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眉毛配上高大挺直的鼻子,生在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平添一股正气……这样的正气,真让人好奇他睁开眼来会是什么样,是年画上张飞关羽那样豹头环眼吗?
肯定不是。
她记得中午吃饭时他坐自己对面,时不时看她都带着点笑意,不是少年人那种灿烂的,显而易见的笑,而是不注意都看不出来的微微上挑的情绪。
这样的笑把他琥珀色的眸子衬托得温润了两分,反正怎么看怎么好看。
不知道孩子会不会遗传他这点?她一直对自己不够高挺的鼻子不满意,尤其是那疏疏淡淡的眉毛,男孩子生成她这样可不够阳刚,女孩子的话可别遗传她的鼻子……
正想着,身旁的人就睁开眼。
四目相对。
曼青受不住他眼里的灼热,不自在的转开头:“你醒啦?”
“嗯。”
其实早醒啦,看她都看四五分钟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看见她穿着自己的衬衣,就禁不住咽了口口水,故意无话找话:“他们乖不乖?”
曼青眼神一下子就柔和下来,轻轻抚了抚肚子,笑道:“只要我情绪没啥大的波动,他们都很乖,好久才会动一下。”
“咦……现在又动啦!你要不要也摸摸?”
摸!当然想摸!最想摸的还不是肚子!
但是——“好啊,我手心有汗……”话未说完,李曼青已经把他大手放肚皮上了。
然而,两人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里头都安静得很。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唐丰年渐渐尴尬起来。
……
曼青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道:好孩子,够给你们妈妈面子的啊!
唐丰年被她笑得不自在,看她一口洁白的牙齿都露出来,有点牙痒痒……像是想要拿什么磨磨牙,最好是……唉,算了,指不定她又要骂他“变.态”“耍流氓”了。
曼青见她不自在,心头却分外柔软,摸着肚子小声道:“宝宝乖,给爸爸摸摸,动一动?”他大老远跑回来呢。
神奇的,肚子里果然就动了两下。
难怪上辈子有什么“胎教”呢,大人以为还在肚子里的孩子啥都不懂,其实五个月时胎儿的内耳发育已经完成了,对声音刺激都会有反应,只是有的宝宝“配合”一点,有的不是那么配合而已。
他们的孩子奇怪,只配合妈妈,不配合爸爸。
曼青开解道:“你才回来,他们对你的声音不熟悉呢,我天天对着他俩自言自语,所以更习惯听我的……”其实你是个好爸爸。
果然,唐丰年这才好受些:“那以后我都在外面,怎么办?”他们是不是都不认我了?如果……万一,他真坐牢的话……不不不,他不敢多想,他不允许自己孩子有一个坐牢的爸爸。
为了转移心头的焦躁,他问:“怎么你经常跟他们说话吗?”她为什么会对着肚子自言自语,是因为现实生活里没人跟她说话吗?
他妈和丰梅都不陪她说话吗?
这可真“冤枉”她们了,曼青不许老太太出去干体力活,在家又闲不住,最常做的事就是捡豆子。
唐家包谷地里会种些黄豆和红豆,黄豆熟得早,已经收回来了。得拿簸箕和筛子,把大小参差不齐的豆子捡匀净了才卖得上好价钱。包谷才三毛一斤的年代,黄豆却可以卖到八毛呢!就是红豆便宜些,也能卖四毛,这可是老唐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了。
她们一面捡,一面引着她说话,说以前学校里的事,娘家连安的事,更多时候则是憧憬两个小家伙的未来。
曼青听他问“常年不在家怎么办”,也叹息一声——为了生活,这都是无奈之举。天底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样,都希望陪着孩子无忧无虑的长大。
可是老唐家这么多张嘴都等着靠他吃饭呢,五个月后她生产要住院,万一双胞胎早产了(有很大概率)住保温箱可就花钱如流水了,老人身体不好要花钱,丰梅上大学要花钱……没有一样是能躲开“钱”字的。
况且,还有赔偿金那把大刀悬在头顶。
“跟你商量个事儿。”曼青神色严肃。
“嗯。”
“就是……煤矿上……赔偿金咱们抽个时间去退了吧?也去派出所把你户口的事情解决了。”不然就成黑户了,还好二十年前买车票不用身份证,不然他可就寸步难行了。
唐丰年一愣,他的小妻子果然不一样了,开始想他所想,虑他所虑了。
曼青却会错意,以为他不愿退钱,急了:“诶我说,你别……别想岔了啊,能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咱们不兴贪那便宜。”搞不好就成诈骗罪了。
