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最后找了家咖啡厅落座。陆日晞原本打算和平常一样要份香草拿铁,多糖,奶也要了高热量的全脂,要求都说完了,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点法在陆朝眼里是不是太没有大人的威严了,于是咳嗽了两声又改要了一份无糖无奶的意式浓缩。
陆朝什么也不点,陆日晞就自作主张地给他要了杯热牛奶,怕他肚子饿,顺便给他点了份巧克力可颂。
张志铭看起来是平日里不常喝咖啡的人,翻了菜单半天,才要了杯绿茶。
热饮上桌,陆日晞只尝了一口就被苦得受不了,将咖啡搁置到一旁,再也没有动过。
“陆朝啊,”张志铭率先开口,毫不委婉,直切自己的中心思想,“学校那边我已经帮你处理好了,只要你愿意复学,现在就能回去,之前的记录我会想办法帮你消掉的,你别再意气用事了。”
回应他的是少年干脆的拒绝:“不要。”
张志铭有些急眼:“助学金的申请也批下来了,你要是还有什么难处可以尽管和我说,我知道你担心钱的问题,但这哪能说半途而废就半途而废呢?芸青都培养你那么多年了,就因为和同学那点小矛盾就不练了,你这哪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的期待呢……”
这句话不知道触动了陆朝哪根敏感的神经,他猛然抬眼盯着张志铭:“我说了,我不想回去。”
两三句话就谈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坐在一旁一直听着的陆日晞终于没忍住,用手按住了陆朝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一些。
然后她看向张志铭,语气温和地说:“张老师,你能再把情况跟我说一下吗?”
***
从张志铭那里,陆日晞又大致了解了一遍发生在陆朝身上的事情。
陆朝原本在世的母亲是个芭蕾舞者,因为发现自己的儿子无论是体型还是天资都是上佳,便从小培养陆朝,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走上和自己一样的职业道路。
陆朝也没有辜负自己母亲的期待,小学毕业后就考上了以前母亲上过的舞院附中,成绩一直都是院内最拔尖的一批。
可惜的是在三年前,陆朝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了,在监护权转让到林曼霜手上后,陆朝的脾气就越发地乖张,不仅不服教师的训练安排,还时常和自己的同学产生摩擦矛盾,在去年和宿舍里的室友因为一次斗殴,被校方勒令停学一周。
结果人从学校里出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张志铭虽然并非是直接负责陆朝的老师,却在当年教导过林芸青,如今也算是学校里说话有点份量的老教授了。
他算是半个看着陆朝长大的人,见陆朝不愿来上学,秉持着惜才之心,便开始隔三差五来林曼霜家里走访,知道林曼霜家里出现的问题,心中暗自着急,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毕竟林曼霜儿子林征的病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况且他和林曼霜非亲非故,张志铭自始至终都只是希望陆朝回到学校而已。
张志铭从陆日晞这边得知了林曼霜因为心肌梗塞躺在医院的消息后,只是略表震惊之意,摇头感慨林曼霜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实在是不容易。
几句话没完,又将话题转回了陆朝身上,斥责陆朝不懂长辈的良苦用心,只知道雪上加霜,又转而称赞陆日晞心善,要她多劝劝陆朝让他不要继续胡闹,话里明面阴里都绕不开让陆朝回去上学这个中心。
陆日晞这才明白这不是陆朝不愿意沟通,这是对面只顾着劈头盖脸单向输出的问题。
别说陆朝受不了,就连陆日晞都有点受不了,她干脆扯了个现在要回去继续照顾林曼霜的借口,就带着陆朝跟对方告别了。
去往医院的途中一路沉默,陆日晞觉得自己刚才似乎又好心办了坏事,腹中酝酿着要怎么跟陆朝开口。
可这次还没等她把内心中的草稿打完,陆朝主动说话了。
“姨的手术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陆日晞满头问号。
他继续道:“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到了医院我就立欠条给你。”
“等等——”陆日晞打断了陆朝的话。怎么他这话颇有一种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一刀两断的走向?
但是这回少年没有理会她的叫停:“谢谢你这两天的帮助,把我送到医院就好,接下来就不麻烦你了……”
这孩子是不是刚刚跟张志铭讲完话,就把对方“自说自话”的精髓给学到了?
