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御井烹香
时间:2018-09-30 08:52:24

  手术以后,第一时间的呈现比较靠近最终效果,Cindy迫不及待地接过镜子,揽镜自照,仔细端详一会,惊喜地尖叫起来,“哇!好好看啊!比我贴双眼皮贴还好看欸!”
  “你知道术后注意事项的,不能沾水,最好是请假在家休息几天,不要吃那种加深色素沉着的食物——”
  Cindy本身就在J'S做,平时提醒客户的短信都不知道发了几百条,哪还有不知道的?但出于习惯,胡悦仍然是叮嘱几句,等她走了,脱了手套去洗手的时候,她才不再克制自己,满脸忍不住的微笑——虽然是应当应分,但——
  “师霁,我做得怎么样啊?”太高兴了就不记得注意细节,也想要受到夸奖,她有点撒娇地问,都忘了师霁刚炸毛回来,师霁这个称呼,有点太私人化了,怕不是又要触动到他敏感的小神经。
  “你说呢?”师霁也没生气,他还是那样笑笑的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看不透。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也就是那么浅浅的一点罢了,距离看透他,还有好远的路。
  “应该还可以吧?”胡悦现在不想去考量那些,只想捧着脸美滋滋一下——唉,可惜不方便和谢芝芝说J'S的事,不然,她真想好好和她一起兴奋一下,她主刀的第一台手术,第一台手术——这很重要的好吗!
  “还行,作为第一台手术,你表现不差。”师霁说,“不过,这也让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她一下想到自己的手法了——这样的做法和单纯的埋线是不是也没什么不同?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不缝挂睑板——
  “只要是有点事业心的医生,都会想要早点做主治医师——做不了主治医,就永远只能做这种小手术,甚至,如果不是在J'S,不是我指定,连主刀这种手术的机会都不会有。”师霁说,他唇上挂了笑,是她熟悉的味道,优越感,有一点讽刺,却没看着她,而是望着水流,仿佛只是单纯感慨,“我还当你没有这方面的欲望,所以才想多当几年住院医,原来,你也是很想尽快主刀的。”
  原来你是真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主刀,而不是经验不够,想要多学徒几年。
  全天下的医生当然都想尽快出师,当了主治,就可以自己做手术,这个诱惑,胡悦为什么一点挣扎也没有,就这样轻易放弃。
  真的是因为想在师霁身边多呆两年?
  她想要的是师霁还是所谓的学徒经验?
  这一瞬间,胡悦的表情有点冻,洗手的动作也变慢了,手术成功的喜悦全被抽离,她心中只剩一片空洞的冰冷——是太过冷静,冷静得像冰,半挂在耳边的手术口罩遮住她的表情,让她有一丝缓冲的余地,她在思忖这话该怎么回最得体,师霁这么说有什么用意——这个重睑术是他早有的安排,而非心血来潮,他想证明什么,他在怀疑什么——
  “你还小。”
  但师霁却没发现什么破绽,他的眼神从她身上扫过,语气还是那么若无其事,这个人就是这样,就算是关心,也要粉饰得毫无痕迹。“有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这是在委婉劝退?
  胡悦洗手的速度又恢复正常,她有些抗议地打断师霁,“不是——我——”
  “我知道你觉得住院总很累,而且最主要,你不能再做J'S的兼职,这会影响你的收入。”师霁自管自说下去,他的语气强烈地暗示:这个所谓不能再做J'S兼职的说法,只是双方都明白的借口,这并非是胡悦不愿做住院总的最大理由。“但这只是一年时间,而且,住院总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24小时不能离开病区,否则,该怎么解决日常生活需求?J'S这边,我认为你可以想办法兼顾。”
  应该说是他会为她设计出一个方案,让她可以兼顾。
  “住院总,你还是要去全力争取。”
  也就是说他会去为她运作。
  “至于结果,那是另一回事。”
  这属于他挽尊的场面话,不用去管。
  男人和女人的眼神,在洗手台前相遇,彼此都带了点氤氲,胡悦的睫毛眨了两下,她说,“你……看过我的表格啦,师老师?”
  看过表格,自然就会知道她在论文那栏填了什么,师霁点头,他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嗯,看了,你的论文写得不错。早就想好要尽快争取住院总了吧?”