见他点头,貌似“听进去”的样子,她又继续道:“况且,季老板人挺好的,你以前不是老说人家是厚道人嘛,咱们不能坑他……听说云喜煤矿现在已经快倒闭了,人家那么大的投资,可千万别……”
“我也有这打算,要去跟季老板说明,再去县里给他作证,洗清污名……只是,友贵和宝柱哥,却怕不会再回来了。”本来以他一贯的脾气,这事不会犹豫这么久。
他的顾虑主要还是来源于林友贵和杨宝柱,朝夕相处五年,他第一次下井就是他们带的。
可以算他师傅了。虽然他们金蝉脱壳骗赔偿金确实不地道,但他们终究带过他几年。
煤矿上的工人,尤其是挖煤工,从来没有超过十年工龄的,不,应该说七八年的都很少见,他们俩都干七年多了,即使他们自己不走,季老板也会让他们走人。
因为他们的肺基本已经废了。
先是咳嗽咯痰,满口满口的痰,不出两年就开始胸痛咯血……慢慢的,没几年就要死在家里,静悄悄的死。村里人都还不知道这是职业病,在二十年后叫“尘肺”。
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是煤灰吸太多了。
一开始也有人回矿上闹过,但煤老板钱多势重,想要赔偿?出了我的门就不可能了。去乡里县上也闹过,人家要医学诊断,病理检验,去医院也检查不出个什么来,讨说法的路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慢慢的,闹了没用,大家也就不闹了,就是病了,地里活计还得做啊,耗不起!
就是在二十年后,职业病得到重视的年代,这种病也不是随便一家医院都能诊断的……不管什么时候,弱势群体的维权之路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他们的肺废了,家里没有经济收入,他们的儿子还得重复上矿养家,到年限了被撵走,回家咳嗽胸痛,维权遥遥无期,最后悄悄死亡……这样的命运,简直是魔咒。然后,又是十多年,儿子的肺废了,孙子顶上……矿工虽比种地挣得多,但都是用生命换回来的。
所以当时被杨宝柱一说给儿子留一笔,不用再下矿了,他虽然还没当父亲,却也同情他们,能理解他们。
但,同情终究是同情,季老板也没错。跟其他煤老板比起来,他从未拖欠过他们一天工资,逢年过节还能多得几块加班费……这不是谁弱谁有理的事。
这社会就是这样,每个人有什么样的能力,就只能在什么样的位置,他们要想不让子子孙孙重复吸煤灰至死的命运,就得让他们走出大山去——“知识改变命运”这话放任何年代都没错。
“咱们就当给孩子积德了,给他们做榜样,好不好?”她眼巴巴望着唐丰年,脸上写满了“小心翼翼”,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千万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孩子……是啊,他有孩子了,以后他的孩子要好好读书,要走出大山——“好。”
李曼青大喜,头上那把刀突然就不见了。
“好,我有季老板电话,咱们待会儿就去给他打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我陪你去。”想到这所房子,又道:“房子咱们跟他商量商量,能不能先租给我们住,当时也才买作八千块,不出三年,我们肯定能买过来的。”
唐丰年挑挑眉,她怎么有老板电话?
李曼青仿佛是知道他心思,笑道:“那天我回乡里接电话,还是他送我们回来的,说是要在连安开个糖厂,我可以去里头上班……当时就问他留了电话。”
对呀,如果孩子小不舍得分开的话,她可以先去糖厂上班,等到他们能上幼儿园了再出去。
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当农村留守妇女了。
商量好这事,二人都松了口气,唐丰年先去屋后,见靠院墙处堆了些柴火,怕夏季雨水多淋湿了,就忙把柴抱进厨房去。
厨房里支了两口石头打的水缸,上次大姐夫挑的水快用完了,唐丰年问过哪里有水井,就挑着扁担出门了。
李曼青在屋内听着铁桶“啪啦”声,说不出的心安。家里有了男人就是不一样,她们再不用担心吃水问题了。其实大姐夫挑的早用完了,缸里剩下的是丰梅和芳菲提回来的。
她们也没做过多少农活,挑不动扁担,就用桶提,每次提半桶多点儿,从几百米外的另一户人家提来,要是路上不巧遇见大货车扬起的灰尘,回到家就喝不成了,只能拿来洗脚。
因为水来之不易,所以她们仨都格外珍惜,澡也不怎么敢洗,都只能将就着用毛巾擦两遍……现在有了水,她今天一定要好好的,痛痛快快洗个澡!
