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舜轻道:“话全被你说了。”
“免你以后怪我隐瞒不告诉你,也免你不去探望而心神不宁。”贺云开委屈看了看她,自怜的道:“反正,我舍不得你,只能自己忍气吞声。”说罢,再次询问确切的答复,问道:“你亲自去探望他吗?”
谢韫舜回答道:“不亲自去探望。”
“为何?”贺云开全神贯注的凝视她。
“多此一问。”
“嗯?”
谢韫舜清醒的道:“我是皇后,没有理由亲自去探望齐王。”
贺云开心中惊喜不已。
谢韫舜平淡的道:“我派人去探望他,希望他的病情好转,尽快康复,出于人之常情。”
贺云开发现她神色漠然,那是彻骨的心灰意冷,无法改变的坚决,他不由得深情的拥紧她。
冬雪,连续落了多日。
除夕夜,阖家欢聚,辞旧迎新。待孩子们告退,谢韫舜被贺云开催促着回到寝宫就寝。
刚躺下,他就热情的依偎过来,察觉出他的意思,谢韫舜轻问:“你的伤无碍了?”
贺云开专注的吻了她一阵,抿嘴笑道:“我轻点,慢点。”
下一刻,缠绵不休,无边温存。
正月初一,清早,贺云开信步至议政殿,邀请病已康复的贺元惟前来。
贺元惟赴邀到达,挺拔立于殿外,优雅的抖落轻裘上的雪,沉稳踏入殿。
贺云开遣退所有侍从,命令关闭殿门。
庄严的殿内,只有他们二人,一人与生俱来的平和内敛,一人与生俱来的尊贵冷峻,气场相当。
贺云开波澜不惊的道:“你心里可还痛苦?”
“无怨无悔。”贺元惟负手而立,气息沉稳,磊落坦荡。
“无怨无悔。”贺云开若有所思的念出四字,感叹道:“好一个无怨无悔啊。”
贺元惟沉着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做了什么……”
贺云开眸色一沉,沉声道:“我实在没料到你会做出那种伤害她的事,使她对你心灰意冷,伤到她绝望的跟你情断义绝,仅剩秉性里的良善惜你是个人才。”
“事已至此。”贺元惟胸膛冰锥猛刺的钝疼,表面气定神闲,他也实在没料到谢韫舜会对贺云开早已动心,于公于私的保护,坚决的保护。否则,这皇权之巅已是她,他就是她此后的依靠。
贺云开掷地有声的道:“你需谨记,柘翠园那晚,你的胜算不是绝对,你绝非能万无一失的杀了我。你和她单独在亭台中时,我的援兵已到,我同样可以在一念之间杀你措手不及。你的撤兵不是高抬贵手,只是你的抉择。”
贺元惟心下一震,不同的抉择不同的结果。
“她曾经视你极重要的存在,一度让我羡慕的无计可施,我永远忘不了你中毒奄奄一息时她的悲痛,她的情感、精神都因你而支离破碎。”贺云开皱眉,低声道:“可想而知,你在柘翠园对她的所作所为,于她而言有多残忍,无以复加,她才会不留余地的把你从她的情感里、精神里都移除。”
贺元惟暗暗握紧拳头,抿唇不语。
“我接受你对她做的,因我体谅她所承受的。”贺云开疼惜的道:“你知道她的理智,她的容人之度,经受多少苦难都承受,从没有过‘恨’,只有难得可贵的度量和坚强。”
贺元惟沉稳的问道:“你心里可还痛苦?”
