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飘了一眼屏幕,她站起来把这个病人迎了进来,“宋姐,你来了。”
  “给你添麻烦了。”宋太太的开场白总是这个。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要给孩子做3d头模,只能来十六院,就算在十九层这里,3d打印系统做个头模别人说不上什么,但要去影像科拍片,也需要先开出检查单,将来如果闹起来,这都是胡悦违规操作的把柄。所以胡悦特意给她挂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号,影像科那边现在人应该也少了点,检查开在宋太太这边,她亲自带过去的话,还是能给小妹妹拍上片子。
  “您和师老师这是什么交情,说这些外道了。”
  两个人稍事寒暄,一起带小孩子去影像科,胡悦叮嘱小姑娘,“妹妹,等会进去以后先不说话,做这个不痛的,就是有一点慌,因为你人要进机器里,时间也会比较久,但其实一点也不痛,就在那边躺一躺,你不要怕就行了。”
  宋太太自己对医学也有相当的了解,应当是之前给女儿解释过流程,小姑娘默默点了点头,胡悦看得出来,她是有点害怕的,只是或是出于性格,或是了解到母亲的决心,依旧配合。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只是不显示出来,直起腰和宋太太交换一个眼神,却发现她神色有些了然,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感慨,也回了个复杂的微笑。
  大概她也是心疼的——这么小的女孩子就要进mri,哪个母亲不心疼呢?只是宋太太也自有苦衷,胡悦不认可,却也能理解,她的思绪,自然反应在脸上,宋太太也有所感觉,笑里多了一丝真诚。
  有小妹妹在,自然不会聊得太深入,胡悦让她们在影像科外稍等,自己进去打了招呼,“牛医生,有件事想麻烦你,我这里有个小病人,年纪还不到,但是有一些诉求想做3d打印头雕……”
  她没说太清楚,牛医生也就没有问,爽快地给了方便,“那就做吧,费用有交掉就好。”
  “谢谢牛医生,有机会一起吃个饭……”
  很快,小妹妹就换上了衣服,检查过全身,金属物全部取下——其实,mri检查的确并不可怕,只是小孩子对这种繁杂的仪式多少有点畏惧,小妹妹没说话,可不觉却揪住了妈妈的衣角,已是把衬衫给扯得有点变形了。
  “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宋太太搂了一下孩子,还是把衬衫扯了出来,“别哭啊,记得妈妈和你说的?no pain——”
  “……no gain。”
  看得出来,宋太太对女儿的教育很精心,小女孩英文口音纯正,只是脸上没有多少孩童的纯真与喜悦,反而有点惶然,被护士牵进检查室以前,犹自不断回顾,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声,“妈妈……”
  只是,后面的话没说完,房门便关上了,宋太太凝视着关起的门,表情凝固了很久,眼角渐渐泛红,过了一会才忽然醒觉,低头拭了一下,“让你见笑了。”
  她鼻音很重,“可能有点矫情,但……虽说是我一手安排,可……刚才那是我这一辈子心里最难受的一瞬间。”
  胡悦没说话,此时的安慰也有些矫情,毕竟,就像是宋太太说的一样,这是她自己的安排。她陪宋太太叹了口气,两个人一起站在走廊上,望着毛玻璃后朦胧的景象。
  语言有时是没有力量的,就像是胡悦和宋太太,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交流得却不比千万句话少,当宋太太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比之前又亲近了不少。“其实,那天那个袁先生,我是认得的。”
  他们是认识的,这一点胡悦知道,只是宋太太做了不认识的样子,可能有些自己的考虑——当时没必要显示出两人认识,多费唇舌,或者不想对袁先生解释,为什么两人已有来往,但却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夫妻还有个女儿,就像是宋太太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大声解释她和袁先生的关系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不是每件事都必须要解释得清清楚楚,胡悦说,“袁先生是很绅士的。”
  确实是绅士,对两个女人都很配合,保持了得体的沉默。宋太太笑了笑,“是啊,他人很不错,很有风度,我没想到,他会选择海外医疗中介投资,早知道,就介绍妹妹给他认识。”
  “我和袁先生关系不错,如果有需要的话,宋姐随时对我说。”
  闻弦歌而知雅意,胡悦哪里不知道宋太太的意思,立即表态。
  “那就多谢了。”宋太太望着她笑了笑,她对胡悦印象一直似乎都不错,现在自然更好。“真的,一直麻烦你——你脾气好,师霁有福气,我觉得,你比另一个要好。”
  她倒是直接地揭破了两个人都没谈到的另一件事:果然,是看出来了,只是当时不动声色,故作不知。
  这另一个,说的应该是骆总,想想她们俩至少的确是认识的,在师霁身边的时间也有过重叠,胡悦抿唇笑了一下,摇摇头,没承认也没否认,反而有点诉苦的意思,“师主任的脾气,恐怕也只有另一个受得了。”
  宋太太也不免一笑,“的确,师霁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
  虽然早已从很多途径知道,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对胡悦承认。“以前读书的时候,我和他弟弟谈过朋友,那时候,他就差不多是这个脾气了。”
  这恐怕也是因为之后女儿还要胡悦照拂,所以有意结交,特意点明身份,让胡悦别有芥蒂,不过这就是跳掉了他们在来上海后的交往了。
  胡悦按下这个疑点不去追究,忍着加速的心跳,若无其事地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带着女人天然的八卦与好奇,“哦?我听说,师老师的弟弟,他……”
