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州离长陵城有一百多里地,等我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事,这件事有很重要,到底我是以女子身份还是男子身份去见那知府呢,又以何种身份去科考,哎,太麻烦,我本来就是个男的,想太多也无用。
况且,没有人教我怎么做女人,还是男人当的舒服。
潍州知府姓曹,初次登门的时候我就跟那老管家说了,我是长陵城的宋家公子,老管家看上去也和善,跟我说会告诉他们老爷的,让我回去等着。
我也等了,等了一天,第二天又去登门拜访,还是那老管家,他还是不紧不慢,听了我一番着急忙慌的话,依旧淡然说道,“不是让你回家等着吗,我们老爷最近很忙,等着见他的人,都有耐心,怎么就你沉不住气。”
废话,我已经很低三下四了,还有不到十几天便要三试,我连个身份都没有,怎么去三试,宋之书打点了曹知府,他却连面都不愿意见,我当然火冒三丈。
要是平时,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可是现在不行,宋婉的命还在那悬着,宋家的冤屈还没洗清,没人知道我们宋家以什么名义被抄家,不能考取状元,不能面圣,我们宋家又有什么权贵之友,能帮我们翻案。
我抱着那管家的腿,他显然没想到我能这么厚颜无耻,我一边哭一边摇晃,“大爷,求求你了,就让我见一下曹知府吧,来世我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第二十七章
“你这小子, 怎么这样无礼,我让你回去等着,你等着就是了。”这老家伙, 一脚踢的我滚了好几个滚,从那台阶上骨碌碌撞上了门口的石狮子,曹知府门口有四个狮子,俩守在门侧,还有俩守在台阶下面, 很是威风。
“管家, 什么事弄的下人皆知?”这声音好是熟悉,平和大气,我回头,一边忙着起身,一边去看那贵人。
她站在轿子前面,穿的雍容华贵, 只是比起以前,好像胖了不少, 我险些张口叫出盈盈姑娘。
她眸色迟疑,肯定还没认出我来, 这个机会难得, 我连忙爬过去, 抱着她的大腿就哭起来,“姐姐,姐姐, 是我啊,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李盈盈身上还是那个好闻的味道,关键是她脾气极好,一双柔夷将我脑袋掰正,她仔细打量我,“你是?”
“当年楼上,我是你的弟弟啊姐姐。”我抹了一把鼻涕,心里又是畏惧,又是憧憬的看着她,如果这回还不行,那我就找几个土匪,一起回去救宋婉。
“是你啊,快起来,脏的跟猴子似的。”李盈盈想起我来了,却已经忘了我的名字。
她只是看我可怜,怕我被管家发落了,她领着我的手,毫不避讳,“管家,这是我老家的弟弟,从前你不认识,如今你可要看清楚了,我要带他进去,你还要拦着?”
“可是,三夫人,他,他自己说自己是宋家......”管家一边拿眼白我,一边又不敢得罪李盈盈。
“什么宋家,我姓李,他自然也姓李,怎的,如今我连这个权利也没有了吗?”李盈盈声调扬了几分,有些不耐烦,领着我便往里面走去。
我发誓,日后我若是出人头地,一定给李盈盈买一个大宅子,起码不能比陈员外家差。
房中只有我二人的时候,李盈盈突然看着我笑道,“妹妹,一眨眼你都这么高了,想当年,你才到我腰肩膀这。”
还是那个李盈盈,我摸了摸脑袋,她突然一动不动盯着我的腰间,这会儿换了个口气,仿佛有些伤感,“你这个香包,看着用了好多年了,怎么还佩戴着。”
“哦,这个。”我见她神情有异,知道事情可能并不简单,于是将那香包摘下来,递到她手里。
果然,李盈盈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那香包,“好多年前,我也做过一个香包,也是这个样式,送给了我的那个心上人。”
不会这么凑巧吧,李盈盈比我大了五六岁,而柳素只比我大三岁,柳素家里书香世家,门府尚好,李盈盈出身红花楼,容易招惹是非,难道两人是被棒打了鸳鸯。
“算了,先不说我了,跟我说说,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收起那份柔弱,继而恢复熟悉的笑意。
我把前因后果都跟她细细说了一遍,李盈盈是曹知府的三夫人,看管家对她的态度,想来是很得宠的,李盈盈吃穿用度好像比一般的夫人都要好些,这院子也是错落有致,一看就是请了能工巧匠来修葺的。
“你是想让曹知府帮你换个身份,继续去科考。”李盈盈很聪明,她也没有跟我装糊涂,没有转弯抹角,反而直白的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曹知府根本不想见我,姐姐,你好人好报,求你帮帮我吧,我必须去参加三试,我们宋家都指望我呢。”我刚要跪下,却被李盈盈单手扶住。
“你不要跪我,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她轻飘飘说出来,又凝眉深思,“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她突然问我,“宋缺。”
听到这名字,她噗嗤一笑,“你们宋家在长陵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是缺了你吃,还是缺了你喝?”
