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看出了周清的想法,昭禾眯了眯眼,声音低不可闻,“不知是谁传出闲话,说小世子不是王爷的骨血,王妃产后心情本就不佳,又听了这些锥心之语,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清儿若是有空,待会与我去后院一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香料能缓解王妃的郁燥。”
郡主提出来的要求,周清自然不会拒绝,她微微点头,也算应下了此事。
女客顾及形象,很少有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倒是男客那边觥筹交错,十分热闹。宴席足足持续两个时辰,瑞王妃前脚离开,昭禾周清后脚便跟了上去。
穿着正红裙衫的女子站在凉亭中,一阵凉风吹过,将她的衣袍鼓荡起来,仿佛要乘风而去。
周清恭敬地俯身行礼,凑得近了,她发现瑞王妃当真瘦的厉害,露出来的手腕细如竹竿,面颊凹陷,可见身体有多虚弱。
察觉到女人的目光,瑞王妃面上的冷意渐渐消融,轻笑着道,“你就是清儿吧?昭禾跟我说过,你对她有救命之恩,调香的手艺又无比精湛,深得周老先生的真传,今日衣衫上的梅香我很喜欢。”
“您喜欢就好。”
浸淫香道多年,周清希望自己调配而成的香料可以给人带来愉悦之感。瑞王妃出身将门,性情温和,全无半点架子,就算瘦可见骨,依旧看出她的容貌有多出众,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女子日渐虚弱,周清委实有些不忍。
侍女端了茶过来,还没等送到嘴边,就听到丫鬟们请安的声音,原来是瑞王过来了。
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香气,又浓又刺鼻,周清自幼调香,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香料,她皱眉仔细辨别着,惊讶的发现这股香味竟是从瑞王身上散发出来的。
瑞王眉眼与齐王有些相似,俊朗非凡,一身贵气,不过他轮廓更为刚硬些,因饮酒的缘故,面颊涨红如血。
“凌华。”他低声唤着瑞王妃的闺名,几步走到女人跟前,拉着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开。
“王爷怎么过来了?厅里还有客人呢。”
“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若是疲累的话,便先回房歇息,昨日府里得了一只血参,我让小厨房熬了参汤,待会就能喝了......”
香气越来越重,还隐隐透着一股腥甜味儿,周清觉得这种状况很是熟悉,她思索片刻,面色突然惨白如纸。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西域有一种香料名为断骨花,合香时可以驱邪避祟,但要是给不满七岁的男童服食,只有一种功效——断骨。
断骨断骨,顾名思义,便是斩断骨血。服下断骨花的男子与人敦伦,会使对方身体一天天虚弱起来,有的甚至会丧命。不过这种香料极为稀少,只能让人子嗣艰难,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用处,甚至不如一般的毒.药,知道的人并不算多。
中毒之人每当饮酒时,体内就会散出血香,直到酒意褪去味道才消失。要不是先前为了跟郑氏比试,周清便不会特地翻阅古籍,这会儿也无法辨别出断骨花的不同之处。
瑞王身份尊贵,将来很有可能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就算她发现了不妥之处,也不可能当面指出来。
周清神思不属的离开凉亭,谢崇正在厅堂门口等着,紧紧盯着迎面走来的女人,黑眸中好像有火光闪动,无比灼热。
昭禾掩唇低笑,识趣的不去打扰这小两口,摆了摆手便带着雁回离开了。
站在男人身边,周清嗅到浓浓酒气,也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
“咱们快些回府,妾身有话想跟大人说。”说着,还没等她迈开脚步,手腕便被粗砺大掌一把握住,滚烫的热度隔着衣裳都能感受的一清二楚。
这里到底是瑞王府,拉拉扯扯的若是让别人看到,实在说不过去。周清急的鼻尖直冒汗,耳根也涨得血红,低声问道,“怎么了?”
薄唇紧抿成一条线,谢崇颇有些不是滋味,他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清儿,她的态度竟如此冷淡,是不是没那么在意他?是不是完全没把他放在心里?
打从动心那日起,谢崇就恨不得完完全全独占眼前这个女人,从身到心,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但他不敢逼得太急,也不敢将自己心中的妄念展露出来,生怕这种好比野兽的欲.望吓坏了清儿。他的理智在克制,他的情感在叫嚣,他付出了感情,也希望能得到同样的回应。
男人身上涌动着浓浓煞气,眼底也爬满密密麻麻的血丝,周清吓得心肝直颤,还以为谢崇髓海又出了毛病,小脸上满是焦急,浑身紧绷的问,“可是后脑又疼了?你就不该喝酒,好好养身才是正理,香薰球功效比不上宣炉,这可怎么办?”
眼见着清儿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不断打颤儿,谢崇心中的酸涩不甘如同冰雪一般,在灼热日光的照射下彻底消融。
“你男人没事,清儿不必担心。”他低低开口,眼角眉梢透着几分愉悦,心情明显好转许多。
周清不明白谢崇到底是何想法,有些恍惚的上了马车,等车帘放下后,她神色紧绷道,“瑞王殿下应该是中毒了。”
谢崇身为指挥使,上任以来经历过不知多少阴谋诡计,浓黑剑眉紧紧拧起,他沉声问,“清儿是怎么发现的?”
