞进来,忙得没空去想,一早上建档看病案,主治医师不会比住院总轻松到哪去,胡悦还要给师霁排手术时间表,前几天朱小姐做手术,不得已只能把师霁在十六院的手术时间表重新调整,现在还有两个患者没做手术,得找时间安排完成,也要把她自己重新排入师霁的手术编组里,她目前还是普通主治医师,依然没有独立做鼻综合手术的资格,只能在上级医师指导下分担一部分工作,这个上级医师,除了师霁以外,还能有谁?
一整天忙忙碌碌,碎片时间,不是和容太等老客户沟通预约时间,就是和谢芝芝八卦院内最新的人事动向,胡悦闲着没事经常拿起手机,解锁到微信界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和谁说话,在等谁的信息。
通讯列表拉来拉去,最终还是拉到解同和那里——他忙,她也忙,除了偶尔互相扔几个有意思的链接,有时间没说话了,她知道,有消息他肯定会通知她,也知道其实他们都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最好,案件已经往前推动,和十年前比,终究有所进步——但也有可能一辈子就卡在这里,再也不会往下走,她也要做好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的准备,想一想,如果永远都找不到答案的话,生活又该怎么继续,该如何安排。
十年来,她凭一股热血、一腔孤勇,走到了今天,她对这世界的认识越来越深,在世俗意义上越来越成功,却也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现实,曾经她从未考虑过‘如果找不到真相’该怎么办,可现在,胡悦发觉,人变了就是变了,她的想法,好像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纯粹。她也想要一些世俗物质的慰藉,她也会因为感情的交错心动,她想要的东西已经比从前多了,可伸出的手却是那么的犹疑。
该怎么和师霁说?他当然不知道,但如果……她不能不先想好,更何况她的疑问也还远远没有全部获得解答,她曾翻阅过的病历,那些在关键时刻对她伸出的手,想要放下这些,就等于是放下一整段人生,放下所有求索的姿态,而她,放不下又舍不得,吊在半空,当然六神无主、彷徨无计。
要不,干脆直接问师霁算了,把一切说开,让他给个答案……
这念头忽然划过脑际,就像是天热时想要吃冰,沮丧时看到的一块蛋糕一样,充满了有害的诱惑力,糖霜闪闪发亮,装点着梦一样的微光:师霁给的答案,她会相信吗?她告诉他一切的话,他会接受吗?
这全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胡悦吐口气,她又想,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信息,是不是除了答应师霁以外没有别的路走——这倒不失为一个体面的借口。两三年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师霁竟然还有积极看待人生的一面,也不敢脸大地夸口这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师霁就像是一个包装精巧的礼物,解开一层还有一层,芯在哪里,她不敢说自己有数。
也很可能,做了枕边人,也根本都得不到答案吧,如果他认定真相不需要更多人知道的话,询问了也会得到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胡悦觉得自己明明就坐在一座火山边上,但却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凿。她摇摇头,按下叫号器,“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