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时光而来,肩着别人看不见的重担,活一日便要负责一日,断然不会生出临阵退缩的念头。
可如今她在这里,不安分地挣动两下,然后乖乖缩在他怀里,敛去一身的刺,软软的小小地窝着,让人恨不得……一口吞吃,或者揉进身体里,连天亮都不愿见到,哪里还想远行?
将军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低到听不清:“士气都要灭没了……”
谷雨在他怀里找到了舒服的位置。这还是半年多以来他们第一次躺到一张床上,谷雨的脸颊蹭了蹭,觉得虽然别别扭扭的,但好像也还不错。
她清了清嗓子,在昏暗中叫他:“……万玉深。”
万玉深抬起头:“嗯?”
“你,”谷雨飞快地舔了舔嘴唇:“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将军顿时没了声音。
谷雨没等到回音,不由地抬头去看。却见他眼中酝酿着风暴一般,肆虐的情绪被狠狠克制在深黑的瞳孔中,半晌后忽然抬起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谷雨不解,眨眨眼,纤长的眼睫在他掌心蹭。
然后她下巴上就被人咬了一口。
“哎!”
不重,堪堪叼了一点皮肉,然后便放过了她。
万玉深收回手直接把人按进怀里,头也不让抬,声音低哑:“快睡吧。”
……不然他就忍不住了。
第二天天晴,谷雨到底还是把人一路送到了城外。
两人骑马并辔,一路上并不多话。万玉深着了甲,冷硬的铁覆在身上,周身线条较往日还要凌厉。身后士兵同样整肃,列着齐整的队,安静地辍着。
走出城外,林青打马上前,低声道:“嫂夫人,回吧。”
谷雨点点头,转过脸看了万玉深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将军没有说什么,只是用那双极深极黑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微一点头,转身一夹马腹:“走。”
谷雨调转马头走到路边,看身后将士列队走过,而远处那个男人高头大马,背影如一把锻造出世的名刀,此番一去,横扫千军。
她看了好久,知道他不能回头,却固执地等到人影消失在远处。
然后才想起来,她到底还是少了句什么。
小五守在五步以外,没有催她,等到谷雨收回视线才上前道:“嫂夫人,咱回?”
他虽五官平平,个头不高,但笑起来酒窝一闪,白白净净的十分可爱。岁数不大,在万玉深麾下却地位颇高,极为得力。这次出征被留在家里看护她一个深闺妇人,谷雨有些抱歉:“久等了。”
小五咧嘴笑一下:“哪儿的话,都是我该做的。”
谷雨低头看他:“害你不能跟将军一道去前线,对不住。
小五牵着谷雨的缰绳,笑了笑:“嫂夫人您不知道,您这儿是将军的第二战场。”
谷雨一扬眉:“怎么说?”
“我才是真正的任重道远,”小五扬起酒窝,“护好了您,将军那边才能不受影响——您可是‘军心’哪!”
谷雨一怔,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羞恼:“少贫,快走!”
小五笑呵呵应下:“好嘞。”
—
宫城西北,高高的角楼上,萧长衾刚刚放下千里眼,神情喜怒莫辨。
身后太监恭敬的声音响起,他没回头,等脚步声停下才转过身:“郭大人今日得空?”
郭霖淡淡道:“有事出城,总归要经过太子眼皮底下,不如上来同殿下打个招呼。”
萧长衾又是一脸温和笑意:“大人客气了——今日有事出宫?我看近来父皇对郭大人甚是倚重,夜夜扺掌而谈,大有同吃同住的架势,怎肯放行?”
郭霖像是听不出他的意思,依旧冷漠淡笑:“正如太子殿下所料,贫道出宫,正是为了陛下。”
萧长衾挑眉:“郭大人忠心可鉴,本宫感佩——可是为了那丹药?”