  mri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对宋太太来说,这往事虽然伤痛,但却似乎终究已是过去,而胡悦也终究需要了解师家的隐痛,宋太太犹豫了片刻,便叹了口气,低声说,“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170章 师雩
  “我和师雩,是大一就认识了的,不过,当然没有第一时间就发展关系。那时候的师雩和他哥哥一起,还是很受到女生注意的——毕竟,是老院长的孙子,你也知道,学校里,大家都没见过什么世面,那时候,我们能接触到身份最高的人,大概也就是大学校长了。”
  从宋太太的语气,可以轻易地推测出,她的家庭条件应该较为一般,果然,下一秒她就说起自己,“其实,会和师雩走在一起,我也很吃惊,毕竟,我的家庭条件很一般,当时学院里,也有很多学姐、学妹对他们两兄弟表示好感。”
  说到从前的恋人,即使是十年以后,她脸上依然闪过甜蜜,也有深深的怀念、憧憬和怅惘,不消多说,如果师雩还在,宋太太当然不会选择如今的丈夫,即使,她现在已经十分富有,但如今的生活,依然是她的次选。她曾有的第一选择,已经随命运一起,消失在了过往的时间长河中。
  “能走在一起,就说明有共同点。”宋太太确实说不上太漂亮,至少和师霁——以及从师霁的长相和老照片一起推测出的师雩相比,不是一个级数,胡悦说,“你们一定很谈得来,感觉,师老师的弟弟是个有眼光、有深度的男孩子。”
  她是否如此想,无关紧要,但宋太太一定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的眉眼舒展了,热切地赞同和赞美着,“是的,师雩是我见过最阳光最开朗,也最聪明的男孩子——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十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
  她忽然间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话语一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已经过克制,“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的笑容,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是在学校篮球场上,他还穿着军训服,晒得黝黑,可却比所有球友都要醒目,他抱着球,转过来对我笑了一下,一口白牙……”
  她的声音渐渐变轻了,唇边浮上如梦似幻的微笑,即使已经有意识到,却依旧忍不住沉浸在了回忆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现在回头想,就像是做梦一样,毕业以后,尝遍了人间的艰苦,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师雩还活着就好了,有他在……还有什么事是辛苦的呢?”
  “师雩他,不是失踪吗?”
  “说是失踪,但……”宋太太看来,和从前的师霁一样,坚定地抱持着‘师雩受害人’论,她低声说,“我还记得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个阴天,是医院先给我打的电话,说我的实习安排有变动,从我们的校附属医院被转安排到了隔壁市下面的一个县医院,我很吃惊,想要联系师雩,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当时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谁能想到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时候,网上的通讯没有这么方便,师雩的手机打不通,我也不想问同学——本来,能留校附属医院实习,是很难得的,这些同学间的事……你心里应该也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宋太太浅浅一笑,“现在回头看,同学间的勾心斗角,就像是小孩子间的玩笑,剩下的只有怀念了。但当时就很在意这些事,寒假也就一个月,想着开学再说,那时候,我还天天去看师雩的空间,想看看,他是不是突然移情别恋,所以想把我调走,免得尴尬……”
  这些事,宋太太的笔录里也都大概提及,只是细节自然不如本人述说的丰富,也没有这么多的感想,胡悦听得很入神,宋太太也愿意说——这些话,也许除了师霁以外,她也找不到别的好听众,“等我到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师家出事了,师雩失踪了,听说,是卷进了之前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我们学校那么早放假,并且不允许学生留宿,其实有传言也和那案子有关,那个人,他……”
  她梗了下,“他之前已经在附近犯过案了,领导也怕承担责任,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事了,是师雩……而且警察还不肯承认是受害,一定扣着找不到尸体这一点,一开始,只肯承认是失踪,后来还不择手段,为了破案,硬是——”
  “这么说,宋姐心里……”
  “师雩当然是无辜的!”宋太太斩钉截铁地说,“也许你一直都生活在大城市,不明白那时候当地警察的做派——”
  她是受过讯问的,对警方的观点也大致了解,即使到了今日,还看得出怨恨,但也有些无奈,“只要是认识师雩的人,谁能相信他会做出这些事?更别说很多时候凶手行凶的时候,师雩根本就和我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这是笔录上没有的信息,胡悦的声音不禁提高了一点。“你——没有和警察说吗?”
