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花打断陆濛的话,“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轮不到他做主。这箱子,谁都能拦着不让进门, 就周聪不行!你们别听他的,把箱子拎进来吧,天也不早了,早点休息。”
周聪气坏了,老妈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谁都能拦着不让进门,就周聪不行”?她是非得跟他对着干是吧?
他在城里跑出租,赚的都是辛苦钱,家里盖房子,他可没少出钱!一砖一瓦都有他的份!他凭什么就做不了主?
“我说这箱子不能进门就是不能进门!”周聪狠狠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扔,“骨灰坛子放家里,还不嫌丧气吗!”
何花嘴唇哆嗦着,手指着儿子,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顾建年拿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放到桌子上,“阿姨,现在还不算晚,我们湿衣服也换了,饭也吃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陆濛也很有眼力见地把包拎了出来,准备跟顾建年一起离开。她有些后悔自己多嘴,早知道就不提让箱子进屋的事了。现在弄得人家母子吵架,真的很不好意思了。
何花一直在发抖,好像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的眼睛亮得可怕,陆濛看得心里点发憷。觉得情形很是诡异。
她也不明白何花为什么这么执拗。她都不介意把箱子放柴房,何花为什么一定要把箱子拿进来?
周聪火气上来了,也忘了顾建年一路把他搀扶回来的恩情了,冷着脸不说话。
顾建年和陆濛跟何花说了一声,接过陆濛手里的包就朝门外走去。
快走到门口了,何花突然抽搐着倒在了地上。她捂着脸呜呜大哭,一边哭一边用头朝地上撞,“作孽!作孽呀!”
周聪吓傻了,扑过去想把她扶起来,“妈!你干嘛呢!”
顾建年和陆濛也吃了一惊,忙走过来,和周聪一起扶何花。都不明白为什么何花会激动成这个样子。
“妈,你发什么疯!”看到何花嚎啕大哭,周聪觉得很没面子,恼羞成怒道,“把外人的骨灰带进家里,你就不怕你儿子倒霉?”
他不懂老妈怎么就这么拎不清。
何花的情绪似乎完全崩溃了,她抬起一双泪眼看看陆濛又看看周聪,突然尖叫起来,“那不是外人!那是你亲妈!你亲妈呀!”
亲妈?谁的亲妈?何花在说什么?陆濛、顾建年、周聪全都懵了。
好像禁咒彻底被打破,何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伸手紧紧攥住陆濛的手,一双眼睛含着泪,眷念地看着陆濛,“妞妞,真的是我的妞妞!都长这么大了!妈都认不出你来了!”
陆濛惊恐地挣开她的手,不知所措地朝顾建年跑去。她本来就觉得何花有点怪怪的,现在终于肯定了:这个人精神有问题!
顾建年把陆濛护在身后,屏住气等着,何花的话听上去像疯子的呓语,可她做的事情前后都是有逻辑的。
从一开始周聪不让他们把骨灰带进来,何花就说“又不是外人”,现在她又说不是外人,是亲妈,意思是不是徐燕青是周聪的亲妈?
她自称是陆濛的妈妈,再加上陆濛和周聪同年同月同日,前后脚在一家医院出生……
顾建年的脑子里,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已经呼之欲出。现在,他在等,等何花把一切都说出来,印证他的猜想。
周聪已经愤怒地喊起来了,“妈!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老糊涂了?”
何花失望地看着陆濛,妞妞跟她不亲,妞妞看她的眼神充满戒备,像在看一个疯子。
她的女儿,生下来白白嫩嫩玉雪可爱的一团,被婆婆抱走了!换了个黑黝黝的小子回来!她不甘心哪!这么多年,她还以为再也看不到她了,没想到徐燕青竟然早早就死了,她带着徐燕青的骨灰回来安葬了。
她愧对徐燕青,她养大了她的儿子,却没办法阻止他嫌弃生母的骨灰。作孽,真是作孽啊。
“阿姨,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周聪和陆濛?”顾建年把何花搀扶到沙发上坐下,柔声问她。
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缓冒出来,像小气泡浮出水面,惊讶,狂喜。
何花闭上眼睛,眼泪又急又快地流出来,她呜咽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对周聪说:“聪伢子,徐燕青才是你亲妈,当初在医院,她跟我前后脚生下妞妞和你。你奶奶一直想要个儿子,接生的医生是她本家的侄女,她跟她串通好了,把你抱给了我,把我的妞妞抱给徐家了。”
何花的眼神恋恋看着陆濛,话却是对周聪说的,“你长到一岁多的时候,你奶奶跟她侄女聊天被我无意中听见了,我才知道你不是我儿子,你是徐家的孩子。”
周聪一张脸煞白煞白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完全反应不过来。
陆濛的手被顾建年紧紧握着,可即使这样,她的身体还是在轻轻颤抖。这太离奇了,怎么会这样?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啊。
“老周家五代单传,我生妞妞的时候落下月子病,再也生不了了。我胆小,又怕这事传出去坏了名声,就一直死死捂着没说。现在你妈不在了,我也该把这件事说出来了,”何花擦擦眼泪,“聪伢子,那是你亲妈,她的骨灰,你该供着,不该嫌弃呀!”
