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师霁今晚好像是救世主,什么事都要他来想办法,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一旦遇到事情,沉稳得简直判若两人,仿佛什么事都能依靠他,“你说现场的dna痕迹——确实,如果按你们平时的技术手段,这样的现场是很难提取出什么有价值的残留了,但是美国那边已经出现了新的dna培养技术,半年前发的论文,年前我和dna检测那边的袁主任聊天,他们已经谈好了,准备年后正式引进注册这项技术,派去美国那边学习的人也回来了。这项新技术,可以大范围地检测样本内存活的dna片段,而且对证据破坏度较小——”
话说到这里,解同和怎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袁主任本来也是他的熟人,就像是师霁一样,都是多次和公安配合破案的老交情了,他一下站起身,“这就……算了,这个电话我明早打。”
这消息,也一样让胡悦激动不已,但她还能藏得住,也必须藏得住,她特意慢了半拍才站起来,在解同和身侧观察着师霁的表情,师霁向她投来一瞥,她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像是在怀疑他今晚怎么忽然这么热心。
他对她笑了一下,倒是没有回击,“走了,进去以后,多学着点,这是很难得的现场教学机会。”
谈到躺在床上的伤员,他又用到了这种专业的冷酷口吻——平时的那个师霁,终于像是又回来了一些,这倒让她安心多了。她跟着师霁一起进了更衣间,想要抽空发个微信,想想又算了——别人应该都在过年吧,还是不打扰了。
“想什么呢?”
这个微信,想发而没发,她便总是惦记,师霁可能也看出了点什么,洗手的时候,便问她。
“我在想……差不多快到十二点了吧。”胡悦仔细地套着手套:他们不用做手术,只是去看片子再给点建议,无菌等级没那么高,刷手就不用那么仔细了。
“是差不多了。”师霁看了看钟,她也跟着看过去:十一点五十了。“然后呢?”
“想着该发拜年微信了……”胡悦说,她望着近在咫尺的脸,和他似乎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忽然间有点说不出的激动,太多情绪和盘算涌过来,她处理不了,反而成了一片空白,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一种极大的侥幸感环绕着她,让她稍微有些发着抖地往前靠了一下——
轻轻地亲了一下师霁,她对着他笑了起来,眼眶有一点润湿,“新年快乐呀,老师。”
他吃惊地想要摸唇,但又很快止住——已经戴上手套,手就是无菌区了,多少年养成的习惯,已成本能。师霁定睛看了她一会,也笑了起来。
他的笑一样有那么一点儿复杂,但一如既往,情绪的流露快得让人无从捕捉,倒是声音要比平时温柔了很多,充满了节日限定、特别款待的味道,好像这共度新年的一刻,对他们来说意义如此重大,值得他如此的珍惜。
“好啊。”他说,仍在笑着,这个笑,这句话,如果换了骆总甚至乃至别人来,恐怕都要醉死在里面。
“——新年快乐啊,小师娘。”
第186章 表象与真实
“如果是安排手术的话,大概要安排到什么时候?”
“你一定要师主任做的话,最早也要两个月以后了。”
“没办法更快?”
“没办法的,你等不及,别人也一样等不及的,不可能加班给你做,第一,这个口子开了,以后别人肯定也要加班做,第二,师主任一天能做的手术就这几台,做多了活没那么好,出来效果,你可能也不会满意。”
在整形这里做久了,心肠会渐渐硬起来,有些事情,不是医生不想帮忙,而是医疗资源确实有限,医生并不是机器人,不可能24小时做手术,二是人的同情心终究是有限,整形美容是自我提升型的手术,暂且还属于非必需品,拖着不做也确实死不了人。能做到不过度推销,已经算是业界良心,想要更多的特权,那就得用钱来换了。
“不想等的话,师主任在他自己开的J'S那边,还是有号可以挂的,大概只用等一周就好,那边的客人时间不好定,经常会有cancel掉的预约,但是,从J'S那边挂号的话,费用会比在十六院贵很多……”胡悦看了文小姐一眼,“要不,你还是等等吧,平时戴个口罩,别人也不会太注意的。”
说起来,文小姐和朱小姐,遭遇仿佛,但境遇却差得多了。一样是动鼻子手术出的问题,朱小姐时机凑得好,一被打就来就诊,师霁有时间,鼻子也歪得快,马上就做了二次修复手术。文小姐就不一样了,自己不注意,后续出现感染,想手术都没办法,鼻子肿得老大一个,又发高烧,她的鼻子不是一下歪掉的,等烧退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不对劲,角度歪掉了,过来拍了片子,是软骨的问题,当时垫进去的软骨,预计肯定要吸收一部分的,但没想到,也许是受高烧影响,吸收并不均衡,左侧还有严重的钙化现象,鼻尖也因此开始歪斜。
凡是手术,肯定都有风险,这些可能的后续反应——甚至不能叫做后遗症,因为于人体健康其实无害——是谁也不能保证的,都在手术风险告知书中一一写明,文小姐要打官司不可能赢,医闹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还要指望十六院为她做修复手术,态度不可能强硬,只能哽咽央求,“胡医生,要去那家医院,太贵了——我实在没有钱了!”