陆日晞第二次将车拐到了停车道上,闭上双眼,揉着太阳穴,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一些:“陆朝,你说你要还我钱,我想问问你,你要怎么还我钱?”
尽管没看对方的脸,但是陆朝明显感觉到这次陆日晞喊他名字时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偷偷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上倒映着陆日晞的面容,神情和气场和之前一直保持着温和的她判若两人。
仿佛回到了酒吧初见时的那个晚上。
“我会去打工……”他说。
“打工?”陆日晞轻笑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一个未成年人,没有文凭,也没有合法打工的身份,能干什么?像之前一样去做一些见不得光偷鸡摸狗的事情么?”
她脸上毫不遮掩的嘲弄刺痛了陆朝。
“你的老师有句话说得没错,你还真是个意气用事的小鬼头。”陆日晞扭头看向了陆朝,话语和目光如刀刃般锋利,“如果别人的好意对你而言是不能接受的怜悯施舍,难道干小偷才会做的勾当就是你眼里所谓的自力更生了么?这是什么逻辑?你说你要还我钱,你拿什么还我钱?你现在能还我多少钱?你要花多久时间还我钱?你能回答我刚刚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么?”
作者有话要说: Heyheyhey
昨天发的都收到了吗,今天还是一百个。
第15章
陆朝眼睛有些发红,他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掏了掏,竟然将杨澜之前塞给林曼霜的两万块拿了出来。
他将钱递给了陆日晞,目光倔强。
陆日晞回视着陆朝,两个人的目光交汇了很久,谁也没有挪开。
最后,陆日晞伸手将钱从他手上拿走,发出了一声嗤笑:“你觉得这点钱够么?”
陆朝又垂下了头,低声说:“剩下的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想办法?荒废掉学业现在着急着去打工赚钱吗?那未来呢?”
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太过刺耳,陆日晞尝试着放柔自己的声音。
换来的却是对方不领情的拒之千里:“这和你没有关系。”
真是个完全无法沟通的死小鬼。
“关系大得很,如果你想按照这种方法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现在就是你最大的债主,我有权知道你要怎么还我钱,什么时候能还我钱。”陆日晞强忍着没爆发,话语又急促起来,像是逐渐膨胀的气球一样,“难道你一辈子都想干最底层的工作,赚最基本的薪资,然后拿那些钱来还给我吗?那你要还多久?还一辈子吗?”
“……”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阿姨醒来后会怎么想?你觉得她真的会让你这样的小孩来还钱么?还是说你又想像上次那样瞒着她离家出走自己去赚钱?”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昂,但是膨胀到极致的气球在爆炸之前泄气了,她像是对陆朝说,又像是对自己喃喃自语:“这么做除了害爱你的人担心之外,还能达成什么?”
“你不想想你阿姨究竟是怎么进医院的?急性心肌梗死究竟是什么,你到底有没有点概念?”陆日晞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变调,“就算现在恢复了,要是再恢复原本的操劳,不出半个月,你信不信她就会因为并发症再次心力衰竭?人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就会从你的人生中彻底消失的……”
明明陆日晞在直视着他,陆朝却觉得她的目光落在了更远的地方,她仿佛在透过他看着谁的幻影一样,脸上莫名浮现着他看不懂的神情,仿佛在怀念谁,又仿佛在悔恨什么。
但是他还没看清楚,陆日晞又将头扭回了前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公路。
良久,她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缓缓开口:“对不起,我有些失态。”
陆朝没有说话。
“如果心里有负担。”于是陆日晞又踩上了油门,将汽车驶回了公路,“就按照你之前说的,把这个当做是一个闲的发慌的人心血来潮的报恩游戏,帮助你对于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理解么?”