周聪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看看陆濛,再看看何花,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陆濛就觉得她面善了:从某个角度看,陆濛和何花长的太像了!那眼睛的形状,嘴角的弧度,简直一模一样!
“妞妞,妈对不起你……”何花哭得肝肠寸断,“妈知道之后跑到七组想看看你,结果人家说徐家姑娘生完孩子就回婆家了。还好,每年夏天你都会回来一趟,妈躲在树后面看你跟村里的孩子玩,扎个羊角辫,怎么看怎么聪明伶俐,把其他小孩都比下去了,谁都不如我的妞妞漂亮可爱……”
陆濛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她对何花没有半点感情,可是听她这么说,她的心还是酸楚得不行。
山村里的小媳妇,被婆婆偷偷调换了孩子却不敢声张,只能偷偷跑去看一看自己的骨肉。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从此和她再无半点瓜葛。
“等你姥姥姥爷都去世了,老徐就再也不回来了。打从你四岁半,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何花痴痴看着陆濛,“这么多年,我都在想,妞妞长成什么样了,成家了吗,有孩子了吗……”
何花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痛哭起来。
陆濛也哭,周聪在旁边呆若木鸡地听着,最后抄起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拂袖而去。
雨势又大了,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农家的客厅,白炽灯的光线明亮而单调,顾建年看看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又看看哭成泪人的何花和陆濛,心里有感慨和悲悯,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喜悦。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徐燕青到死都不知道她抚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是别家的孩子,到死都不知道她的亲生儿子长成了一个胖胖的秃顶青年,在离她家只有几百米远的地方开着出租车迎来送往……
也许,她还坐过周聪的车,笑着跟他聊过天气,菜价……
这也是个美好的故事。因为陆濛和那个男人毫无关系,她不是他的女儿,她没有携带他的基因,她身上流的,不是他的血,她从头到脚都是干净的,纯粹的。
哭了许久,陆濛一言不发地朝何花鞠了个躬,拉着顾建年就往外走。
“妞妞!你去哪儿?你们不在家里住吗?”何花惊跳起来,想挽留女儿,“雨这么大,夜路不好走,小顾,你快劝劝她,快劝劝她呀!”
顾建年迟疑了一下,外面雨又大了,陆濛刚流产没多久,在大雨里走那么远怎么能行呢?
可她这犟脾气,他拦不住啊。
“阿姨,我们还是回去吧。濛濛她现在情绪不稳定,留在这里我怕出事。您别担心了,夜深了,您也洗洗早点睡吧。”顾建年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何花,“这是我的电话,有什么事您给我打电话。”
何花一边点头,一边流着泪看着已经跑到院子里的女儿,她想喊她回来,却又不敢开口。
生而不养,她有什么脸喊她回来呢?
村口有个小卖部,顾建年过去问了一下,竟然还有雨鞋卖。他给陆濛买了双高帮雨鞋让她套上,又把衣服上的兜帽给她戴上,撑上雨伞背着包,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搂着陆濛,顾建年带着陆濛朝前面跋涉而去。
刚走出村口没多久,陆柏的电话打过来了,“姐夫,你们怎么还没到?天已经黑透了,现在路不好走,你让司机开慢点。”
顾建年看看身边沉默的陆濛,简单地把滑坡的事情说完之后,他叹了口气,“小柏,你看看能不能找辆车过来接我们……”
他倒是没事,但是陆濛的状态他很担心。身体和精神都遭受重创,他担心陆濛有些撑不住了。
陆柏比顾建年想象中要能干多了,没过多久,就有一辆小轿车开过来了,车灯大亮,陆柏从窗户里探出身来,“姐!姐夫,我们来接你们了!”
