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宋太太神色数变,手无意识地把包带扭了几转,一时不舍,一时凄苦,胡悦看在眼里,想拿出许多手术做坏了的案例来吓唬她,想想又咽了回去,时至今日,她也渐渐学会收敛傲慢,她不是宋太太,自然也不能断言小姑娘的手术,到底对她的影响是好还是坏。
  “唉!”
  宋太太到底叹了口气,胡悦心底才一宽,就听她说道,“我现在就给孩子外婆打电话——胡医生,你之后还有没有号?”
  “没有了……你知道,我总是把你排在最后一个的。”
  胡悦的心情,大概从语气也能听出二三,宋太太对她露出极勉强的笑容,低声说,“那就麻烦你多等我们一会,可以吗?”
  胡悦自然没有异议,“也好,再过一会,师主任应该也下手术台了——”
  她的意思,既然手术非做不可,那么宋太太和师霁多谈谈也能安心,但宋太太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摇头说,“我们就在这里聊聊好了,不用特别找他来——”
  见胡悦表情,她也知道自己想多了,自失地一笑,说了真话,“我知道,他是不怎么赞成做手术的,否则,也不会把手术日期,一拖再拖……我和他不一样,他见得太多了,看破了色相,我没有……”
  “其实,我和我先生,大概也没什么不同,我口口声声的恨他,到最后,还是被他影响,依然放不下这份虚荣。”
  到这一步,是为了钱,为了公司,还是为了女儿能从小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在自信和父母亲的爱中成长,大概连宋太太自己都再分不清。人世上很多问题,是没有答案、无关对错的。胡悦倒一杯水给她,宋太太把杯子握在手心,低头把玩了很久,才喟然叹息,“外表,究竟有多重要呢?”
  对她来说,自然是极重要的,为了一张脸,丈夫的亲情可以褪色,而宋太太竟没有让女儿以目前的长相快乐成长的自信,这就足以说明,在她心中外表到底有多重要。而对胡悦来说,人对表象的追逐成就了她的名利,是她的衣食父母,再没有谁比她更知道求美之心的炽热,丑陋者不会被歧视,丑小孩也能快乐成长,这是政治正确的鸡汤,但,她也知道,这或许并非现实。
  “如果表象这么重要的话,真实又是什么呢?”
  太阳快下山了,十九层的门诊陆续结束,门廊上,就诊者渐次离去,只留下楼梯间里脚步声的隆隆回响,两个女人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朦胧的落日,这低喃的问句,并非是追求答案,更像是沉浸在思绪中的自言自语。
  “对了,还没问你,年前回a市,感觉怎么样?”
  良久,宋太太才打破了沉默,看得出来,她到底年长一些,情绪已平复了不少。
  “还可以……其实没有怎么到处去看,都是忙身后的事情,抽空去了一下大学。”
  老院长去世的事,宋太太之前已被告知,还托胡悦转致哀思,并送了一个花圈过去,丧事办得很简单,没什么好多谈的。倒是说到母校,宋太太脸上浮现出一点怀念的样子,“听说,那里明年可能就要拆了——刚听说的时候,我在梦里还回去过一次。”
  梦回母校,多少不胜今昔的感觉,不必尽述,多年的浮沉也只在宋太太这一笑里,“二教,食堂——还有风雨操场……”
  说到风雨操场,她一下笑了起来,窃窃地和胡悦分享当年的小秘密,“那个操场你去过没有?——有个秘密基地,不知道师霁还记不记得,以前,夏天的时候,我和师雩会悄悄跑上去乘凉,那里是不许人上去的,所以一般都得等后半夜,要不就是学校没人的时候,师雩喜欢在上面看看月亮啊,日落什么的,那边的景色是挺好的……”
  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大概,在记忆里的都是好……”
  记忆里,身边的人并不是现在的先生,宋太太身边的男人一直都很体面,好像两个先生,哪个都差不多,但这其中的甘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现实的苦涩,所以更怀想过去,只存在幻想中的将来,当然不会有如今的烦恼,正因为不可能实现,所以想过去怎么都好,总不禁徘徊低垂,就像是手里这个杯子,捏来搓去,水面荡漾成小小的漩涡——
  但,也到了这个年纪,现实的惨淡,已成习惯,她轻轻地说。“其实,太阳就是太阳,和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也差不多。”
  喝完杯子里的水,一转头,发觉胡医生直望着她看,宋太太略一思忖,就知道自己失态了——这些往事,她是不便说得太多的,师雩已死,师霁就仿若是他的替身,再加上胡医生是知道她对师霁的念头的,对过去怀念越多,倒显得她对师霁余情未了一样,但这种事越描越黑,不好解释,赶忙扯开话题,“怎么了——难道我哭了自己么没发现?”