“我不懂。”陆朝开口了,“我们又不认识,只是……”
又来了,就知道又是这种老调重弹的问题。
“老实说,动机真的那么重要吗?”陆日晞打断了陆朝,“重要的我想干什么,我将要干什么吧?我只是恰巧走在路上,手上拿着袋饼干,自己不饿,所以分给了别人,就是那么简单的道理。”
“况且——”
陆日晞话音一转,腾出手,甩了甩陆朝还给她的两万块钱。
“‘收起你无处安放泛滥的同情心吧,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钱我们也收了,两万块买救你一命,扯平了’。”
竟然一字不差地原原本本将那日陆朝对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连语气和音调都学得惟妙惟肖。
但是身上的锋芒般刺人的锐气又敛去了,她温和地笑了笑:“现在两万块钱回到我手上了,事情没有扯平。”
她将钱塞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
林曼霜的病房外。
陆朝静静地坐在医院走廊里的绿色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日晞在一旁踱步,暗自懊恼自己为什么先前要对陆朝讲出那样的重话。她一直都尝试让自己对那孩子的态度温和一点,因为他年纪小,不懂事,她不想用太严厉地态度伤害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陆朝在这种情况下都毫不配合的样子时,不自觉地就恼火起来。
这不应该,她不该太过将自己的私人情绪代入到这件事当中。
只是还是没忍住。
陆日晞闭上了眼,努力让自己不再想过去的事情。
她又深呼吸一口气,壮完胆后走到了陆朝身旁,挨着他直接坐下。
“陆朝。”
她喊了声对方的名字。
得说些什么,讲些什么都好,她得跟他好好谈谈,但是之前就已经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地直接发泄出来了,现在又能说些什么呢?
陆日晞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你真的不想回去上学吗?”
刚说完她就想右键点击撤回,然而现实对话可没有这种功能。
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就着这个最糟糕的话题继续展开:“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你这么做的理由吗?”
理所当然的,少年没有回应她。
“那我换个问题吧,你讨厌芭蕾吗?”
陆朝只是像个木偶一样看着自己交叠在腿上的手,不说话也不表态。
陆日晞却看见了他的双手握紧了一下。
她盯着那双手,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供两人沟通的“渠道”。
“你不讨厌芭蕾,对吧?”陆日晞试探性地继续道,“那是因为学费吗?”
舞院学费不亚于美院,每年仅是学费和住宿费用加起来就不下一万,这还只是明面的账单,舞者需要的练功服、舞蹈鞋都是快速的消耗品,表演需要的道具费演出服都是不小的开销,累积下来甚至远超学费本身,更何况这还不含学生日常生活的开销和伙食费。
这不是现在的林曼霜能负担的费用,所以张志铭才会四处帮陆朝申请助学金。
然而陆朝即便得知了自己可以用助学金上学,也没有任何犹豫地拒绝了张志铭,这背后就必然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更深层的原因了。
陆日晞却莫名觉得自己清楚对方这么做的理由。
“你是想休学打工,帮小征赚医药费,缓解林阿姨的压力是么?”
少年闭上了眼睛,将她探究的视线隔绝在外,双手握成了拳头。
陆日晞清楚自己想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才在那个时候问她能帮他到什么程度,能给他多少钱。
证明了自己猜想的陆日晞哭笑不得,陆朝这孩子,可以说是早熟到老成,又可以说是天真到幼稚了。
她还想说什么,病房前的显示屏突然亮了起来,那是病房里的病人按下了呼叫器的提醒灯。
护士长也随着灯光的亮起出现在了走道尽头,她快步地向他们走来,边走边挥着手上的病历表。
“病人的家属是么?杵在外面干嘛呀?又不是监护病房,直接进去就行了,病人已经醒了。”
她朝傻坐着的两个人抛下这句话,然后推门进入了林曼霜的病房里。
陆日晞站了起来,向陆朝伸出了手:“进去吧?”
病房内的护士已经给林曼霜做完了常规检查,确认没有大碍后就离开了。
刚醒来的林曼霜身子还没恢复,嘴唇苍白,双目一片浑浊,才三十来岁,却宛如一个将行就木之人,旁边的心电监护器上跃动的波纹都比她更有生气一些。
她混沌的视线触及陆日晞的时候终于明亮了一些,枯树枝一样的手朝对方抬起。
陆日晞走上前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她手背,用眼神示意她别太激动。
“谢谢……”林曼霜虚弱地说。
她在看见陆日晞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能好端端地躺在这个地方大抵都是托了眼前女人的帮助。
道完谢后,她首先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陆小姐,小征呢。”
明明和陆日晞只有过一面之缘,林曼霜却无端地相信眼前的女人会给予她答案。
陆日晞安慰道:“陆朝托李叔看着了。”
林曼霜听见“陆朝”这个名字的时候睁大了眼,她又诺诺地问:“那阿朝人呢?”
一直躲在陆日晞身后的陆朝闻言缓缓站了出来,低头看着空荡荡的地板,像是要将自己的面容完全隐于垂下的刘海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