车子是问亲戚家借的,陆柏坐在副驾,陆濛和顾建年坐在后面。自始至终,顾建年的手一直紧紧握着陆濛的手。
路很泥泞,车子颠簸了十几分钟才到,本家的亲戚们出乎意料的热情,安顿陆濛和顾建年两人在家里住下。
亲戚家也是二层的小楼,顾建年和陆濛住二楼的空房间。
可能是很久没住人了,也可能是因为下雨,房间里很潮湿。枕头和被子摸上去都凉凉的。
陆濛一直没吭声,包括刚才跟亲戚们寒暄,都是顾建年一手包办。亲戚们倒也没计较,毕竟人家刚死了妈,心情悲痛不想说话也很正常。
“睡吧。”顾建年收拾妥当,见陆濛坐在床沿不动,轻声催促道。
陆濛抬头看他一眼,还是不说话,也不动。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鼻尖也是红的,嘴唇却一点血色都没有。
顾建年拿出她的睡衣,伸手帮她脱外套。外套下面是薄薄的针织衫,宽松的黑色,衬得她的脸色格外苍白。
顾建年等了一下,陆濛还是没有自己换睡衣的意思,他只好伸手去帮她脱针织衫,衣服脱到一半,陆濛突然惊醒过来,她双手抱在胸口,用力瞪着顾建年,“你干什么?”
“帮你换睡衣,这样睡觉会舒服一点。”顾建年温言道。
陆濛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顾建年,你很高兴吧?”
“嗯?”
“你一定很高兴,因为我不是我妈亲闺女,我爸也不是我亲爸,所以你开心了,你心里所谓的阴影终于没有了,你觉得你可以和我正常生活下去了,对不对?”
顾建年镇定自若,“对。你说的没错。”
事实确实如此,不需要辩解。
“可是我不高兴!我不高兴!”陆濛失控地尖叫起来,“我就一个妈!我妈是徐燕青!其他乱七八糟的,我绝对不会认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前肯定能完结了。新书大家收藏一下呀。
第085章 好喜欢你啊
陆濛像掉入陷阱的小动物, 眼神狂躁, 迷乱,绝望而又不知所措。她一边吼,嘴角一边不听使唤地往下耷拉,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嘘!”顾建年赶快抱紧她, “不认就不认好了,没人逼你一定要认,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陆濛终于哭出来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顾建年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亲吻她的额头,“不想认就不认。给她一些钱让她安度晚年就行了。”
他的怀抱又热又暖,陆濛窝在他怀里抽泣,“如果小柏知道了,知道我不是他姐姐, 他会不会失望?”
“不会的, 小柏不会失望的,他很爱你。”顾建年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如果你实在不放心,这件事我们保密就好了。谁也不说,只有我们俩知道。”
“万一周聪说出去怎么办?”
“给他一笔钱, 一大笔钱,让他跟我们一起保密。”
陆濛破涕为笑,“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什么事都要拿钱砸,资本家的臭德性!”
她伸手在顾建年手臂用力掐了一下。
陆濛掐的不轻,有点疼,顾建年把这份疼夸张了十倍,皱着眉头连声喊痛,“谋杀亲夫啦,把我掐死了,我看谁给你暖被窝。”
陆濛知道顾建年是故意逗她开心,心里的阴霾还在,那撕裂般的痛苦和震惊却真的淡了许多,她竖起一根手指堵在顾建年唇上,“不许说死。不吉利。”
不许说死,永远不许。她讨厌死亡,讨厌失去,讨厌身边的人突然离开,再也见不到。
“好。不死,先活个一百年,”顾建年低声说,“陪着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又温柔又宠溺,耳鬓厮磨间,全是缠绵的情意。
陆濛心尖颤了一下,情不自禁抬眼看向顾建年。顾建年也正低着头看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都缓缓闭上了双眼。
顾建年的唇在陆濛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又一下。不是舌吻,没有火花四溢,只有惺惺相惜的爱怜与眷念。
陆濛抱紧他的脖子,与他紧紧相拥。这样真好啊,真幸福啊。虽然心底还有悲痛的巨石死死压着,可寒冷的雨夜里,这么温柔怜惜的一个吻,足以让身体和心灵都温暖起来。
两人相拥着滚进被窝,连体婴儿一般密不可分,顾建年的手一直用力摩挲着陆濛的后背,万般珍惜,爱不释手。
很久了,已经很久了,缠绕在他心头的那份纠结和不甘终于彻底消散了。他的内心从未像此刻这样踏实而舒展过。
除了生死,还有什么大事呢?没有了。
从今以后,只有死亡才能把他和陆濛分开了。
陆濛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想必是睡着了。顾建年帮她把被子盖得更严实一些,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靠得更舒服一些。然后,他心满意足地低叹一声,“濛濛,好喜欢你啊。”
被顾建年身上的体温烤得暖烘烘的,已经迷迷糊糊有了睡意的陆濛,突然清醒过来。
她从顾建年怀里挣脱,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顾建年,“你刚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