  “我说了很多次,但他们不相信,说我没有证据,亲属之间的不在场证明不值得采信。”宋太太嗤之以鼻,“你不明白社会的黑暗,当时,警察受到那么大的压力,他们太急于找个凶手了。就算师家有一定的社会地位,那又如何,师雩的失踪,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实在太多,否则,你怎么解释我忽然被调动到邻市去实习?他们就是想到了亲朋好友不会任由他们这样抹黑师雩!肯定会想方设法地闹!——师家人再怎么样,也有头有脸,总不能把师霁他们,和我这个女学生也一起抓进去吧?就因为我们持不同意见,还在四处寻人?”
  她的嗓音高到引来旁人侧目,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是仿佛在和谁争论一样义愤填膺,直到意识到别人的表情,这才摇头自嘲地一笑,重新降下音量。“这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年,太多疑团,想要个答案,可谁能给我?大家都一样无力,顾此失彼,这也是我觉得最对不起师雩的地方。我们本该都再坚持一下的,再为他努力一些的,可是……”
  可是,谁都有太多的不得已,“我必须实习,老师看管得很严格,不可能缺勤太久,师家的长辈,老的老,病的病,师霁不得不南下s市实习,我一直想和他好好谈谈师雩,但坏消息接二连三,事发后,我们只有匆匆一晤,再见面,是在伯父的葬礼……那几年,师家走了太多人了。”
  宋太太的肩膀慢慢地耷拉了下来,她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师家就只有他们祖孙相依为命,师霁……唉,再见面的时候,他也变了很多,才几个月功夫,我们都有面目全非的感觉。”
  “我们一起聊过一次,关于师雩,我问他该怎么办,他说,没有办法,只能接受事实。那时候,他父亲刚去世,最大的医药费,倒是不用花了,可家里也是山穷水尽,连保姆都雇不起。他母亲也是常年住院,祖母……有隐疾,老院长每天起来,买菜烧饭,先给老伴做好饭,然后拎着饭盒去医院。那时候很多受到他照顾的老邻居,说到他都哭。”
  宋太太的眼睛也慢慢地红了,她像是完全沉浸到了那悲痛、无奈又绝望的情绪里,人死了,可活着的人生活终究要继续,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只有南下,去挣出一片新天地。
  师霁应该的确也做到了,以他现在的收入,想让唯一的亲人过得像个国王,应该不成问题,他从不提此事,但宋太太应该有所了解——不过,胡悦现在想知道的不是这些,她试探性地说,“祖母的隐疾……”
  说到隐疾,不是性病,就是精神问题,宋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老人家听说在六十年代受过剧烈刺激,人到中年以后,更年期那段时间,有一度……”
  她顿了顿,和胡悦交换一个眼神,“我见过几次,倒是都很正常,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多,但听说,师雩出事以后,老人家受到打击,生活不是特别能自理,家务事就需要老院长多承担一些——她一直在找她的孙子,师雩是她一手带大的,老人家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子。”
  这件事并不光彩,师家秘而不宣也不奇怪,亦是笔录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的信息,胡悦不禁陷入沉吟,感觉宋太太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她适时说,“没想到……这些事,师老师从来不说。”
  “这都是他的伤心事,你也不要问,将来如果有一天他告诉了你,那一定是把你放在心上。”她的感触很正常,宋太太未起疑心,只是叮嘱道,“你只要知道,师雩绝对是无辜的就足够了,也许有种种流言,但不要听,不要信,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些年,我们经历了什么、承受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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