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朝从来没有回嘴过,就算谢思源敞开嗓门和别的同学们在他桌前阴阳怪气地取笑他是不是个变性人,他也只是冷静地翻着书,当周身的谈话并不存在。
被冷暴力者没有露出受害人应有的懦弱姿态,施暴者没有得到满足感,于是欺凌变本加厉。
他们会夺走他的课本,扔到洗拖把的水桶中。故意趁陆朝不在时,剪断他软底鞋的鞋带,撕破他的练功服。在他的课桌上用难以清除的马克笔写上各种羞辱人的言语。
因为是三观尚未成熟的孩子,才能如此毫无负担地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伤害别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天真也是最残忍的生物,真正的恐怖不是作恶,而是不知道自己在作恶。
就算没有参与到直接的欺凌当中,班上的大部分学生也选择了沉默和旁观,如果开口,指不定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那么为什么要站出来呢?反正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总得有人当个发泄桶,陆朝不当,谁来当?况且人都喜欢看着曾经站在云端上的人跌进泥潭里,不是吗?
就连老师也一样,这个班级的班主任是个中年文化课教师,据说年轻的时候碍于身体先天条件所限无法成为职业舞者,最后也只能学校任职成为一般教师。
只专注于舞蹈训练的学生并不尊敬一个文化课的老师,平日课上睡觉的睡觉,聊天的聊天,他在这群小兔崽子身上积攒了一身怨气,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纵容了这场欺凌,甚至自己也不时参与进去。
在考试的时候装作没有看见陆朝的卷子被他的前桌撕烂,怒斥陆朝怎么可以为了逃避学习毁坏考卷,不断地要求他留堂重考,就算陆朝第二次考了满分,也会以补考为借口将他的分数打成六十及格。
这是一场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间,名为欺凌的狂欢。
乔甜是一个非常害怕自己因为特立独行而脱离集体的女孩,她努力地尝试着和别人一样,对一切视若无睹……但是那是她喜欢的少年,她怎么可以这么做?
罪恶感充斥着女孩的内心,旁观者和施暴者是同罪的,她不该就这样坐以待毙。
某个周一返校日,整个周末未见的同学们正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自己假期都干了什么,当陆朝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所有的交谈顷刻间消失,教室里变得落针可闻。
在谢思源又要开口羞辱陆朝前,乔甜握紧了拳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走向了陆朝,她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少年,开口道:“早——”
她的问候还没出口,陆朝的脸上就浮现出了相当厌憎的神色,这个表情让乔甜将所有准备好的话语咽回了肚子里。
就像是看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陆朝收回了目光,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甜心的回忆杀,她是关键人物。
爆肝更新,快吐血了。
第30章
待陆朝坐回了他自己的位置,乔甜依然站在原地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自己的朋友迎上,朝她说“你怎么会想和那种人讲话?”,她才逐渐回过神。
乔甜转过头,看了一眼陆朝,遗憾的是,对方没有施舍她任何目光,他正在拿着抹布擦着自己桌面上的污渍,谢思源那群人又拿粉笔在他的桌子上乱涂乱画了,他们甚至还用胶水往他的桌子上黏上了橡皮擦屑和脏纸巾。
乔甜低下了头,敷衍地说了一句:“我是想出去打个水……”
她尽量避免自己去听周围的人诸如“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想跟那种人说话”,“果然是弄错了”……这类的话,捂着嘴巴跑出了教室。
晚自习的时候,乔甜的精神依然有些恍惚,陆朝白日里对自己不加掩饰的嫌恶态度伤到了她,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没有资格祈求对方温和相待……但,但那可是陆朝啊。
她不想承认,一年前那个曾经会对她露出温暖微笑的少年已经不存在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写完了作业,晚自习结束,到了交作业的时间。
班里二十多个学生,没有特定的课代表,每天负责收作业的是当天的值日生,这个职位是所有学生按照学号轮值的,今天的值日生是陆朝。
陆朝站在讲台上,每个学生离开教室之前将作业本放在他面前就可以了,但是因为是他,所以好几个学生干脆空着双手,什么也没交,直接离开了教室。
其中一个学生还明知故问地拍着另一个学生的肩膀:“你今天怎么不交作业?”
“我根本没写。”
“不怕被骂啊?”