  这个问题,胡悦怎么回答?如果早就想好,那为什么临时放弃?这个理由绝不是她说的‘想跟着师老师多学几年’。不过,好在师霁也不需要她回答,他已经洗完手,摘掉了手术帽和口罩,只是走进男更衣室之前停了一下。
  “这就让人觉得很奇怪了。”他说,背对着胡悦,只是偏头递来一瞥,“你是一个非常有计划的人……”
  “怎么就忽然间不遵循计划了呢?”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胡悦只是顿了一下,便犀利反击。
  这答案你心里没点数吗?这是她的潜台词,师霁的眼睛眨了一下,他似乎是笑了,但看不清,他也没继续停留,便消失在更衣室门后。
  胡悦抿了一下唇,用微妙的表情送他关门,等门关牢了,她才慢慢转过身。
  却是已经面无表情,目似寒星。
 
 
第84章 你的愿望
  “胡医生。”
  “胡医生来了,对了,下周你的预约确认表——”
  外头夏日炎炎,J'S大厅内却还是清凉彻骨,胡悦每次从外头进来都要赶快批一件小外套,要不然真能着凉了——十六院到J'S的距离是真的尴尬,她的通勤时间也尴尬,S市夏天随便40度的气温,中午跑出来真的热到晕眩,共享单车不好骑,但车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叫。不厚着脸皮蹭师霁的车就经常迟到,站在门口等专车随便就是一身的汗,她拿出手绢按着额头,“我来签名。”
  手绢很普通,没什么名牌LOGO,但前台可不敢嫌弃她脸上的汗珠,Cindy更是殷勤道,“下个月的激光也已经给您约好了——那个钟女士是回国常住了?一口气约了这么多啊。”
  医院的机器有限,时间都是要靠约的,说是只能提前一个月,但如果和行政这边熟的话,预约时间一开放,这边就会帮助操作,约好相应的时段,保证医生这边自己好和客户约。胡悦一开始当然也没有这样的待遇,纯粹靠师霁的弟子身份在混,但现在,骆总对她有没有另眼相看不说,她自己的业绩也确实很硬朗,人的身份都是自己混出来的,几个前台早被收服,Cindy更是对双眼皮很满意,“要不要顺便给您再约一些别的时段,这样您好调剂。”
  胡悦对她笑笑,要答应又踌躇了一下,“不用了,再看看吧,可能之后未必有这么多时间过来。”
  “?”没那么多时间过来,这是什么意思?Cindy的表情明显在问,胡悦却不便解释——住院总名单没出,她也不知道师霁会怎么选。“钟女士来了吗?”
  应该是来了,否则Cindy也不会知道激光是给她约的,“已经到了,她说到手术室等你。”
  虽然按预约的时间来说,她没晚到,但胡悦还是抓紧签了字,加快脚步走进手术室,“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她边披白大褂,边抱歉地说,“身上可能有点汗味,您多包涵。”
  “没事。”
  钟女士还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她依旧站在窗边,俯视楼下的车流,但脸上的笑比从前浓了一点。“我现在已经好一些了。”
  之前,她很不喜欢人多,也不喜欢过分拥挤的房间、过分浓郁的味道,一切和人有关的信息她都避之惟恐不及,所以胡悦会为自己可能存在的汗味道歉,但,看得出来,钟女士现在是真的好一些了。
  她的眉宇比之前要开朗,和她交换的眼神里有一点笑意,胡悦打开衣柜放包,发觉钟女士换下来的夏衣——还是长袖长裤,但料子比之前轻薄了。
  也是因为她的伤痕比以前是要浅多了——只是做过的区域,但确实和从前深红狰狞、凹凸不平的皮肤比,改善不少,对比明显。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当时做过的疗程,当时看不出来,但三个月、半年……疤痕总是在慢慢的康复,改变虽然只有那么一点一滴,但伤痕的主人感受得到。
  “比之前好多了。”胡悦一边帮她敷料一边说。
  “你说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是。”
  她们俩的眼神撞到了一起,有些心领神会的温情,钟女士靠着等麻药生效,“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和师霁,只是帮助警方侦破,李生被捕之后,只要出具过专家意见书,就算是做完了自己的事,并不用接受警方的笔录。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向他们透露案件的进展,胡悦隐约有种感觉,李生这个案子,最精彩的博弈,仿若冰山,自己只是无意间触碰到了一角,就连钟女士,完成的也是自己的那一部分。
  “什么时候回国的?”
  其实,她对李生的结局兴趣并不大,胡悦随便挑拣一个问题来问。
  “前阵子,有段时间了。”
  这么说,应该是做完笔录,给出证言了。“回……老家了吗?”
