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取了多少现金来?”她只是不习惯这样沉闷的唐丰年,故意无话找话。
“八千。”顿了顿,又道:“县医院付了一千二。”主要是起搏器贵。
“也好,多取一点省得到时候不够还得来回跑。”
男人又沉默。
看着男人拿盆打水的背影,笔直得犹如一棵青松,曼青从侧面看见他腮帮子却咬得死紧……唉,他怕是愧疚今天这种时候自己不在婆婆身边吧?婆婆怪他也就算了,跟自己上辈子那些糊涂事比起来,她又哪里有立场怪他呢?
“你……也别多想了,妈好好的就行……她能理解你的难处。”虽然老太太的失落显而易见,在自己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不是亲儿女,而是她这个儿媳妇。
男人不出声,端着瓷盆的手臂却青筋暴起……有那么一瞬间,李曼青担心他会把半盆多的水连盆带水摔出去。
在这一刻,李曼青突然觉着,她越来越不了解唐丰年了。
“洗吧。”他丢下两个字,又问要毛巾吗,曼青看看那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红花绒线毛巾,赶紧摇头,怕他没看见,又出声说不要了。
因为肚子大,她洗脸也蹲不下去,男人默不作声的把盆端到床头柜上,又将靠柜子的床单铺盖掀开,免得水撒上头。
曼青随意洗过,看着他把水端出去倒掉,听见楼道里水龙头的“哗啦”声,还有他上厕所关门的声音……唯独没有人声。
白天出门急,哪里想得到要带换洗衣物,没有睡衣,肚子大了,胸脯也沉甸甸的难受,曼青只得把内.衣解了单独脱下来,穿着里头的确良的衬衣躺床上。
唐丰年一进门就看见那件淡紫色带蕾.丝花边的内.衣,整整齐齐放在床旁的凳子上,尤其上头鼓起的两个包……眼神闪了闪,不自在的转过头。
见他只在床沿坐着,不脱衣服也不躺下,曼青道:“快躺下吧,明天还要早起呢,赶在查房前去,听听医生怎么说。”
唐丰年依然不出声,背对她看着木门出神,浑身气场低迷。
“别担心了,老人家好好的就成,快躺下吧。”她安慰得越来越有心无力。
“对了,你们来了,那芳菲怎么办?是回家还是在莲花村?二姐家有人去通知吗?”她私心里虽不喜欢二姑姐一家,但几姊妹同一个爹妈养的,重病时候不通知她也说不过去,再如何有恩怨有不和,那是他们小辈间的官司,于老太太而言,却都只是她的孩子,一视同仁的孩子。
“我明天就去自首。”
“嗯?!”李曼青一肚子宽慰的话就梗在喉头。
似是难以置信,她又问:“啥?我没听清。”
他仍然背对着她:“我明天就去自首。”
“是说去矿上吗?”她不死心的试探道。
“派出所。”
……
李曼青心头大惊,咽了口口水:”你的意思是……要去派出所报案……那赔偿金怎么办?”光今天取出来那八千,就够老唐家赔的,如果真定了罪,还得处罚金,不知道要赔多少。
赔钱都是小问题,他们害煤矿停工那么长时间,本来就是三人应付的代价。关键是——万一被判刑,怎么办?
“花了多少,该赔多少损失,我一定会赔上。”
唐丰年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神色,一字一顿问:“如果,我坐牢了,你会等我吗?”
李曼青怪道:“瞎说什么呢,哪里要坐牢了……”其实她也知道,坐牢的可能性几乎百分百了,以前在电视里看过一个骗保险的,金额才十几万,都被判了五年。唐家这三万六和八千块的农家院,四万四的财产,加一起算是金额巨大了。
她不敢想,如果罪名成立,会判几年。
“你会等我吗?”他不依不饶。
李曼青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拉了拉被子,想要将被子盖到胸上来,随即想到这被子也不知是多少人盖过的,又不自然的用脚勾下去一截儿。
“会等我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没看到她的小动作,只全神贯注等着她的答案。
她很想说肯定会啊,这还用问吗?
可是,她说不出口,因为她自个儿心口也不舒服,重生一回的意义,难道就是看着唐丰年进监狱?可是不进监狱,这个事怎么了?