郭霖并不避讳:“正是,九转金丹,还剩最后两步,陛下便可飞升。”
萧长衾心下冷笑一声,面上动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郭大人但说无妨!为了父皇的千秋大计,我理应献力。京城中若是没有大人所需的药材,我可着人出京寻——”
“不必劳烦太子。”郭霖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下角楼。
“我所求药引,殿下找不到。”
第42章 人影
夜半, 将军府。
算算日子, 万净言还有三日便要回来了。齐媛虽然面上如常, 每日照例侍奉婆婆,但心中不免焦急。
夫君不在,她到底就像个外人,不知怎么的,心头总是不安。
临到晚上, 婆婆忽然要喝桂花羹, 还须得是她做的, 齐媛没有办法,只好到后厨做了端开, 却发现婆婆早已歇下了。
齐媛在二夫人房外站了一会儿, 到底还是自己把那碗羹喝了, 腻人得很。
把碗给了下人,她一拂袖子, 转身回房。这两日光光睡觉不踏实, 半夜总爱踢被子, 她这一会儿不在,可能被子又踢掉了。
齐媛想着, 快步走过游廊,忽然,她脚步一顿。
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半佝偻着身子,快得不似人。
她向来敬怕鬼神, 这时还不待看清,已经吓得不敢动弹。片刻后她捏着拳头,僵硬地一寸寸转过头去。
庭下空无一物。
齐媛猛地松了口气,可心口疯狂的跳动却停不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直觉般的不安,让她忽然非常想立刻回到孩子什么。
她快走几步,最后干脆跑了起来,至房前,一把推开门:“光光?”
孩子还在床上酣睡,小脸红润,嘴唇微张,身上的被子果然没了,被他一脚踢到了地上。
齐媛莫名高悬的心顿时落了回来,走过去亲了亲孩子的小脸,弯腰拾起地上的褥子,回身到箱子里去拿新的干净褥子。
就在这时,她后颈卷过一道凉风。
齐媛瞬间汗毛竖立,立刻回头,却听“吱呀”一声过后,门扉、窗户皆如原状。
……可孩子、孩子!
孩子不见了!
“光、光光——”齐媛疯狂地扑到床边,找遍每一个角落,最后腿一软,瘫到了地上,“光光啊——啊!!”
夜半平静的将军府,忽然被凄厉绝望的惨叫划破。
京城东南角的府邸里,也有人也有人夜不成眠。
谷雨第一百零八次翻身之后,终于确定自己难以入睡,干脆一拍床榻,坐了起来。
屋里点着蜡烛,有暖黄的光。
其实她很久没有点灯睡觉了,因为房间另一侧,总有一个比光还叫人安心的存在。
谷雨抱着自己的手臂,好像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辗转反侧。
她房间四角都是亲兵,小五就睡在厢房随叫随到,可她心里还是空,还是找不到一个安稳的地方,让她可以蜷缩起来。
谷雨尖尖的下巴抵在膝盖上,半晌后下了床,赤脚踩在地上,一步步走向另一张床榻。
被褥枕头都还在,那人睡过的床也像他的人一样整肃,干干净净,一根头发茬儿都没有。地上的凉意透过脚心,谷雨圆圆的脚趾缩了缩,然后在他床上躺了下来。
……硬得像是躺在一块木板上。
谷雨皱着眉,蹬蹬跑过去抱来自己的褥子,厚厚铺了两层,然后才满意地躺下去。
然后拉过万玉深盖的被子,枕上他的枕头,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有了困意。
朦朦胧胧间,她半梦半醒着想:这好像是第一天……
才第一天啊……
第二天一早,谷雨揉了眼睛醒来,坐起来发了会儿呆。
整个人懒懒的,做什么都没力气,好像一整天都没有什么要紧事似的。呆了一会儿,踢开被子,赤脚下床,慢吞吞地洗漱干净,刚换上一身素色衣服,房门就被人叩响了。
谷雨应了一声:“小五?”
门外人笑了一声:“为师来探望你了小谷咂。”
谷雨的心情顿时上扬了一点,跑过去给他开门:“师父!”
傅千引摸摸她的脑壳:“哎,乖。”
谷雨眼神亮晶晶地问他:“师父你不忙啊?”
傅千引慈祥地看着她:“这不是大将军出征了嘛,为师来看看你有没有伤心欲绝到吃不好睡不好。”
谷雨顿时一炸:“怎么可能!”
傅千引一脸我什么都懂的神情,慈祥微笑:“没有当然最好,毕竟你还得用力气呢,还是得吃饱睡好。”
谷雨一呆:“卖什么力气?”
傅千引一打折扇,风流无双地摇了摇,露出一双幸灾乐祸的桃花眼。
“万玉深临走前托付我,把临风剑法教给你,教到出师。”
谷雨彻底呆住,一字一顿难以置信地问:“他,走前,托你,教我,剑法?”
傅千引点点头:“可能是知道我对你这种小丫头片子没兴趣,所以比较放心吧。”
谷雨又炸毛:“师父!”