“痛苦。”贺云开苦涩的道:“深刻且加倍的体会到了你当年的感受。”
贺元惟克制道:“以你之道,皆还施你身心。”
“我知道。”贺云开平静说道:“然而,今非昔比。”
如今,贺云开是皇权在握的皇帝,集万万人的命运于手,严明稳牢的掌控朝堂,有较高的威望,亲信势力遍布朝野。
贺元惟无所畏惧的道:“生死已无憾。”
贺云开正色道:“生死由你。”
贺元惟不动声色。
贺云开道:“以往所有事,我有权力对你法外开恩。”
“我有哪两个选择?”贺元惟坦然面对。
“第一个选择,永远离开京城,天下再无你踪迹的消息。”贺云开道:“第二个选择,身边最多留下十个暗卫,辞让国傅一职,辞让太子太傅一职,推拒吏部尚书一职,只可为天下事出谋献策,永不得干政,永无实权。只过继她腹中怀着的孩子给你,五岁时过继,若你娶妻或是有了别的女子,需把孩子归还。”
第二个选择是仁至义尽,贺云开并非真的情愿想要给出吏部尚书一职,也并非真的情愿接受过继一子一女出去,之所以答应谢韫舜,完全是顾及她的感受,从长计议。既然她已不在乎,他权衡利弊之下不勉为其难。
吏部尚书一职,关乎到满朝官员任免,如此重权给出,无疑将威胁到皇权。贺云开是要集权在手,此官职不仅不轻易交由他人,而且还会保留严明的考核制度,频繁换任职尚书。
过继孩子一事,如果贺元惟终生不娶,亦再无别的女子,过继子嗣方是合情合理。
贺元惟沉稳的道:“我选择第二个。”
贺云开并不觉得意外,郑重其事道:“今后,我会警惕的提防你,不捕风捉影,不手下留情。”
“懂。”贺元惟了然,贺云开的法外开恩是无形的枷锁,是炼狱的惩罚,让他承受无形的千刀万剐。他了然,死结已系于心。
与此同时,贺元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贺云开治国理政乃至为人,都贯彻‘外德内法’。他强大自己的能力,逐渐增加掌控力,不暴君施虐,不心狠手辣,不用累累白骨和汩汩鲜血铸造高高在上的皇位龙椅,宽严有度,终是明君。
归根结底,贺云开有能力举重若轻。
殿门徐徐打开,贺元惟沉稳告辞,不动声色的走出皇宫,背影孤寒在浩大天地间,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殿外廊下,贺云开静默的望向天际,目光长远且坚定。沉思片刻,他目光一敛,阔步回去陪伴妻子,途径御花园时,听到了热闹的欢声笑语。
盛放的古梅花树旁,谢韫舜眉目浅笑。有两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们,一起进宫向帝后恭贺新禧。
一对是谢远川和翟容容,已育有一子一女。只见翟容容瞧着谢远川的眼眸里无限柔情蜜意,由衷的完全依赖,幸福的溢于言表。
另一对谢佳莹和鲁彧,已育有一女,谢佳莹正身怀六甲。他们二人相敬如宾,有种惺惺相惜的静好。
不远处的六个孩子在雪地里玩耍,快乐的笑声阵阵。
望着和乐融融的场面,贺云开面带温和笑意,信步走向谢韫舜的身边,只有他能在的身边。
谢韫舜发现了他在走过来,四目相对,万籁寂静了,他们相视一笑,很动人。
雪,无声无息的飘落。
天意弄人。
人,无影无踪。
正月初二,晌午,一封信件送入宫,熟悉的字迹,只言片语:你不再需要的我,不辞而别了。
谢韫舜阅罢,闭目,抚着隆起的腹部,泪滑落。
贺元惟去向不明,只留下厚厚一摞奏章给贺云开,事关法德并重的理政,事关国堂发展的举措,事关平稳的使国堂学生入仕,事关在天下开创学堂供平民百姓学习,事关修建堤坝、疏通河道的治理黄河……
最后一页,留下四字:愿盛世安。
一件一件的事,详细、真诚、高明,沥尽心血,全部无私的奉献。贺云开仔细看完,久久难以平静。
翌日早朝之上,贺云开将那件事关国堂学生入仕的奏章示于百官传阅,命令吏部尚书梁文宽严格按照齐王的这个办法执行。随即,遗憾的宣布齐王以《道德经》的‘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为由,举荐鲁彧为新任国傅,已轻安的隐世,不知居何处。
百官震惊,齐王突然隐世了?皆觉其中定有玄机,神秘莫测。
贺云开郑重的颁下口谕:“经朕和皇后一致的决定,齐王主持修建、负责革新国堂的功高盖世,尊齐王为国之太傅,盼齐王归来。”
不仅是贺云开和谢韫舜派人四处寻找贺元惟的下落,很多官员也在自发的暗中寻觅,始终未果。
大地广袤,日月山水依旧,尘世万千,周而复始,贺元惟一直杳无踪迹,隐在日月山水间。
永泰七年六月二十八日,谢韫舜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三皇子,贺明桢。
第101章 宜共存
永泰七年八月,垠口的九座粮仓建造竣工。
恢宏的启天殿内,早朝之上,贺云开宣布道:“因皇后产下三皇子不足两个月,不宜长途劳累,而粮仓是皇后负责主持建造,就像皇后理所当然的代朕朱批奏章一样,朕理所当然的代皇后前去垠口检验粮仓。”
理所当然?!百官闻此四字,皆大为触动。
贺云开接着宣布道:“由朕和皇后一致的决定,朕去垠口期间,皇后监国。一切国事,皇后全权定夺。”
皇后监国?!百官震愕,面面相觑。
不容百官提出异议,贺云开继续平和的宣布道:“经皇后主张,破格提拔李子钊为吏部尚书,孙弘为大理寺卿,萧平参为刑部尚书,陶苍夫为中书丞,韦定敞为御史中丞,秦允文为礼部侍郎,即日上任。朕完全同意皇后的主张。”
百官哗然,众所周知,皇后主张提拔的这六人都是齐王的亲信,他们曾不可避免的被有意无意的压制着,本应难受重用。
齐王下落不明,皇后竟然重用齐王的亲信?!皇上竟然同意?!