一开始做下巴,花费不多,大概也就一两万,现在的白领,要拿出这笔钱还是较轻松的,后来做鼻子,也还好,等到感染的时候就有点吃力了,不仅是因为住院的医疗费,也因为频繁请假,工作肯定受影响,而且文小姐自己也没有上班的心情,胡悦和她说别人不会在意,这话不假,别人可能的确不在意,但文小姐不可能不在乎,这要是不在乎,当时也就不会来做手术了。本来好好的小姑娘,鼻子歪了以后以泪洗面,视出门为畏途,“我想等鼻子修复好了再找工作——修复手术比第一次做还贵——”
“你要找师主任做,肯定是贵一些的。”胡悦没有办法,她帮过的人太多了,已不得不学会拒绝,否则,工作将无从开展下去。“要么就休息两个月,要么就和家里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多花钱吧,或者,我给你介绍几个医生,也一样都是很厉害的。”
哪一条路,文小姐都不愿接受,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只是画面并不楚楚可怜,而是因为歪斜的鼻头而显得诡异,“胡医生,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呀。”
万万没想到,只是轻视术后医嘱,化妆出门,闷了个痘抠了一下,就抠出了现在的窘况,不想上班辞了职,想要凑足医疗费又非得上班不可,可这个面孔怎么求职?朱小姐和文小姐,运气大概都不怎么好,可底子不同,命就不一样,朱小姐抵御风险的能力要比文小姐高得多了,至少这个修复手术的医疗费她是凑得出来的,就差一口气,现在一个直上青云,一个陷入泥沼,除了哭,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实在是想哭,她心里是真的冤枉。
“唉,你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就算是两个月以后在十六院做,医疗费也还是要备足的,不然,要是再出点什么状况……”
胡悦在南小姐以后,特别注意和这种术后出状况的病人交流的分寸,当时南小姐也是这样哭哭啼啼,看着人畜无害,谁都想不到之后会带人来闹一场,她自保地提醒,“千万不能因为贪图便宜就去找小医院,这个做得不好,神仙都救不了你,而且师主任是不收被小医院做坏的修复的。”
文小姐胆子比南小姐还小,哭着点头应下,起身要出门,又有点忍不住,回身哭着问,“胡医生,为什么是我呀?”
胡悦心里叹口气,想回答她:因为你是这样的性格呀。
做整形医生,手里的项目就这几种,不是做鼻子就是做眼睛,脸上也只有五个器官可以做文章,看起来,好像经手的患者,在这一瞬间都做了类似的人生选择,但其实,人不同,路就不同,胡悦最近渐渐发觉,人的命运,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源自巧合,剩下的90%,全看本人的选择,看似是命运的安排,但细究之下,其实还是选择铸就人生的道路,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朱小姐是文小姐这个条件,未必就会选择去做手术,手里的钱,该走的路,想做的事,她也都会安排得妥妥当当,文小姐的窘境,不在于她术后倒霉感染,而是在于她大概是没有看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走的这条路,又承担了多少风险。
只是,想想她的初心,却又不忍苛责,胡悦只好说,“比起哭,我建议你还是务实地想一下,现在该怎么办,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文小姐,人想要变漂亮,其实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以前没有弄明白一件事。”
“——美,其实也是一种奢侈品,对于自己尚未拥有的那些,还是要懂得量入为出,看待得理智一点。”
也许是因为她平实恳切的语气奏效了,也许是因为她的话里,有什么触动到了文小姐,她的眼泪渐渐地停了,眨巴着双眼,朦胧地注视着胡悦,过了半晌才说,“我,我知道了……我回去好好想想,谢、谢谢胡医生……”
中途仍忍不住抽噎,但表情已渐渐平静下来,胡悦想,她大概总是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在这之前的眼泪,大概总有一多半是觉得自己亏了,花了钱却没买到美,就像是倒霉买了个坏西瓜的小孩子,有点自己应该拥有的东西被偷走的感觉。
现在把美当奢侈品看待,本来就不该那么轻易拥有,反而能理智一些——文小姐肯听劝,那就又要比南小姐好。