小五笑呵呵地守在一边,低头向傅千引见礼:“世子殿下。”
傅千引随意摆手:“辛苦了啊。”
小五摸了摸头,笑得憨厚:“不辛苦。”
傅千引垂眸,轻笑着低声说了句“还没到时候”,然后冲谷雨挥了挥手:“去拿剑,你家将军给你准备的,就在书房挂着。”
谷雨一怔,没想到万玉深这么认真,一时竟有些期待。
她小跑进书房,视线扫了一圈,果然看见了那柄剑。是木剑,不知用的什么料,剑刃竟是红棕色的,剑柄玄黑,雕着不算繁复的花纹,剑首上钻孔镂空……是雨滴形。
谷雨轻轻摸了摸剑身。
是他手打的。那人一天天那么多的事要忙,什么时候做的?不仅偷偷做好了,还不亲自给她,这人真是闷到一定地步了。
谷雨心里埋怨着,拿剑的手却十分轻柔。她慢慢把那把漂亮的木剑取下来,视线扫到一旁的书架,原本那里摆满了阵法兵书,如今也挤满了她的话本小说。
万玉深从不避讳她,谷雨闲来无事,可以在他书房里窝上一整天。
到如今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初来的目的。她曾信誓旦旦地想着,一旦事成,她便和离出京,从此天高海阔。
可如今她想……等他回家。
谷雨握紧了剑柄,横劈而出,破开一室凝滞的空气。
重蹈覆辙就重蹈覆辙吧,她想,至少这次……他得是喜欢我的。
谷雨拎着剑回了庭院,傅千引正惬意地喝茶,随口调笑朝华两句。朝华不禁逗,脸通红,谷雨走过去把她往身后一拉,怒瞪傅千引:“师父,别把你那一套用她身上。”
“夸她煮的茶好喝而已,”傅千引无所谓地一摊手,“行了,不耽误功夫,为师今天教你起式。”
他缓缓抽出腰上佩剑,出鞘的那一刹那,有寒光闪过。然后他漫不经心的眼神也随着剑光沉淀下来,竖起长剑,刃后的脸倒真透出一股侠气。
谷雨从前练的不过是寻常身法,仅会的那几招剑法都是杂乱无章的,不成一套。她想了想,问道:“师父,这剑法……万玉深教你的?”
傅千引的神情顿时一塌:“是是是!怎么了!”
谷雨往后缩了缩,圆溜溜的眼珠一转,小声道:“那我等他回来教我不就好了。”
傅千引气得举着剑指她。
真是有了什么忘了什么!
老师父掬了一把辛酸泪,无奈低声道:“就是他不在的时候,你才更要强大一些。”
谷雨双手握着那把剑,剑首在下巴上磕了磕,歪头不解。
傅千引向她走近几步,压低声音:“看见这天没有?”
谷雨仰头,见头顶一大片乌云,天色阴沉,似是要下雨。
傅千引低道:“——要变天儿了。”
谷雨眨巴下眼睛,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顿时瞪大了杏眼。
京城的天是什么天?
——皇天。
谷雨心中越发笃定,宁王府和将军府必有瓜葛,且所谋不小,或许不久之内将有大事发生。可傅千引就这样明确地告诉她……他就不担心吗?
傅千引像是能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瞥了一眼守在一边的小五,声音压得更低:“怎么,还想着给谷大人报信呢?”
谷雨瞳孔瞬间一缩。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师、师父……”
傅千引倒被她的表情吓住,赶紧揉了揉自己徒弟一脑袋蠢毛:“哎哟哟我说什么了吗。”
谷雨耳边嗡嗡地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师父他都知道,万玉深……万玉深他也知道?
傅千引看她惨白的脸,终于能确定,这小傻妞对万玉深是有情的,只是俩人一个不会说,一个又别扭,只有靠他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从中斡旋,真是太辛苦他了。
“毕竟是嫁娶这样的大事,要让一个人进入将军府,不、干脆说是进入将军的心里,兹事体大,必要事先调查,”傅千引笑了笑,“……嗯,万玉深他也知道。”
谷雨耳边一声巨响,整个人僵住了。
他知道自己抱着什么目的而来……
那他知不知道她其实……
傅千引目光落在那柄木剑上,无奈一笑:“为师我都还有所戒备,悄悄观察过一段时间,可你看你的将军,他可曾心怀芥蒂?”
谷雨呆呆地抬起眼,圆溜溜的眸子泛出一点水意,几乎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