总不能跟她说我缺心眼吧,我也跟着傻笑。
“这些日子来找曹知府的人不少,大多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也了解了一些,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想要继续科考,你还是得做男儿。”
“这个没问题,我十几年来都是男儿身。”我连忙点头,这算什么,小菜一碟。
“你别着急,你毕竟是个女儿家,先听我把话说完,咱们潍州能参加三试的女子,本来就只有三个,一个是长陵城的宋婉,你五姐,现在出了事,一个是青州城的,还有一个是密州的,除了你五姐,其他两位都是官宦人家,要顶替她们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男子科考这些人中,有几个因为一些原因,人始终找不到,前些日子,曹知府跟我说,有个叫李启的,被发现惨死在护城河里,现在还无人知晓,曹知府把他的身份符节留了下来,想必也是为了收取贿赂。”
李盈盈是个聪慧的女子,从红花楼就是,现在也依旧蕙质兰心,她能把这些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还能分析透彻,曹知府疼她也是不无道理。
“姐姐,我没有多少银子了,曹知府这里肯定不把我这点钱放在眼里,姐姐,你一定要帮帮我,日后,如果我能高中,一定回来看望姐姐。”
“若你不能高中呢?”李盈盈笑笑,似乎不为所动。
“那我就在外面永不回潍州。”
“错了,若你不能高中,也要回来看看姐姐,这世上的人都太薄情,姐姐没有亲人,也没有真心待姐姐的人,当年在红花楼,你还是小孩子,我便觉得你天真可爱,我一直想有个弟弟,不如,你就做我的亲弟弟吧。”
我看着李盈盈,天下怎么有这样好的人,我抱着她的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她能帮我拿到李启的身份符节,那我参加三试肯定能成。
“你先别谢我,我要跟你先说清楚。”李盈盈将我推开,我们二人坐好,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宋缺,再也不能任意为之,有人这样帮我,那都是前世烧高香了。
“要我帮你,还有一个条件。”李盈盈看着我的腰间,我知道,她要问问这香包的事情了,“你老老实实告诉我,这香包从何而来。”
我跟她说了我爹给我找了未来夫君,他叫柳素,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盈盈整个人都变了,她还是继续听下去,眼里带着一丝泪光,她一定跟柳素有情愫。
也跟她说了柳素喜欢晚上对着月亮看半天,自言自语,说长陵城的月色越来越好看。
李盈盈泫然若泣,嘴角却一直上扬,“真好,我好久没有见过长陵城的月亮了,他怎么把香包送给了你。”
我想了想,大概是我捡垃圾的那个场景太过震撼,所以才会刺激了柳素。
李盈盈听了尽然笑起来,一边说一边哭,弄得我摸不着头绪。
“宋缺,我比你大六岁,比柳素大三岁。”
女大三,抱金砖,那李盈盈还是柳素的金砖呢。
“我曾经把他写给我的信撕碎了从红花楼扔下去,当时人很多,都站在那里看热闹,柳素也站在人群里,他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走了。”
原来跟思思的小丫头一样,没看上柳素。
“很多人都说我贪图富贵,爱慕虚荣,宋缺,这个香包,是我当年送给他的,那时候我跟你一般大,觉得想要什么东西就得去争取,我不怕别人说我身份,也不怕别人笑我卖笑,可是,当我跟柳素真真切切在一起之后,那份自卑是由内而外的,无关他人,跟他在一起越快活,我便越恐惧,年轻时候的爱情,有几个能经得起时间的摧残,我年轻貌美,能拴住柳素的心,倘若我有一天人老珠黄,那个时候,再有人拿我身世说笑,谁能保证,柳素会跟我站在一边,我太害怕了,生活在这样恐惧之下,我怎么能跟柳素长相厮守,那日他兴冲冲拿了一首诗词给我鉴赏,我正在陪一个客人,他见了十分愤怒,后来冲到了楼下,我当着他的面把那诗词撕了个稀巴烂,又从楼上扔了下去,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红花楼。”
原来如此,难怪,我捡垃圾能被柳素说的那样诗情画意。
“可是,你如今嫁给了曹知府,就不怕他有一天......”我没有说下去,李盈盈却什么都明白。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不爱他,可以看他娶十个八个,只要我自己攒好金银,哪怕有一天他把我踢出曹府,我也能不卑不吭,无关生死之怒。可是,宋缺,我看到你带着这个香包,我知道他已经把我放下了,我就这样被他遗忘了,宋缺,我这一辈子,真是可笑了。”