  “没有,你没哭。”
  胡医生慢慢地说,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双眼流光溢彩,倒映晚霞满天,可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戴了一层厚厚的面具,动作都比之前慢。
  她慢慢地转过头,慢慢地抿了一下唇,慢慢地说。
  “我只是想……这世上,真是什么事都有。”
  宋太太就知道,她大概还是在说自己要给女儿整容的事,她的心一下有些刺痛,就又掉转头去看夕阳,胡医生也没有作声,两个女人站在窗前,仿若两尊雕塑,夕阳洒在两张脸庞上,其中一张写满了愁绪。
  还有一张,什么都没有。
 
 
第187章 伸手
  正月初七人胜节宜登高忌就医、口角、远行
  “别怕——怕吗?”
  手术室里,小女孩摇了摇头,双唇紧抿,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怕的,只是性格倔强,不愿表现出来——但双眼仍忍不住瞥着麻醉师手中的针管:大人都害怕打针,更何况是孩子呢?
  “别怕啊,小妹妹,不疼的——这个不会现在就打的。”不管可不可爱,对孩子,医护人员怎都会和气点。麻醉师弹了一下注射器,见水珠冒出,便和悦地安抚着,慢慢靠近病床。小姑娘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冲胡悦张开手,“阿姨——”
  她当然多次见过师霁和胡悦,但胡悦也没想到,比起师霁,她选了自己做求援对象,即使理智让她摇头拒绝,但心中依然不禁一抽,“不能碰的,我们医生身上要保持绝对的干净——”
  她举着双手,遥遥地给小姑娘看了一下手套,九岁的小女孩,差不多也很懂事了,她听得懂,但眸光依然黯淡下来,低下头不再试图求援。“……嗯。”
  麻醉师和护士脸上都有相应的表情——肯定都是有点不忍心的,但也都不会在这时候表现出来,免得小病人闹起来,手术台更难收拾。
  “哎。”胡悦也不舒服,她心里一动,见麻醉师把麻醉面罩拿起,叫了一声,小姑娘的眼睛就转过来看着她。“没事的,你知道的,总有点不如意的事情。”
  这句话说得有点复杂了,一般的孩子未必懂,但小姑娘好像听明白了——总有点不如意,但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像是钢琴课,就像是自己不怎么好看的脸,这样的孩子从小就会懂得,世界不是完美的,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的虚荣,都不如意,但,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有这一刻,总是要去处理。
  她的脸没有因此从阴转晴,但也因此陷入思索,不再那样恐惧,麻醉师乘势带上面罩,扎入针头,不过数秒钟时间,小姑娘双眼合拢。麻醉师松口气,“搞笑啊,这么小的孩子来做整容,家长怎么想的,啧啧啧啧啧。”
  “儿童医院那边,排号要连夜——别的小孩子看病都看不上,我们这边做整容,唉。”护士也接上吐槽一两句——胡悦给配的都是老资格的麻醉师和配台护士,所以讲话也大胆,“师主任,怎么这样的病人都接的?”
  “没办法,我们不做,他们找别家,做坏了孩子不是更遭罪?”师霁没讲话,胡悦勉强分辩,但自己也显得心神不宁,只有师霁的语气还一如既往的平稳,他好像没听见众人的争论,伸出修长的手指。
  “刀。”
  几个下手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叹了口气,护士递上刀具。“给。”
  手术部位是早就标识出来的,手术单铺好,消毒一做,手术刀就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鲜血从幼嫩的皮肤上渗出,护士摇头叹了口气,像是在给这台手术下断语。“造孽!”
  今天一早天气就不太好——年过得晚,春节真是春节,还没二月二,就有雷阵雨了,窗外黑云压着,手术室都能听见一个接一个的闷雷打滚,好像随时都有一场雨会哗啦一声泼到街面上,把世界浇湿。这雷打得让人心神不宁,胡悦几次掉头往外看,师霁说她,“注意点,这样的案例,你很难遇到第二次了。”
  他的语气中毫无感情,仿佛病人只是一具手术台上的肉体,不论贫富老幼他都一视同仁,“幼儿整形手术必须考虑可逆性、可发展性和将来的二次手术可能性,腔隙几乎是百分百要二次打开,而和鼻子相关的手术,腔隙多次打开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嗯……皮肤和皮下组织可能会更快的失去弹性,尤其是鼻部……多次手术,腔隙过大,假体会更容易移位,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鼻子会更容易歪斜。”师霁说,“只能陷入假体越选越大,手术效果越来越不自然的恶性循环。人老鼻大,胶原蛋白流失以后,鼻子本来就会比以前更醒目,再用更大的假体,变成鼻子怪了。这种整形后遗症是最难修复的,想要缩小腔隙,最极端的做法是配合拉皮,又或者切除一部分筋膜,但风险都很高,成效也得不到保证。所以,为了避免后期的窘境,负责任的医生该怎么设计手术?”