周清将断骨花的功效原原本本讲述出来,没有丝毫隐瞒,谢崇听后不免有些疑惑,“你是说瑞王不该有子嗣?难道小世子当真不是他的骨血?”
“话不是这么说的,瑞王殿下与女子敦伦,只会使对方日渐虚弱,不易受孕,但也许瑞王妃是有福之人,底子好也说不准。”周清赶忙解释。
谢崇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醉意,淡淡开口,“岳家一门双侯,乃是武将世家,瑞王妃自幼习武,的确比普通闺秀健康不少,近年来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镇抚司怀疑是中了毒,请太医诊治了无数次,却没想到问题出在王爷身上。”
“几月前柳家人用香筌布谋害瑞王妃,原本我以为出谋划策的是刘凝雪,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她,或者说不止是她。”
猿臂一伸,谢崇一把将女人捞入怀中,指腹反复揉搓着娇嫩的唇瓣,酒气扑面涌来,“事关重大,清儿莫要插手,我会解决的。”
第79章 委屈
出了断骨花一事, 谢崇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能懈怠。他连夜去了镇抚司, 仔细查探,不肯放过半分蛛丝马迹。
他走后, 周清留在家里照顾铮儿,白日里闲得发慌, 还带着孩子回香铺, 反正谢府只有侯氏一个长辈,总是避而不见,甚至和畅院里的奴才一看到她就会转身离开, 这样不懂规矩, 要说没有主子的授意,谁会这么做?谁敢这么做?
从嫁入谢府的第一天起,周清就知道侯氏不待见自己,要不是明仁帝下旨赐婚,她肯定不会同意这桩亲事。
按理说人应敬老, 但为老不尊、为亲不慈,她又何必上赶着自讨苦吃?
左右无事,周清索性抱着铮儿去了郡主府,娉娉比他大了三个月, 性情十分乖巧,模样也生的白净可爱, 两个小娃玩在一处, 她也能放心些。
奶娘照顾着两个小的, 昭禾手拿瓷勺,轻轻搅动着银耳汤,哑声道,“先前太后有意给成郡王赐婚,选中了威远侯府的胡小姐,后来堂哥为了刘凝雪,在寿康宫门外跪了整整三天,才让皇祖母改变心意,此事闹的这么大,最对不住的就是胡氏,这几个月她一直闭门不出,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昭禾与胡氏并不熟稔,但因为景昭齐做出的糊涂事,对胡氏存了几分愧疚,一直都想要弥补一番。
“与其在这儿胡猜乱想,不如去胡家看看,也能安心些。”周清提议道。
昭禾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胡婉琰。要不是为了报复刘凝雪,她也不会在京城中放出风声,就算那时太后已经挑中了胡氏,但她的行为到底给人家添了麻烦,这一点无可辩驳。
思索片刻,郡主缓缓点头,“事已至此,的确应该亲自面对,不过这桩婚事没成也好,否则堂哥心里记挂着刘凝雪,恐怕会耽误了人家。”
按说刘凝雪本来能成为郡王妃,也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岔子,成郡王居然没将她娶过门,甚至再也未曾踏足沉香亭半步,好像彻底撕破脸了。
周清心底升起疑惑,忍不住问了一嘴。
“刘氏做错了事,自然进不得郡王府。本以为她能安生一段时日,没想到她竟搭上了齐王,虽只是一个没头没脸的侍妾,但到底也是齐王身边唯一的女人,也算是求仁得仁。”昭禾不由冷笑。
昭禾性情果决,既然已经做下决定便不再耽搁,直接让雁回给威远侯府下了拜帖,三日后登门拜访。周清随她过去,特地准备了调配好的香料,有安神静气的功效。
威远侯府在京城也算是高门,祖辈上阵杀敌立下赫赫战功,即使现任侯爷从未上过战场,只凭着先人庇荫,也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昭禾郡主父母早逝,从小养在宫中,太后对她万分宠爱,就连某些公主都及不上。
能当上门房的性情都伶俐的很,躬身哈腰将人迎到正堂中。
威远侯不像父祖那般勇武,只在工部领了个闲职,他除了正妻曲夫人外,还纳了几房妾室,其中以小曲氏最为受宠。她是曲夫人的族妹,生在贫寒的旁支,却长了一张艳丽无比的脸蛋,被曲家收养。
曲夫人嫁进侯府,生胡婉琰时难产,毁了身子,这辈子再也不能有孕,不知为何,小曲氏就成了威远侯的姨娘,这些年来产下二子一女。
此刻侯爷并不在府中,曲夫人面带笑意,冲着昭禾请安,转头看向周清,眼底浮现出几分疑惑,“这位是?”
