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家香铺呆了片刻,昭禾买了一瓶滋发的木樨油,打开瓶盖轻轻嗅闻,发现桂花的香气虽甜,却不腻歪,比起内务府送过来的东西也不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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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谢府门前,周清快步往前走,谢一低着头,紧随其后,等到了书房前,他才顿住脚步。
上回来谢府时,谢崇刚从诏狱离开,对囚犯动了全刑。他的髓海本就出了问题,必须保持心绪平静,不能受到太大的刺激,但动刑时势必见血,被血气一冲撞,头又怎会不疼?要不是有安神香平复心神,就只能强行忍痛。
指挥使帮周家保管宣炉,先前又救了她的性命,想到恩人一直在遭受折磨,她心头仿佛被戳了个窟窿,说不出的难受。
伸手将房门推开,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案几后的男人,穿着一身飞鱼服,面容俊美,皮肤比起常人要苍白几分,黑眸中爬满血丝,模样十分瘆人。
周清径直走到香案前,低低唤了一声,“大人,您可是又头疼了?”
谢崇伸手捏着眉心,低哑嗓音中蕴藏着无尽的痛苦,“若不是疼的厉害,本官也不会让谢一将你请来,眼下还不足三日,希望你不要怪罪。”
周清年前嫁给了罗豫,按常理而言,别人应该唤她罗夫人,但不知为何,谢崇一想到这三个字,心底便涌起几分涩意,浓黑剑眉紧紧蹙起,眼底的阴郁之色也越发浓重。
现下虽已入秋,天气却十分炎热,调香讲究符合时令,以香养身,以香入药,夏日用瓷炉,冬日用铜炉。但安神香却与普通的香料不太相同,看重的不是味道如何,而是其平复心神的效果,所以周清才会用宣炉这等极品香器来调配。
今日她带到谢府的是长生香饼,以黄丹、干蜀葵花、干茄根、去核枣等物为主料,慢慢研磨成膏状,最后搓成饼子,点燃后加热香料,使得香味清远,不沾烟尘。
谢崇手里拿着案卷,这是从刑部弄出来的证据,万分紧要,但他却无法专心。
喉结上下滑动着,他时不时抬眼,看着专心调香的周清。
说起来,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谢崇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碍于他手中握有的权柄,有不少人都会将年轻生嫩的女子送到府邸之中,那些人表面上温和顺从,但只要他一出现,便会被吓得战战兢兢、痛哭流涕,仿佛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阴狠鬼物,那副模样实在令人倒足了胃口。
香饼烧的通红,冒出阵阵黄烟,周清边将香灰覆盖在上面,边问,“自打用了安神香,大人的髓海可恢复了?”
谢崇放下案卷,哑声回答,“疼痛的确减弱了几分,但只要一被血气冲撞,就会变本加厉,除非、”
“除非什么?”她轻声问。
“除非时时都能嗅闻到安神香,此物的确十分神奇,但本官却不能随时随地带着宣炉,也不能一直劳烦你。”黑眸定定的看着她,谢崇不急不缓道。
将炉盖盖好,女人柔嫩的红唇抿成一条线,她恭敬道,“没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您对小妇人有救命之恩,这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如今调配安神香,根本无法偿还十之一二,只不过您掌管北镇抚司,那等机要重地,小妇人不能随意入内,只希望您能稍稍克制着些,尽量不要亲自动刑,疼痛即可减弱几分。”
开口时,周清眼底流露出一丝担忧,“锦衣卫忠于圣上,您身为指挥使,说是权势滔天也不为过,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不顾性命。《孝经·开宗明义》里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大人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一二,还得想想家中长辈……”
眼见女人神情严肃,下颚紧绷,置于桌面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她生的肤白,淡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不知怎的,谢崇只觉得周遭空气好似稀薄了许多,让他嘴里发干,气息也有些不稳。
作者有话要说: 《孝经·开宗明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长生香饼,以黄丹、干蜀葵花、干茄根、去核枣——《新篆香谱》
第28章 谎言
谢崇很小的时候,爹娘就被仇家给杀了,他被谢孟冬接到京城,吃住都在镇抚司,与那些锦衣卫常年呆在一起,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久而久之,武艺越发高强,但记忆中父母的模样却越发模糊。
此刻听到周清平淡舒缓的声音,他恍惚间想起了父亲教他读书习字,母亲在旁软语叮咛的场景,那种安宁舒心的滋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到了。
闭了闭眼,谢崇只觉得痛意翻涌的髓海慢慢平复下来,黑眸中暴虐残忍的杀意也消退不少。
手指轻叩案几,他哑声问,“周小姐最近一直呆在香铺,为何不回罗家?”