“跟以前一样,直接说是值日生弄丢了不就行了。”
“哈哈哈——”
孩子们理所当然的刻薄笑声洒满了一路。
乔甜安静地等到了所有人离开,才从位置上起身,走到了陆朝身前,郑重地双手递上了自己的作业本。
陆朝这才抬起了头,少年漆黑的双瞳像是深不见底的死水,他就用这样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乔甜。
乔甜立刻低下了头,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拿着作业本的双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在她快要因为无法忍耐而退缩之前,陆朝同样伸出了双手,接过了她的作业本。
“谢谢。”
乔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然抬起了头。
陆朝的表情已经温和下来,嘴角是极为浅淡的弧度:“对不起,今天早上凶了你。”
乔甜的鼻子涌上了一股酸涩之意,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她的喉咙里,她想吐,吐不出来,想要咽回去,也咽不下去。
“谢谢你,但是,还是不要跟我说话比较好。”少年唇角的弧度消失了,犹如昙花一现,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淡漠,“不然也会被讨厌的。”
他说完,抱着怀里寥寥无几的作业本,离开了教室。
徒留下乔甜一个人留在了空荡的房间内。她在少年的身影消失了之后,终于无法忍耐,捂着自己的嘴巴低声啜泣起来。
为什么不继续跟白天一样冷淡地对待她?
为什么要对她这种没有向他伸出援手的人那么温柔?
为什么要跟她这种人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她这种人说“谢谢”?
这样的话,她又该怎么办?这样的话,她以后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这样的话,她该怎么彻底舍弃掉心中的念想?这样的话,她又该怎么彻底和别人一样,理直气壮地做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者?
太过分了。
***
乔甜的苦恼和纠结并未给事情带来任何转机,他们对他所做的事情仍然在继续。
尽管她数次尝试着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努力去接近他,换来的也只是陆朝的避而远之。他根本不给她靠近的机会,每次在她想要对他开口说话之前,就合上课本离开了教室。
乔甜是个漂亮的女孩,即便是在总体面容姣好的女同学中,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暗恋她的男孩在班上就有好几个,感受到了她对陆朝的接近,他们便变本加厉地欺凌他。
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能帮上他,在这个连老师都是从犯的班级里,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尝试过给那位姓“张”的教导主任写过匿名报告,结果被对方当做孩子之间的玩笑打闹置之不理,并且还让班主任发现了,他以为那是陆朝写的,便揪着陆朝的耳朵责骂他是个破坏班级团结的垃圾。
她想要联系陆朝的家人,告诉他们陆朝在学校里被欺负的事情,但是陆朝后来的监护人从来没有出席过家长会,只是个孩子的她无从下手。
她什么都做不到,她甚至不敢直接站出来对那些人叫停。
这就是她,一个企图用形式上的帮助来给予自己的良心一丝宽慰的伪善者。
但是时间一久,也就麻木了。
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施暴者已经习惯了,作为旁观者的她也习惯了,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只要每天都在重复发生,就会变成合理。
只要不要太过分就好,但是人对于“过分”的界限本来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次数的累计,变得越来越宽容。
直到乔甜听到陆朝因为打了谢思源而被学校停学这个消息时,她终于松了口气。
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不用再被欺负了,不用再难过了,不用再继续忍耐了……
——终于可以不用继续折磨她的内心了。
到底是为陆朝松了口气,还是为自己松了口气,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那并不重要。
陆朝离开之后,乔甜偶尔还是会想起那天她看见的那个少年,在舞台上烨烨生辉的他,比钻石还要闪耀,那个正义而忠诚的海盗,最后死在了航海的途中,尸体漂浮在海面上,被大海彻底吞噬。
***
当乔甜在集训时候见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陆朝除了头发比起印象中的他稍微长了一些,别的地方和记忆里的他别无二致。
欣喜压过了一切,她丝毫没有顾虑到自己的立场,直接上前叫住了对方。
那个背影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呼喊,便回眸,脸上略带惊讶。
但是叫住了他之后又该怎么开口,她却完全没了主意……问他为什么会回学校么?问他这一年过得好不好?问他还记不记得她?
她又有什么资格用这样老朋友才能使用的语气跟他问出这些话呢?