大概也是因为她比以前会劝人了吧,从前那么真诚想帮南小姐,一大车话说不到点子上,照样拦不住她自己找事情,现在,比以前是冷漠多了,对文小姐讲几句淡话,效果倒是比从前要好得多。胡悦自己也有点感慨,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变成又一个师霁,对患者,最多只劝一句,只有这一句的温情。
——但,终究还是有温情的。她好像是在为师霁辩白一样,又紧赶着在心底加了这么一句,胡悦又有点自嘲地笑了:这算是什么,自己和自己吵架?师霁本来对人就冷漠,这又不是冤枉,怎么连自己心里一点不好还不能想了一样,这完全就是偏心了,师霁的缺点就是很明显,这还看不到了似的。
是有一部分的她看不到,一想到师霁,涌上的不是理智的评判,而是琐碎的念头:这都快过元宵节,还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实在太忙,除夕他们都还不是一起从医院出来的,没办法,她年初一也有排班,在值班室歇一会更合适。从年初七开始,手术一台接一台,光想就让人很衰竭,她还要做分诊,师霁是空了,正在一心写论文,她真的忙得快吐血,连看电影的功夫都没有。
说起来,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嗯,可以找一下,还有电影院附近的好馆子,师霁吃了这么多年外食,一定懂……
谈恋爱的两个人,总想尽可能粘在一起,但医生和警察,还有科研狗,这都是反人类的职业,就算在一间医院共事,也没有什么眉目传情的好事,胡悦也只是想想而已,送走文小姐,又回了几条微信,将手里的全盘事情定神想想,歇了不到三分钟,看看候诊人的姓名,就赶忙收拾好全副情怀,按下了叫号键。
“——宋姐。”
门一打开,她就站起来笑着迎接:宋太太本来应该是约到J'S那边的,会到十六院来,也是因为她行程安排不过来。从各方面来讲,当然都要客气点。
不过,话在嘴里断了,她有些吃惊,“小姑娘是——”
这本来是术前最后一次门诊,也是因为中间有丧事,师霁临时回家一周,回来就撞上期末考和过年,否则,手术早做了。小孩长得快,两三个月过去,就怕骨骼已有变化,再门诊一次,看看小姑娘的状态,这是胡悦自己的意思,如果没有大变化,明天就可以过来办住院了。
“她……跟着外婆去玩了。”
这一次,宋太太没有以前的光鲜了——衣着当然还是一丝不苟,也不能说头发就怎么凌乱了,但她的精气神有了些微的改变,往昔那仿佛总是智珠在握的笃定,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彷徨,胡悦立刻就把握住了她的心情:这一次过来,是来看小姑娘的,女儿没带来,按说门诊已失去意义,但她人却依旧到了这里,那,就是想要和医生聊聊了。
聊什么呢?当然是聊手术,总不会在门诊时间来和她聊人生,宋太太来找她,也没有一见面就提师霁,看来,是想听她说……胡悦的一贯态度她也知道,总是不倾向给孩子手术,那么,宋太太自己的决心,恐怕也有几分动摇了,等的无非就是别人婉言分析、巧妙建言,给她一个台阶下罢了。
“是不是,孩子的外婆……”她立刻就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走过去拉着宋太太的手,两人在办公桌前促膝坐下,“这也难怪,这对孩子来说,毕竟是不必要遭的罪。”
“……家里长辈还不知道。”宋太太显然也没拿定主意,她心事重重地低声呢喃,“手术的日子快到了,孩子心里可能也有点怕,今天吃完午饭,我休息了一会,下午要来医院,她是知道的——但还是和外婆他们出去玩了。”
这样说,肯定是有点怯场逃避的意思了,宋太太一开始的筹划,有几分是为了孩子,几分是为了自己的不甘心,这不好说,但到现在,手术已迫在眉睫,即将按部就班划下那一刀的时候,她开始动摇了,大概也是在想,要是现在离婚,分到的钱虽不能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平,但总也还不算是少——
宋太太心情的变化,胡悦可以理解,要是连这点动摇都没有,倒真的有点可怕了。她婉转地说,“其实,小孩子长大很快的,再拖一拖,就是一整年了——小姑娘现在已经9岁了,过上五六年,做手术的顾虑会小很多……就是想要再生一个,从想,到想好,再到生出来——总也是要时间的,这世上,什么事情不要时间呢?”
拖到孩子大了,14岁去做鼻子,这听起来就好得多了,就是离婚,也可以慢慢的谈,谈到那时候,小姑娘的爸爸也不是铁石心肠,女儿变漂亮了,就算有了儿子,难道就没血缘关系了?家产总是好分一些的,以后要再问爸爸拿钱也不难,再说,这是最坏的结果,往好了想,也许根本都不用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