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儿一看彩屏裙角出的污渍,就已经猜到是出了哪样故事,没想到惜春又是一语中的。彩屏后怕地用手拍着胸口,做张做智,“姑娘怎么猜得这么准?可不就跟逃难似的。”
彩屏唇齿活泛,自有一套说故事的本事,只是平日里惜春太过省事,对府里的大小事也并不关心,让彩屏少了发挥的余地。此时说起刚刚在小厨房内发生的那场骚动,倒是显出了她的一身本事来,“没想到二姑娘平时不声不响的,紫菱洲的姐姐们倒是一个比一个的爽利,筐里的菜、篮子里的鸡蛋,都被砸了一地,后面去的连小厨房的地都踏不进去,生怕一不注意跌一跤,脏了裙子。”
惜春一脸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二姐姐不问俗事,她屋里的丫鬟再不厉害些,还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呢。”
又过了几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厨房的管事悄悄换成了别人,彩屏回来的时候又是一阵宣传,“好像说那柳家的偷了东西,被夺了差事。”
这事的前因后果,柳五儿比众人都清楚明白,听得自家这样蒙受冤屈,不由得出言辩解,“柳家的一个在园子里小厨房当差的,哪儿能偷到太太院子里的东西?我看她恐怕是被什么是连累了呢。”
彩屏没想到入画每天都不出藕香榭,还能知道这事的前因,而且又说得那样在理,不由得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或许吧……”
惜春叹了口气,只说:“希望老太太、太太能赶快回来吧。”
***
好在过了些日子,贾母王夫人等人都平安归家,府内这才消停下来——纵然还有事发生,也不像前一阵那样明目张胆了。
展眼到了秋天,这几个月虽说也大大小小发生了几件事,却都与藕香榭这边无关,日子过得消停了,柳五儿就也放松了警惕。这日刚服侍惜春睡下,外面却忽然传来敲门声,彩屏过去开门,又有凤姐带着一群人洪涌而入,一部分人去了丫鬟房里,凤姐又带着人进了惜春的屋子。
惜春年纪小,也没见过这阵仗,被唬得脸都白了,忙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柳五儿这才想起来,想必这就到了抄检大观园的日子了。这阵仗她前世在潇湘馆里已经见识过一次了,此时连忙安抚惜春。凤姐也道:“不是什么大事,园子里有样要紧的东西丢了,怀疑是哪屋里的丫鬟拿的,这是在找东西呢。”
说罢又有婆子进来,绕开了惜春的东西,问清楚了哪个箱笼是入画的,打开搜查起来。
柳五儿虽然早就料到有此一事,提前几年就已经做好了应对的法子,等到真正经历的时候,却还是不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这一世的任务的成败就在此一举,只要过了这个坎儿,她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那婆子仔细翻找了一会儿,也没从入画箱子里找出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来。众人正要走,后面又传出来吵嚷喧闹的声音,原来是有人在某个小丫鬟箱子里翻出了几两银子还有男人的鞋袜来。那小丫鬟很快就被提到了惜春屋里,那些东西也都被当成了脏物,一并拿了过来。
“这是什么?”还不待凤姐开口,惜春就先又惊又怕起来,闹着让凤姐把这丫鬟撵出去。
那丫鬟虽解释这些银子都是家里人存下来送进来让她帮忙存着的,那鞋袜也是她抽空做给自家兄长的,惜春也不肯通融。凤姐见那丫鬟是宁国府送过来的,自己不好处置,就让人把她先带下去,只等尤氏过来拿主意。
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一晚上藕香榭的人就都没怎么睡好。特别是柳五儿,她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丫鬟跪在地上求情讨饶的景象就不停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忍不住想:这件事是不是原本是发生在入画身上的?只因自己提前想法子避开,才又发生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第二天上午,听说尤氏过来找凤姐说话,惜春忙让入画过去把尤氏请到藕香榭里,让尤氏一定要把那犯了事的丫鬟带回去撵出府去,“若不撵出去,日后我在姐妹们面前可就抬不起头了。”
其实是惜春还没听说,昨儿晚上司琪的事才是最重的,不过这事还没闹出来,柳五儿也不好私下告诉给惜春知道。
尤氏起先还想着为那丫鬟说情,没想到惜春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又说:“以后你们也不用送丫鬟过来了,不只如此,那边我也不方便过去了,不然外面那些人可就连我都要一起编派上了。”
又说了几句重话,尤氏被她说得脸色也不好看起来,又羞又气,最后姑嫂两个闹了个不欢而散。
柳五儿在一旁看着,却是到此时才知道为什么大家伙儿都说惜春天性孤僻,又执拗。她有心想劝,却又不好在这时触惜春的霉头。等过了几日,这事眼看着淡了,才找个机会进言,“我看珍大奶奶还是关心姑娘的,姑娘这样冲她,倒是寒了她的心呢。”
惜春先是轻轻哼了一声,“我本来从小就没了娘,爹也不管,幸而被老太太接到了这边,又有姐姐们陪着。不然我倒宁愿一个亲戚都没有,自由自在的还干净些。”又说,“这事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心里的苦又能告诉谁呢?”