不是这样的,我能看出来柳素对李盈盈一直思念,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香包送给我。
“你把这香包留给我,我给你李启的身份符节。”李盈盈握着那香包,似乎在看柳素那张脸。
“其实,柳素好像对你也一直未曾忘怀,你可以回去找他,你们一起相濡以沫,总比这样互相怨恨着好。”我实在不忍,两人都是君子,却都太好面子。
☆、第二十八章
“太晚了, 我也不会再去见他的,宋缺,我有了孩子, 如今刚刚两个月。”她摸着肚子,一脸母性的光辉,那地方还看不出来,月份太小,我有些好奇。
“等孩子生出来, 你就是舅舅了。”李盈盈笑得很好看, 我伸出手去,放在她肚皮上,什么都感觉不出来,可那里居然有个小生命,多么神奇。
是啊,我又要当舅舅了, 我这个舅舅,连一个外甥都没见过。
后来我见到了曹知府, 他很和善,起码看上去很慈祥, 李盈盈跟他说我是她的表弟, 又告诉了他孩子的事情, 曹知府欢喜之下,当场把符节给了我,四十多岁当爹, 曹知府抱着李盈盈转了好几个圈,看得出来,李盈盈过得很幸福,起码,物质上很富足。
长陵城,密州,青州等地的三试还是在潍州举行,曹知府负责监考,另外还有京城里来的官员主考。
考期很近,我从没这么认真过,十几年来,浑浑噩噩,只知道打架闯祸,从没想过自己会安安静静执笔念书。
李盈盈对我很好,有时候我在那里读书,她便在院子里喝茶逗鸟,两不耽误,这十几年来我都在跟街上的混小子打架嬉闹,光阴自然全都荒废,一下子捡起这么多书籍,只觉得脑子有些吃不消,从白天看到晚上,感谢陈棉,幼时手下留情,没有把我的脑袋砸坏。
李盈盈说我聪明,因为那些书籍我基本上看一遍就能背过,虽然磕磕绊绊,但是总能记起,还好还好,我还有这个优点,考试的科目我都无一例外翻看了几遍,这几日只剩下一些本朝史记,了解透彻才能在最后一题应答如流。
李盈盈给我请了个夫子,听说他教出好几个榜眼,却没有一个人得过状元。
老人家看了我一面,可能觉得我有慧根,连连点头,念念有词道,“希望老夫今年旗开得胜,培养一个状元出来。”
几天的时间,就想把我培养成状元,痴人说梦。
这个夫子教起学来十分认真,到了晚上都不回家,李盈盈给他备了个房间,他又拿头悬梁锥刺股这些歪门邪道来对付我,可怜我十几年的健康体魄,被摧残的枝零花落。
当我几天后提笔如飞的时候,我知道,这老夫子绝对有两把刷子,他的两撇小胡子很有特点,有时候我惹他生气,那两撇小胡子便会怒气冲天,登时立起来,跟那瞪圆的双眼相得益彰。
身在潍州,我无法知道长陵城的消息,就连宋之书,除了刚到潍州那几天写了一封信报平安,其余时候,再无联系。
有些人,有些事,好像离你很远,慢慢的,竟好似从未在你生活中出现一般,比如普贤寺,比如苏贤汝,还有陈棉。
宋之书做了大半辈子好人,到最后,却没一个人出来帮他喊冤,人情比纸薄,我握笔的手不自觉更加紧了些,夫子用长尺敲敲我的手背,“你这一换劲,力道都变了,写出的字都不像同一个人,切记,考场之上,从头到尾不要松懈,提着的那股气,不出考场,不能散。”
手背等他说完,已经被敲红了,我压着脾气,那老夫子得意的笑道,“放心,我这点惩罚措施,不足为道,想当年,我有个师弟,他管教人的方式,那才叫惨绝人寰,你该知足,你表姐费劲心思把我请来,要是你名落孙山,老夫的脸都被丢尽。”
我想着,一个潍州夫子,应该不会有多大名堂,怎的他说的自己好像是万众瞩目,人尽皆知的人物呢。
于是我好死不死的问道,“夫子,你贵姓?”
一句话换来夫子一记敲打,我捂着脑袋,十分委屈。
“老夫的名讳,等你过了三试再说,过不了三试,也不配来问。”还真是神秘,不说算了,回头我问问李盈盈,她请的人,她总该知道。
“老夫还要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为何科考?”这猛地一问真叫人为难,我想起李盈盈交代的话,于是委婉说道,“夫子,我姓李,单名一个启字。家住长陵城,为了将来报效朝廷,特来科考。”
夫子的胡子一翘一翘,似乎对这个答案极为不屑,他晃了晃脑袋,像看傻子一般上三路下三路的看了几遍我,鼻底冷哼一声,指指桌案,又让我继续抄写本朝年史。
夫子知道不少本朝野史,我练字的时候他便在一旁自说自的,比如本朝有个姓王的大臣,以前竟然是个养猪的,后来因为他家的猪味道香醇,肥而不腻,竟被京城里当官的推荐给皇上,皇上也好这肥肉,索性给了他一官半职,专门负责宫里的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