“罗夫人”三个字实在说不出口,谢崇便换了一种方式称呼周清,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在调香时十分专心,肯定不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
果然如谢崇所料,周清并没有发觉异样,她用湿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世间最好的去处就是家,父亲身体不便,小妇人呆在香铺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却也能照看一二,等过一段时日,再回罗家也不迟。”
按说已经嫁了人的女子一直呆在娘家,实在有些不合规矩,但谢崇并非那种古板严苛的酸儒,对于此事他不止没有异议,心底反而升起了一丝快意。
宣炉中飘散着阵阵清香,让人心神宁静,远离了尘世的纷杂烦乱,谢崇双目微阖,坐在案几后头。
此刻书房中并没有别人,但他腰背却挺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时刻都绷紧了心弦。
余光瞥见男人紧皱的浓眉,周清不由暗暗叹息,锦衣卫表面上看似风光,最受天子信任,实际上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伤人又伤己,承受的压力不言而喻。
从谢府离开,周清一路上都在琢磨,如何缓解谢崇的病症。他不止是周家的恩人,还是铮儿的亲生父亲,就算自己不准备将这层窗户纸给戳破,也不能不顾他的性命,眼睁睁的看着这人经受病痛的折磨。
马车停在香铺前头,她甫一下去,就看到面容清俊的男人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整个人仿佛瘦成了一把骨头。
周清没料想罗豫会来到香铺,她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眼底带着淡淡的排斥,先跟侍卫道了谢,这才开口问道,“阿豫怎么过来了,新月可找着了?”
罗新月跟人私奔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街坊邻里无一不知,罗豫原本就没想瞒着周清,此刻点了点头,道,“我把她接回家了,以后会好生看管,再也不让她胡闹。”
柔嫩指腹摩挲着袖口的绣纹,周清突然笑了,杏眼弯弯,如清泉映月,万分皎洁。
“阿豫是要接我回去?”
“咱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到三个月了,你胎象稳当,不如随我一起归家……”罗豫眼中隐隐透着几分惊慌,他们夫妻成亲不到一年,眼下却分开了这么长时日,他的清儿不止皮相生的娇美动人,性子也再是宽和善良不过,这样的女子,对于罗豫而言,无异于黑暗泥沼中唯一的亮光,让他生出独占之心,恨不得将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觊觎。
他心里很清楚,借种之事以后,夫妻两个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一旦清儿想要和离,他甚至都没有开口挽留的勇气。
周清犹豫半晌,突然说道,“店里还有些杂事,就算我随你回去,白日里还得来香铺,不如再等几日,我忙过了这一阵再说。”
看着那张白生生的小脸,罗豫点了点头。
天上积聚着浅灰色的乌云,细密的雨水随风而落,洒在男人肩头,很快就将那件针脚细密的棉袍给打湿了。
“先进来坐坐吧,省的淋雨坏了身子。”话落,周清快步迈进香铺,罗豫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于福正在柜台后招待客人,看到罗豫跟在小姐身后迈入铺子,他脸上的笑意顷刻之间消失不见,忍不住道,“罗大人,您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可得好生管管罗小姐,免得她自己犯了错,屎盆子却扣到别人身上。”
接过吴柏端上来的热茶,罗豫并没有动怒,面色严肃的颔首,“都是罗某的错,日后绝不会让清儿为难。”
听到这话,于福哼了一声,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他虽是周父的徒弟,却比不得嫡亲兄长,有些话说的太多了,对小姐来说反倒不是好事。
周清手拿锦帕,轻轻擦拭着颊边的水渍,感受到炙热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她不由暗暗冷笑,前世这个时候,周家香铺已经败落了,父亲受了刺激,病榻缠绵;而她因失了清白,处处受罗母苛责,那时罗豫是怎么做的?只用“冷眼旁观”四字就能完全形容,这样的人,怕是根本没长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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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一驾着马车回到谢府,将香铺门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末了他抬起头,看着指挥使阴沉如锅底一般的脸色,道,“过几日罗夫人便要回夫家了,届时她再过来,怕是有些不妥。”
谢一能想到的事情,谢崇怎会想不到?大掌死死握着绣春刀,他面无表情道,“不妨事,周清不会离开香铺。”
“周小姐到底也嫁人了,肚子里还怀着罗录事的骨血,就算人家夫妻两个闹了别扭,您也不能做出强夺人.妻的恶事,否则都察院的那帮言官,得了机会肯定会拼了命的弹劾咱们北镇抚司。”谢一皱眉开口。
“莫要胡言乱语,本官对周清只有欣赏,并无一丝邪念,怎会拆散他们夫妻?”嘴上这么说着,被他握在手中的绣春刀却已出鞘,刀刃锋锐,寒光阵阵,带着无尽的杀意。
谢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道:您现在嘴硬,小心将来自打嘴巴,普天之下,像周氏这种精于调香的女子,本就十分罕见,再加上她调配出来的安神香能缓解髓海的钝痛,比起那些庸医强了不知多少倍,若是她没有嫁人,想必周家的门槛都快被求亲的人给踏破了,哪还轮得上您?