  “第一次就尽量少分离腔隙,用手法塞入假体。”胡悦说——手术方案是她设计的,她当然知道这些讲究——但也知道,师霁这是在提醒她,传艺的时候来了。“老师,儿童和成人的假体雕刻有区别吗?”
  “儿童一般不取肋软骨做鼻头,新陈代谢太快。”师霁说,他微微倾斜了一下手掌,让她看清楚他的动作,“很快就会被吸收的——而且她鼻头也够大的了。分离腔隙的话,你要考虑到少儿的面部血管发育情况……”
  这已不是师霁第一次为少儿隆鼻,之前在面部修复科,他为在车祸中鼻子骨折受伤的孩子做过鼻部重建,所以有很多针对儿童患者的心得可以传授与示范,这些都是小医生求之若渴的知识,很多东西也不是看个教学视频就能完全掌握的,跟在老师身边,甚至还能自己来塞假体,或是从下刀就开始练习。——不过 ,毕竟这一次病例特殊,师霁还是主导了大部分过程,只让胡悦缝合,他在一边监督。
  “仔细点。”他说,声音不悦地抬高了,“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可能因为病人特殊的关系,胡悦的状态的确说不上好,拿着针居然不小心扎了小姑娘的脸一下,护士赶忙拿纱布吸掉,丢入污染区。胡悦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气氛有一丝尴尬,这确实不是主治医生该犯的错——至少不是在她的上级面前,可能是为了挽救,她之后缝得又快又好。师霁也就没再盯她,待几层伤口都缝合好以后,“核实手术器械。”
  这不像是开腹手术,还是比较轻松的,所以核对器械可以放在缝合之后做,不过还是一样,一根针、一片纱布都要有来有去,护士开始报数核对,麻醉师调整气体构成,准备唤醒病人,胡悦把针丢进盘子里,吐了一口气,师霁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气压低,有点胸闷。”她说,“没什么大事——出去以后我先喝杯咖啡啊,今天还好几台呢。”
  今天手术确实是多,很多人都赶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来做手术,大概是很多公司一般友情多放一天,这一天还是不用上班,又觉得这一天年味已淡,就算是过完年了,而。小姑娘的手术排在第一台,这样大家状态都好,而且万一有事也能从容处理,不过,还好,一切太平,手术速度也快。两个医生匆匆灌完一杯咖啡,玩玩手机——大概微信也就只能集中在这时候回,所以和医生是说不了急事的——再回来做第二台,这是个常规的鼻综合,手术方案也是胡悦在做,按照默契,应该是胡悦全程主刀,师霁只是督导。
  “刀。”
  一把刀被递上来,胡悦吸一口气,要划下去以前忽然顿住。护士立刻敏感地问,“怎么了?手术单没铺好吗?”
  视野受阻,不能判断方位的话,下刀的确会迟疑,胡悦摇摇头,“不是。”
  她不用做作脸色也很难看,“我手还是有点抖。”
  一早就胸闷,喝完咖啡开始手抖——师霁问,“你昨晚没睡好?”
  这当然是有点责问的语气,胡悦缩了一下肩膀。
  “嗯——”她有点可怜兮兮的,把手术刀递给师霁,师霁伸手去接。“哎哟!”
  “哎呀!”
  不幸的事发生了——交接时,一个人没看清楚,另一个人漫不经心,手一抖,手术刀划破手套,在掌心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顿时沁了出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事故很不幸,却也常见,新医生毛手毛脚,很容易就划伤自己或是别人,如果手术刀已被患者鲜血污染过,那就糟一点,被骂是肯定的,自己也要担心患者有没有传染病,胡悦这个失误错在划伤了别人,但又好在手术还没开始,手术刀是干净的。护士赶紧上来紧急止血,处理一下,加戴一副手套,手术当然还要继续做。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师霁是严师,自然要说她的,“睡眠不足就这个样子,以后不要当医生了。”
  “就是有点心悸——可能是那杯咖啡喝坏了。”
  ‘醉咖啡’肯定是不适合下刀的,但雕刻假体、塞假体这就都还好,胡悦在一边打着下手,缝合给师霁来做,手术倒也不波不澜——无非多用了一把手术刀而已。这台手术做完,已到中午,她拿了外卖,再拎一卷绷带,去办公室找师霁。“我先帮你好好包扎一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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