不止要进监狱,该赔的还得赔。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那些损失不可能因为坐牢就一笔勾销的。
“会吗?”他的神色已从最开始的一本正经,变得小心翼翼。
“你胡思乱想什么,你有自首情节,坐什么牢……”
他一把抓住她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住:“曼青,我只问你,会等我吗?”她从来没发现,他还有这么固执的时候,固执得像个孩子,为了得到大人的一句保证,左一遍右一遍的确认。
李曼青感觉他手心湿漉漉的,像洗了脸水气还没干透,又像夏日里热出的手汗……总之她为自己找借口,他的手心泛湿是正常的。
可是,什么样的孩子会反反复复需要大人的保证呢?要么是大人说话不算数,有食言而肥的黑历史和风险,要么是孩子没安全感,不确定这句承诺当不当真……尤其是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那两簇火光渐渐淡下去,她犹豫得越久,火苗就越淡,快接近熄灭。
更像一个孩子了。
“好,我会等你。”她嘴角含笑,鼻子却有点酸。她不是什么好女人,根本不值得他这么认真。
唐丰年手上一紧,曼青忍住那声即将出口的“痛”。
“真的?”他又要确认,嘴角已经慢慢翘起来。
“真的。”鼻子越来越酸了。
“会等我几年?”
李曼青扶额,这男人怎么回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尽想着自己坐牢了!也不知道是他想得太严重了,还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一直等下去。”她重生的意义,就是要回来赎罪的。既然他能活下来,那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无论怎么样,她一定会坚守下去。
“你保证?”
李曼青笑得无奈:“真的,我保证,不等你等谁啊……”话未说完,就被男人一把抱住,自然也就没看见她眼里亮晶晶的湿润。
她略微不自在的动动身子,想要推开他,但又知道他能主动去自首,定是下了巨大决心的,给他抱抱,就当是鼓励他吧。
但抱抱也就抱抱吧,他居然还把头往她锁.骨窝拱,拱得她又痒又难为情,怎么说他们也是二十年没见的人了,跟陌生人没差啊……
“曼青,媳妇,委屈你了。”他喃喃着,深深的吸了几口她身上的气味。曼青的头发是昨天才洗的,刚好到肩下两寸,编成半长不短的麻花辫拉到前头来,刚好露出碎碎的发梢……戳到他脸上,还带着洗发香波的气味。
他又贪婪的拱了拱:“我对不住你。”
曼青心内一痛,顿住身子,半晌才颤抖着声音说:“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眼泪快要忍不住了。
“不,是我对不住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要你们替我担心……以后,都不会了。”他紧紧抱住她。
也不知是抱得太紧了,还是孩子们终于肯给他面子了,居然使劲动了几下,他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大睁着眼睛问:“是他们在动吗?”
曼青不敢看他,怕眼泪会忍不住,只低着头嗯一声,点点头,拉着他的手覆盖到肚子上:“你摸.摸,他们知道爸爸妈妈在一起,可开心了!”说完立马后悔了,赶紧下意识的捂住嘴。
他好容易下的决心,本来就在担心看不到孩子,不能跟她在一起的事,她又提这茬,不就是扯他后腿吗?
唐丰年却抬头笑笑,拉下她的手:“没事,我会好好改造,争取在他们上学前……出来。”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是一句寻常不过的话,李曼青却听出了一股生离死别的味道,早就强忍的眼泪再也绷不住,“吧嗒”掉下。
唐丰年王八蛋!
“说……说什么鬼话呢!别一天老想着坐牢,你肯定会好好的……”本来她天真的以为,只要把钱和房退回去就没事了,现在看来,唐丰年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他这么认真,那就真的很有可能了?
她明明对他没感情啊,为什么要哭?!她使劲吸了吸鼻子,想要捶他一顿,却手脚酸软,绷了一整天,还要说什么坐牢不坐牢的话,为啥要让她受这罪?晚上都睡不着了!
也不知道心里怎么了,她不断安慰自己,她对他没感情,他只是她二十年没见的陌生人……可眼泪却越掉越凶。
唐丰年心头软得不像话。他才回来一天,就把她惹哭了两回。
有那些一瞬间,唐丰年想要打退堂鼓了。
但,一想到老太太的失望,想到要让自己孩子不再重复他的命运,要让他们走出大山,他必须要站出去,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父亲!