  “没有,没什么意义,尸骨,老家亲戚带回去了。”钟女士说,她垂下眼,提到老家,脸上有一股冷漠渐渐地重新浮起来。“你说得没错,解警官是可以交流的……他没有把我的事透露给他们知道。”
  张家三凤的悲剧,一半也许是自取,但还有一半,可以归咎为她们生长的环境,胡悦可以理解钟女士复杂的心情,“那你……见过李生了吗?”
  “没有。”钟女士说,她垂下眼,小腹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我们的证言都是受到保护的,对外,证人身份保密。”
  这是谨慎的安排,解同和的确极力做到最好,李生虽然落网,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证人身份暴露,很可能遭到意想不到的报复,当然,这担心未必会实现,但没必要让这些受害者有不必要的担心。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钟女士见不到李生——如果她想,解同和当然可以安排一场李生无法察觉的会面,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可不是摆设。钟女士不想见李生,也许不是已经放开,而是仍未能放得开。
  话匣子打开了,她也就断断续续说些案情的进展。“你知道他有一张照片吗?”
  “你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吗?”
  “是他的继母……李生从小在G市长大,他们那里离香港很近,他父亲有一次去香港,带回来了这个女人,当时,大陆还很穷,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这里嫁人……她应该也有她的故事吧。”
  故事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了,李生的嗜好,却就是在那时候养成的。继母大手大脚、脾气暴躁,李生从小被她体罚长大,他在审讯中翻来覆去地说,“她喜欢穿旗袍坐在堂屋抽烟,化着浓妆,我从堂屋门口过,她就指着我,叫我过来,扇我一耳光——”
  在他成人以前,继母就去世了,梅毒晚期——这种病是治不好的,李生侥幸没有染上,但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有一种可怕的美艳,坐在圈椅上似笑非笑的抽烟,那时候大陆才刚刚改革开放,她就像是来自香港的一个幻影,可怖的同时,又有一种逼人的富贵气,仿佛代表了人们梦寐以求的那种东西。
  “他说了很多,我看了一些笔录。”钟女士讲,“他的每一鞭子都是对当时那个女人的回敬,我的心理医师这么讲,我也明白……其实这道理这么浅显,我可以明白。”
  钟女士又去找心理医师了?
  有时候,确实,她的工作是接收到很多负能量,但也有很多时候,现实会在不经意间用一个暗示告诉她,自己的坚持也许并没有错。胡悦唇角忍不住挂上一丝微笑,她说,“还是原来的那个医师吗?”
  “嗯,她说我好多了。”钟女士用一种生涩的眼神望着她——是温存的,但她还不适应这样的温存,所以显得小心翼翼、举棋不定。
  “我也觉得,你好多了。”胡悦说,她禁不住迎着钟女士的眼光,有点儿羞涩又真诚地笑起来,她是真的为她开心。
  钟女士注视了她一会儿,就像是在黑暗里生活久了一样,接触到阳光,总觉得有些刺眼,但又忍不住盯着不放。“……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麻醉生效了,胡悦叫医生进来,自己为她敷下一块区域,张医生操作上一块区域的激光。
  钟女士闭上眼,缓缓靠到枕头上,让人舒适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慢慢地说,“其实……我想过见他一面的。”
  张医生在的时候,钟女士几乎从不说话,张医师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和胡悦交换个眼神,胡悦对她摇摇头,“是吗?”
  “是。”
  钟女士闭着眼,仿佛梦呓,她似乎已经忘了张医师的存在,又似乎已不在意,她的声音轻轻的,“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去见他的话,我会对他说什么。”
  “听说他现在老了很多,老得很快,对,他也知道,除了钱他什么都没有,他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他的钱,没了钱,他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开始怕了。没了钱,他就是个整容过度的糟老头,我知道,保妥适和玻尿酸过期以后,那张脸会有多难看……”
  “我会走到那个糟老头面前,告诉他,他倒台,不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整他,不是别人连累了他,是他连累了那个别人。他倒台不是因为什么斗争的失败,就是因为他自己对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做的事情……是我们扳倒了他,他在将来的每一天都能听到我们哭喊的声音,尝到鞭子落到我们皮肤上的滋味。我会把我的衣服脱掉,让他看看我的伤疤,我伤得这么重,但还是活下来了。”
  钟女士声音幽咽,有一滴泪从眼角静静滑下,“我不但活下来了,还会越来越好,他在我身上的印记,总有一天我都能摆脱掉……他以为他用钱能买到这些,但其实最后他什么都没有,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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