谢韫舜确实要重用贺元惟的亲信,在贺元惟不辞而别之后,她和谢远川深谈了一番,得知此六人被贺元惟赏识但大材小用。她又与此六人分别深谈,发现了他们的远见卓识,便告知贺云开,她决定提拔重用他们。
贺云开正色道:“一如既往,朕和皇后破格提拔的官员,若贪赃枉罪属实,官员砍首,朕杖责五十。”
尽管是皇后主张提拔的官员,皇上亦以己担保责任,用人不疑。
此举,皇后的权威更甚,不仅掌有天下兵权,御史台、大理寺、吏部、刑部、国堂,都是皇后的势力范围。
现在任上的吏部尚书梁文宽和大理寺卿董其缙,都是皇上破格提拔并重用的亲信,官职被皇后提拔的人取代,如何安置?
贺云开道:“朕和皇后一致决定,即日起,董其缙负责执掌明径堂,统管明径箱和举荐箱。”
已按照齐王提供的办法,使国堂学生平稳入仕的梁文宽呢?
与此同时,作为朝堂平衡的条件,各有制衡,谢韫舜主动决定让谢义辞让御史大夫。
在谢韫舜和谢远川语重心长的劝说下,谢义答应奏请致仕,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皇上一再挽留无果,刚直如磐石的谢义功成名遂身退,由梁文宽继任御史台的御史大夫。
显而易见,家、国、天下,帝后一心一意的共存。
秋日的下午,绚烂疏朗,天高明远。谢韫舜漫步到御花园中,独坐于凉亭下,心事重重。
直到傍晚,贺云开从议政殿归来,信步寻至,瞧她神色怅惘,把她抱起在怀,让她坐在他腿上,坐搂着她温存声道:“因我明日一早就出发去垠口,舍不得和我分离?”
谢韫舜垂目,蹙眉,道:“木桃她……”
见她欲言又止,贺云开温言问道:“怎么了?”
谢韫舜坦言道:“午后,虹霓公主来过,仔细打量明桢,不停的对我旁敲侧击,几乎要明确问我,明桢是不是齐王的孩子。”
贺云开面色一沉。
“我没有理睬虹霓公主,她怏怏不乐的告辞出殿。木桃这才交待,在正月初一那日,曾对虹霓公主口不择言。”谢韫舜蹙眉,贺元惟是正月初二不辞而别,俨然是之前听说了什么。她听闻正月初一的正午,虹霓公主离开皇宫后,径直去过齐王府。莫非是虹霓公主的质问,使得贺元惟果断归隐?!
贺云开的神色恢复如常,平和问道:“木桃都对虹霓公主说了什么?”
谢韫舜低声道:“说我身怀的胎儿并非受孕于你。”
贺云开吻了吻她的额头,了解清楚的问道:“说你自生下二皇子以来,我们从未真正的行房过,使你怀胎受孕者另有其人?”
谢韫舜颔首。
贺云开不解的轻问:“木桃何故说出此言?”
“逞一时口舌之快。”谢韫舜胸闷的深吸口气,详细的告诉道:“正月初一正午,虹霓公主进宫来恭贺新禧,那会儿我正害喜极为不适。虹霓公主见状,就悄声与木桃嘲讽道:皇上口口声声仰慕皇后,只钟情于皇后一人,眼下二皇子刚出生不足半岁,皇上不顾及皇后的身子,让皇后接连受孕,用心叵测。”
贺云开把她往怀里搂紧了。
“木桃听罢,替你辩解,声称你顾及我的身子,关怀我,特意为我寻一位女医每日精心伺候,且你对我用心全心全意。”谢韫舜说道:“虹霓公主和木桃自幼非常熟识,她们二人常常说话无所顾忌。”
贺云开默不做声。
“虹霓公主依旧嘲讽,坚称对我最全心全意之人是她的胞兄齐王。”谢韫舜知道贺云开的宽宏大量,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不会在意虹霓公主的嘲讽,语声平淡的道:“她还说,齐王对我最为深情,一心付出,决心为我此生不娶。”
贺云开只是听着。
谢韫舜抬眼看他,见他不动声色的沉默,专注的等她说下去,便若无其事的说道:“木桃逞一时口舌之快,极力替你辩解,说天底下无人比你对我更深情更宽容,你明知道我腹中怀的肯定不是你的孩子,见我情愿与人受孕怀胎并想要生下,你太在乎我,只能默默忍受着接受,装着不在意,舍不得跟我决裂。”
贺云开沉静不语。
谢韫舜道:“木桃更是口不择言的嘲讽齐王,说他的所作所为令人齿寒。”
贺云开的神情波澜不惊。
谢韫舜保持着克制,道:“想必虹霓公主深思了木桃的言下之意,就急忙去齐王府一探究竟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