他又咬了咬牙。
“别怕,我不会让人欺负你们的。谁都不可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他以为她哭是害怕,害怕家里没男人要被欺负。她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有多艰难,他不敢想象,还有年迈的父母,上学的丰梅,时不时要来打秋风的二姐……他们家的经有多难念,他比谁都清楚。
但,就让他自私一回吧。
他想堂堂正正和他们在一起,想走在阳光下送孩子上学,想在父母生病时光明正大的出头,担起一个男人的担子。
最重要的,他想和她在一起,做一个让她骄傲的丈夫,而不是阴沟里的老鼠。
“别哭了,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他拍拍她的背,有什么正从心里溢出来,顺着眼角滚落。
李曼青哪里还睡得着,满脑子都是他要去坐牢的事,一会儿是他两辈子的好,一会儿是家里老人的担忧,公婆和几个姑子的脸不断闪现……唯独没有孩子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担心是担心老人受不了这打击,心内却有股说不出的骄傲和安定。帮无辜的季老板减少损失,赔偿损失,再不用背负着心理包袱生活,换了谁都能安心的。
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惴惴不安,东躲西藏的恐惧。
至于孩子,她可以骄傲的告诉他们:“你们的爸爸很厉害,很有勇气,他正在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以后你们都不能学他做错事,他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最重要的一点,不管儿子还是闺女,她都想让他们成为一个有担当的人。
至于怕被欺负?她也不是包子,谁敢欺负她的孩子,她第一个饶不了他!
想着,其实未来也不是那么让她恐惧的。
况且——“你在那边见过电话超市吗?”其实就是收费的公用电话,一部电话机支在一个独立的小隔间里,使用的人要说啥也可以不用顾忌,而且不会有人掐着线的催促。
“见过,我就是在那儿打的电话。”也算不上“超市”,就一个小卖部,安了部电话机,因为在工地旁,生意好得很。
曼青一直在想挣钱的事,现在经他这么一说,心里有了点念头,她肚子大,哪儿也去不了,但坐着就能守的生意,她却可以做啊。
“要不……咱们也开一个那样的吧?”以后,等他出来了,或者,如果,她是说如果啊,如果他判得年头长了,等不到他出来,她就自己做面包,卖面包攒钱开,总要有个固定营生的。
她强迫自己多往积极的方面想,尽量“憧憬”未来的日子,说得旁若无人。唐丰年却心头一痛。
牙关紧咬,如果苍天能听见,他,唐丰年,一定会出来,一定会让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他对天发誓。
临睡前,她主动向他靠近,小声说:“你好好改造,我们娘仨等着你回来。”
黑夜里的唐丰年虽没有出声,但他正翻来覆去的身子,就再也没动过了。
一整夜没动。
天一亮,才六点过几分,压根没睡着的二人就起身,刚好隔壁的公公和大姑姐他们也洗漱好了,几人沉默着吃过早点,又给丰梅和老太太带了两份,赶到住院楼去。
估计老太太也没休息好,眼下泡肿得厉害,见了儿女几个都淡淡的,只有见到曼青才勉强有笑意,朝她招手道:“曼青昨晚睡得好不好?习不习惯?”
李曼青笑着回答:“挺好的,那家招待所在背着马路那面,什么车声都听不见,安静得很,睡得还挺香。”
老太太信以为真,欣慰的笑笑。
没一会儿,医生来查房,说是没问题了,再观察两天,如果没事就可以回家了。众人都彻彻底底的松了口气。
“丰梅辛苦了吧?走,我和大姐带你回招待所休息。”知道唐丰年肯定有话要跟老人说,她支开丰梅和大姑姐两口子,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剩下的,就看他自个儿了。
曼青留给男人一个“你看着办,别刺激到老人”的眼神,就出了医院。
九点多的云安市正沐浴在晨光中,街道两旁全是半人粗的梧桐树,因为挨着东南亚某个国家,那个国家以前曾是法兰西的殖民地,连带着云安市也遗留有许多法兰西特色。
漂亮的梧桐树,华丽繁复的老虎窗,廊柱雕花……宣城县与之相比,就朴实土帽多了。
大姑姐兴致不错:“诶,等等,那里是卖什么的?咱们过去看看。”
丰梅也没心思回去睡觉,搀着曼青跟过去,大姐夫可能已经习惯了自家老婆的脾气,一声不吭的跟在她们后头。
原来是一家服装店,躲在法式建筑里,曼青一岔眼还以为是咖啡店呢!进去见卖的都是些的确良料子,偶尔有几件纯棉的挂在最高处,顾客摸不到。
见她们穿着普通,卖衣服的就说:“看看可以,别摸啊。”语气极不耐烦,心想,又是来过眼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