想着,李曼青就甜甜的睡去,等醒来时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看一眼手表,才三点过几分,自己慢悠悠起了身,洗了把冷水脸,见丰梅和芳菲正在葡萄架下看书,问:“妈呢?”
“卖菜去了,说是屋后菜苗长大了嫂子也吃不完,她就摘两筐上县里卖卖看。”吃不完开花结种就浪费了,拿去卖还能得几块零花钱。
“这么大太阳,要卖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啊,知道在哪条街上吗?要不咱们给妈送壶水去。”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
丰梅赶紧开心的收起书本,去厨房里灌了满满一壶温开水:“上午妈看见菜摊子上两毛钱一斤的菜还没咱们家的好呢,就说要去试试,我知道在哪儿,我去就成了,嫂子你好好在家歇着。”
李曼青这几天已经歇够了,早就想出门走动走动了,又问芳菲要不要去,三个人跟屋后忙活的唐丰年说一声就出门。
此时的宣城县还只有老县城,后世所谓的“新城区”其实就是她们现在的莲花村往南一大片区域。虽说是村子,却在公路边,出门顺着公路走三四分钟就到路口,路口往西是去大渔乡的方向,往南则是太平乡。
过了人字形的路口就进入县城了。
一路上,丰梅和芳菲都在说唐丰年的事儿:“我哥还好好的,太好啦!”
“我就说舅舅不可能出事的,现在好好回来真好!等过几天我妈来了,也让她亲眼看看,省得她老骂我说胡话。”
曼青想起来,问:“诶,芳菲你爸妈这久在家里忙啥呢?”她没记错的话刘家好像已经不种田了。
他们家有两亩大田挨着河边,大姑姐有生意头脑,和周围附近的几户人家商量过,花了钱租过他们的田来,并在一处,得有七八亩大一片,都用来种菜了。
春天种韭菜、扁豆,夏天种黄瓜、辣椒、茄子,秋天大蒜和芹菜,冬天萝卜大葱……一年四季不会断出息。
所以大姑姐在唐家几姊妹里是最好过的。
“这几天忙着摘黄瓜呢,说是养老了就不值钱了,我爷奶都下菜园子了。”看来是很忙。
丰梅说:“那我去你们家帮两天忙吧,反正我哥也回来了。”不用她再陪着嫂子。
曼青也乐见,就笑着应下,说好明天就让婆婆送她们去刘家村。
只是,很多时候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第29章
等她们将整条菜街走到头了也没找到老太太时, 三人都愣住。
丰梅念叨:“咦……上午我们来的就是这条街啊,妈说的两毛钱一斤的菜就是那种啊,怎么没人?”不止原来这个摊子没人,她旁边两个竹筐旁也没人。
芳菲也奇怪:“外婆对县城又不熟悉, 能去哪儿?”
“大姐, 麻烦问一下啊, 有没有见到个穿蓝衣服的老太太来卖菜, 就是这么大的小白菜。”李曼青指着那两个箩筐里的菜问, 越看越觉得像她们家的。
希望别真是他们家的, 毕竟小白菜都长一个样。
“嗨, 你们就是那老太太的家人吗?”
“对啊,怎么现在才来,吵架昏倒了我们到处问都没问出她家住哪儿……”
“你们家哪儿的,还不快去医院看看……”众人七嘴八舌。
曼青一听“昏倒”, 急了,赶紧问:“送去哪家医院?”其实县里就只有两家医院, 县医院和县中医院。
“我们也不知道啊,是他们……哎对就是他们, 是他们送去的, 你们去问他们吧!”大姐指着两个年轻男子道。
三人赶紧过去,一个问“我外婆怎么了”“我妈严不严重”,一个问“医生怎么说”……七嘴八舌, 把那两年轻人都问愣了。
“就近送去县医院, 医生要找家属, 我们不是……就折回来了。”县医院,那就是曼青产检的医院,她熟得很。
她们赶紧道谢过,撒丫子就往县医院跑。
跑了两步又想起来:“芳菲你跑得快,快回去告诉你舅舅……诶,算了先别跟他说,我们先去看看。”怕他一着急就跑出来,撞见煤矿上的人就遭了,本来自己主动去认错是可以有主动权的,但等到被人发现了,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两个小姑娘也这么觉着,赶紧要扶李曼青走,被她拒绝了,等她小心翼翼扶着肚子赶到县医院急诊科时,已经见不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