“妾身姓周,单名一个清字。”女人笑着开口。
周清嫁给谢崇的时日虽不算长,但指挥使的大名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没有亲眼得见,消息却是瞒不住的,曲夫人恍然大悟,态度更为和善。
“听说胡小姐身体不适,可好转了?”昭禾微微皱眉。
曲夫人眼神黯淡,不住叹气,“多谢郡主、谢夫人挂怀,小女还是老样子,也没什么大碍,我派人将她叫过来。”
“不必麻烦,我们去看上一眼便是。”
曲夫人亲自带路,往胡婉琰所住的小院走去,经过连廊时,有两个丫鬟坐在栏杆上嘀咕,“大小姐还想嫁给成郡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比得上二小姐,也就能显摆显摆嫡出的身份了,等过段时日老爷将夫人休了,看她还傲不傲的起来!”
威远侯没有嫡子,数月前求明仁帝将庶长子立为世子。儿子能继承偌大的侯府,小曲氏春风得意无比欢欣,越发不把曲夫人母女放在眼里,连她房中的丫鬟也这么不规矩,竟然在背后议论主子,当真大胆!
曲夫人面皮涨成了猪肝色,恨得浑身发抖,昭禾看了雁回一眼,女官几步冲上前,扯着丫鬟的后领,将人拖拽在地上,反手就是两个耳光。
那两个丫鬟背对着连廊,并没有看到她们走过来,被打的头昏脑胀,好半晌都没回神。
“你们敢在侯府闹事,真是反了天!”嘴角渗血的丫鬟死死瞪着雁回,扯着嗓子不住喊叫。
周清站在原地,指腹轻轻摩挲着袖襟,没想到堂堂侯府竟如此龌龊不堪,宠妾灭妻,不止违反了本朝律令,还上下不分,威远侯实在糊涂。
此处的动静很快便将侍卫吸引过来,管家认出了昭禾的身份,见她满脸怒意,心里咯噔一声响,急急忙忙道,“奴才见过郡主,不知这两个丫鬟犯了什么错,让您发这么大的火气?”
“她们胆敢在背后嚼舌根,说本郡主和离过,不守妇道,难道不能教训?”跪在地上的丫鬟被帕子堵了嘴,面上满是惊恐之色,拼命摇头,却只能发出呜呜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二人虽为丫鬟,却是小曲氏准备开了脸送到世子身边伺候的,要是不明不白处置了,姨娘那边该怎么交代?
见管家满脸犹豫,周清缓缓开口,“只凭郡主一句话就将人赶出侯府,确有不妥。”丫鬟们双目暴亮,心底涌起无尽的期冀,以为这妇人要替她们说情,但接下来的话一出口,便将她们打入到十八层地狱中。
“不如将人送到诏狱,好生审问一番,胆敢诬蔑郡主,说不定还能做出更过分的事情,其中是不是有人唆使,也未可知......”
管家脑门上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神情也变得惊恐慌乱。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诏狱是什么地方,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要是走上一遭的话,哪还能有命在?莫不如将人赶出府去,也好过带累了侯府。
“还请郡主赎罪,奴才立即将人发卖出去,此等不规矩的丫鬟,万万不能继续留着。”
威远侯府的人乌泱乌泱跪了一地,曲夫人心里甭提有多痛快了,自打成郡王与婉琰的婚事不了了之,侯爷不止没有安抚她们母女,反而转头就为庶子求旨。身为正妻,曲夫人深恨自己无能软弱,却还是被姨娘狠狠压了一头,根本无法翻身。
昭禾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等到了卧房门口,房门将将推开,就有一股苦涩的药味儿翻涌而出。
屋里光线十分昏暗,空气既污浊又憋闷,隐隐还夹杂着女人的咳嗽声。
就算周清不通医理,但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样的环境肯定不适合养病。昭禾同样想到了此点,她神色明显有些阴郁,亲自将窗扇打开,轻声道,“胡小姐的病症一直没有痊愈,我让雁回请太医过来,好生诊治一番。”
曲夫人千恩万谢,她就胡婉琰一个女儿,眼见她病了这么长时日,心中有多焦灼自不必提,太医的医术是京城最好的,肯定能让她恢复健康。
胡婉琰倚靠在软垫上,苍白面庞满是感激,她很清楚自己与昭禾并未见过几面,郡主之所以会出手相助,完全是因为先前那桩没头没尾的亲事。
“多谢郡主。”
“胡小姐不必客气,你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这么年轻,若是终日呆在房中憋闷着,未免有些可惜。”
胡婉琰柔柔道谢,等昭禾周清离开后,她让房中的奴才退下去,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母亲,女儿当真没有白白受苦,先有成郡王送信安抚,后有郡主登门探视,比之前强多了。”
“我的儿,你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为娘没用,压不住曲姨娘,才让你受了委屈。”曲夫人掩面痛哭。
胡婉琰笑着摇头,“没什么委屈的,成郡王因为愧疚,愿意娶女儿当正妃,让先前的传言成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