第29章 熏球
屋外的雨即使下的再大,也终有停下来的时候。罗豫棉袍上的水渍早已全干,但他仍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了原处。
紧盯着面前的女人,放在膝头的手掌紧握成拳,由此可见,他的心绪并不算平静。
“清儿,方才我瞧着你是从谢府的马车下来的,那位可是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杀人如麻,最是狠辣,咱们小门小户,怎会与他有接触?”罗豫虽在大理寺任职,但他官职低,只是个从八品的录事,自然没有机会跟镇抚司的人打交道,不过锦衣卫在京中风头极盛,没有人会认不出谢府的标志。
罗豫表面上看似关切,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试探,前世今生拢共做了两辈子的夫妻,周清对此人的性子十分了解,杏眼里流露出淡淡的讽刺,道,“指挥使先前来到香铺,对调香有了几分兴趣,便让我每隔三日去谢府一趟,调制香料。”
周清随口敷衍,她并不打算将宣炉的事情说出来,反正她注定要跟罗豫、跟罗家分道扬镳,又何必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看到女人瓷白的皮肉,仿佛枝头花蕾般娇嫩的唇瓣,罗豫心头一紧,说不出的慌乱。他的清儿如此耀眼,是难得的珍宝,万一被别人盯上了,该如何是好?
“清儿,谢府如龙潭虎穴、”
话没说完,就被周清打断,她抬头往外觑了一眼,轻轻说,“马上天就要黑了,若你再不回去,婆婆少不得会挂心,到时候又成了我的错处。”
知子莫若母,这句话反过来说,同样有其道理。
对于罗母的秉性,世上没有人会比罗豫更加了解,她含辛茹苦将兄妹俩拉扯大,简直把一双儿女看成了眼珠子,打从清儿嫁进罗家的第一天起,罗母心里就不痛快,总在鸡蛋里挑骨头,若不是碍于周家家底殷实,指不定会做的更过。
二人四目相对,被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眼注视着,罗豫只觉得自己内心的想法全都被看透了,他狼狈的别过头,紧紧皱眉,内里涌起了无尽的悔意。
他的清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性情宽和,从不爱斤斤计较;但豁达归豁达,有些事她看的一清二楚,只是不愿说破而已,这样好的妻子,原本能跟他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却因为自己一时糊涂,彻底的离了心。
越想罗豫越是黯然,五脏六腑如同烈火焚烧一般,那张俊朗面庞上露出浓浓痛苦之色。
深吸一口气,他道,“清儿,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归家,孩子离不开父亲,别让咱们一家三口分开太久。”
听到这话,周清低垂眼帘,心中无比讽刺,等到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香铺,她将皱成一团的锦帕塞进袖中,面无表情的转身回房。
坐在案几前,她抛却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将前朝的一本古籍翻出来。
周清今日并非研习香方,而是打算弄出一种特殊的香器——鎏金银薰球。
前朝繁盛,浸淫香道之人远远超过本朝。有一位能工巧匠,因为妻女爱香,便打造出这种便于携带的鎏金银薰球来。将香饼、香灰、香料置于球中,因为熏球中间有合页相连,能够轻易开合,里侧装着两个圆环,盛着燃烧香料的小盂,无论如何转动,小盂始终朝上,里头的香灰丝毫不会溅出,只有幽香阵阵,顺着银薰球表面精致的花纹溢出,比起香囊精巧了不知多少。
可惜前朝覆灭以后,银薰球的做法就彻底失传了,亏得周家几代人都以经营香铺为生,家中存放着不少古书,周清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了银薰球的做法。
手里捧着书册,她快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站在门口,轻敲了几下。
周良玉把门打开,在看到妹妹时,他眼神中带着几分柔和,问,“清儿在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小脸儿染上淡淡的绯红,周清翻开书页,将银薰球的图案摆在桌上,轻声道,“哥哥,以前你经常打造一些金银器物,跟京郊的铁匠也十分熟稔,能不能帮我做出这个银薰球,用来盛放香料。”
周良玉不止饱读诗书,尚未加冠时还喜欢这些“奇技淫巧”,手艺比起那些老匠人都强上许多,只可惜他要考科举,席氏不准他玩物丧志,也就没再做了。
手里拿着炭条,他在纸上勾勒出熏球的图形,越看双目越亮,不由赞叹,“妙哉妙哉,熏球本是镂空的,但由于双环紧连,盛放香料的小盂根本不会倾覆,这样一来,相当于随身携带着香炉,这等巧思,近年来倒是不多见了。”
杏眼中带着浓浓期待,周清连问,“哥哥,这种熏球难的很,咱们真能做出来吗?”
周良玉似笑非笑,“若你觉得哥哥没这个本事,又何须将图纸送到我面前?刚好最近温书温的也有些腻歪了,明日我便去京郊的铁铺走一趟,试着将熏球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