乔甜正犹豫着,陆朝已经自己迎了上来。
“好久不见。”少年开口唤了她的名字,“乔甜。”
“好……好久不见。”没想到对方能够如此自然回应她的乔甜反射性地回应道,“你一个人吗?”
陆朝摇了摇头,他刚准备回话,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来电提醒,铃声很大,惹得周围的人都望了过来。
一下子成为了瞩目焦点的陆朝慌张地打开了手机,他还没有适应智能手机,手指划了半天都没按下接听。
乔甜连忙凑了过去,想着起码帮他把声音调成振动,却瞥见了来电者的姓名。
——陆日晞。
也是……充满了阳光味道的一个名字。
陆朝看见了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嘴角勾起了她很久之前才见到过的浅淡微笑。
而乔甜也马上就遇上了那个人如其名的女人。
她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自称自己是陆朝的堂姐,故意给了她留在陆朝身边的借口,看上去是值得信赖的好人。
乔甜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一副自己和陆朝相当熟稔的模样,而她满眼都是欣慰,显然不知道陆朝曾经在学校的过去。
在分别之前,两个人交换了联络方式,乔甜已经暗自在心中做出了决定……如果,如果这次陆朝回来后还要受到之前那样的不公平对待,她必须得向对方寻求帮助。
但是陆朝却在陆日晞离开后,对她说:“她不是我堂姐。”
早就猜到了这件事的乔甜并没有特别惊讶的反应,她只是有些诧异陆朝为什么要对自己进行澄清。
“我寄住在她家,不想给她添麻烦。”陆朝仿佛看透了乔甜想做什么,“不要跟她说多余的事情,可以么?”
乔甜无法拒绝心仪少年的任何要求,于是点了点头。
***
集训的日子很快乐,那个班级只有她和陆朝参加了集训,没有任何令人苦恼和忧伤的事情,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那段美好的时光。
陆朝一年没有练舞,也没花几天就恢复了原先的舞感,追上了进度,他在舞台上就是个毫不讲道理的天才,也难怪被那么多人嫉恨。
他对自己开口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两个人也会偶尔闲谈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陆朝还会偶尔指正她的动作,教给她一些小诀窍,他的体格还没长开,骨骼和肌肉比她粗壮不了多少,无论男步女步都能完美示范。
如果这段时光能够再长一点就好了。
二十天的集训转瞬即逝,所有学生返校的日子终于来了。
当谢思源在开学第一天的班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踹翻了陆朝的桌子,而班主任也无动于衷地继续对所有学生讲说着开学规范时,乔甜就知道一切都要重蹈覆辙了。
总算挨到了星期五,从宿管那里领回了手机,她就看见了好几条来自陆日晞的信息。
【乔甜,有空么?】
【陆朝最近不是很有精神,他在学校里怎么了?】
【是不是学习还是训练上出了什么问题?】
看,仅仅只是一个星期,连一个刚刚和陆朝生活没多久的女人都能察觉到……为什么大家一直以来却充耳不闻,不闻不问呢?
乔甜打了很多话,想要发给陆日晞,最后又想起了陆朝那句话。
——“不要跟她说多余的事情,可以么?”
是啊,就算跟陆日晞讲出所有事情,又能怎么办?她会相信这件毫无证据的事情么?
她逐字逐句删除了所有信息,没有回复任何提问,最后故作俏皮地发了一句道歉:
【陆姐姐,抱歉!我的手机被宿管收起来了,放假才还给我,之前没能回复你的信息。】
***
第二个星期返校,事情愈演愈烈。
她这次没将手机交给宿管,而是偷偷藏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一天,结束早功的她返回了教室,准备开始下午的文化课。进入教室之前,她听见了里面有人在说话,如果只是普通的交流,她就直接进去了,但是她隐约从谈话中听见了陆朝的名字,这让她驻足在了门外。
“这么做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也不想看那张死人脸整天在眼前晃荡吧,见了就恶心。”
“要是败露了怎么办?”
“拜托——就我们两个,有什么败露不败露的,只要你和我没人说出去,谁能给那小子作证啊?”
乔甜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压抑着那份跃动,屏住呼吸走到了课室的后门,偷偷打开了一道门缝,掏出了手机。
隔着屏幕,她将谢思源从那个男同学手中接过钱包,塞进陆朝运动包里的一幕,全部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