柳五儿听了也只好不再劝她。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惜春也是从小就寄人篱下啊……
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哒~~
第13章 入画(06)
转眼又过了将近一年,这一年府里大小事不断,总体上和柳五儿上一世经历过的那些大差不差。只不过上一世在潇湘馆,黛玉虽是亲戚,但是在这荣国府中的存在感却并不稀薄。而她这一世在藕香榭,惜春在荣国府内几乎就是大半个隐形人,甚至在迎春、探春先后出嫁之后,这“大半个隐形人”就几乎变成了完全的“隐形人”,除了偶尔和李纨互相走动走动之外,惜春就连屋子都不怎么出了。
不过这一年内,因为连着办了几件大事,包括迎春、探春的嫁妆在内——虽说探春远嫁海外,是以东平郡王的义妹远嫁和亲的名义,但是荣国府也不好就这样把家里的女儿“卖”出去,还是准备了不少陪嫁。再加上还有要预备着年底宝玉送嫁回来之后娶亲——眼看着家道更为艰难,贾琏就和贾政、贾珍商量,不如开恩,把家里的老家人放几家出去。
“一则他们也都有了些身家,放出去也能过上好日子,二则也能省些家里的米粮。再有各房主子身边的丫鬟,老太太、太太的断不能撤,没道理这个年纪了还受委屈。但是底下的年轻媳妇、姑娘们,却少不得要委屈些,少使几个丫鬟也不打紧。”
贾政虽说不通庶务,但是有贾珍、贾琏在一旁分说,家里的情形也知道了几分。他对如今家中的光景也有几分伤心,不过侄儿们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再加上现在的族长是贾珍,他做的决定自己也不好驳回,也就点头同意了。
贾珍很快就着人通知了下去,当然,想被放出去的,若家里有年轻的儿子、女儿在府里当差,也要拿出赎身银子来。
柳五儿一听这话,就动了心思:她一早就想着要脱身出去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连根虽说在贾珍身边当差,却没那样大的胆子,她几次撺掇着哥哥去探贾珍的口风,连根都没能成事。原本柳五儿都渐渐熄了这个心思了,没想到府里却出了这样一道恩典,于她来说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这天刚好有假,她提前托人带了话,去找连根商议。这两年因为她叔叔婶婶行事愈发过分,当差也不仔细,连根也懒得照应叔婶,早就一家人重新被打发到庄子上去了,就连她叔婶的儿女也没能在府里混到差事。他们走后,空下来的那座小院却被贾珍特许,赏给了连根去住。本身预备着以后给他配丫鬟娶媳妇的,柳五儿的意思,却是既然家里人还抱着能被放出去的希望,那就不急着成家。不如等以后真的放出去了,堂堂正正地娶一房媳妇,给家里传宗接代。
或许是柳五儿把这未来描绘得太过美好,连根也跟着动了念头,再加上他平日里多跟在贾珍身边服侍,对于府里的状况也比别人知道得多些,也知道主子们这次是真的拿定了主意了,自己家若是想赎身出府,未必就不会放人。
“哥,那你就去和主子说呗。”柳五儿鼓励连根出头,“我只能和姑娘说,可是姑娘又不主事,就算答应了也没用啊。”
连根原本还有些害怕,但是在被妹妹鼓励之后,又想着以后的好日子,终于鼓足了勇气,找了一天去贾珍面前求恩典去了。
贾珍原本还有些不愿意放人,后来想着家中早就已经是寅吃卯粮,再加上连根又直接拿出了自己和入画的赎身银子,这才答应下来。
柳五儿听到消息自然喜不自胜,就要去找惜春辞行。惜春这些日子原本就因为迎春和探春的事心里不大自在,听了入画要赎身出府的事,竟落下泪来,“我是早就看来了的,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说得柳五儿也心有不忍。她不禁想到惜春的结局,出家为尼——其实,贾赦、贾珍做的那些坏事,又同惜春何干呢?她从小到大,连荣宁街都没出过几次,出门做客的机会也几乎不会落到她的头上,连荣国府之外的天空都没看到几次的娇小姐,又有什么罪孽了?
“姑娘,我会常来看您的。”她不由得道。
惜春却摇了摇头,“依我看,这两府里都是藏污纳垢——不知道哪天就倒了,你若是出了府,自然是过自己的好日子去了。你看二姐姐,出嫁后倒是回来过一次,可是看她的样子,过得也不开心。三姐姐不知道在那边过得如何……她那就更远了,就是想回来,怕是都不能够。同姓的姐妹尚且如此,我和你之间的缘分,或许也就仅止于此了。”
“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柳五儿忙道,她又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预测未来,那可是要被当成神棍了,再加上就算她真的预测准了未来,惜春现在也不会相信她的话——就算相信了,还能如何?总不能就这么跟着柳五儿走了。
惜春摇了摇头,问她,“你和你哥哥赎身出府之后,还会留在京城吗?”
主仆间相处了几年,总归是有几分真心的情谊在,柳五儿心中一暖,也强撑起笑脸回答:“我和哥哥恐怕会先回南边去,爹娘还在那边呢,这次老爷开恩,特许了放我们一家出去,主要也是看在我爹我娘的功劳上。”
惜春点点头,唇边也显出一个微笑,“那也好,等你们到了那边,也就过上好日子了。”
比起惜春来,彩屏却又多了几分酸意。她当然也知道被放出去的日子过得自在,她们这些做丫鬟的,若是在个有前途的主子身边,那还有些盼头——只是贾府的姑娘,迎春的结果就摆在那里,她身边的司琪一早就被撵出去了不说,绣橘、莲花……陪嫁过去的那四个丫鬟又有哪个得了好结果了?
“你可好了,以后出去就能享福了,我只恨自己没有个被主子看重的亲哥哥,爹娘也没有那么大的功劳。”
对于彩屏的酸话,柳五儿就权当作耳旁风:既然以后也不用一起共事了,自然用不着理会她的闲言碎语。柳五儿经历过两世,还有什么好看不开的?彩屏的酸话也不过是出于嫉妒罢了,她只笑笑,从自己的行李中拿出一对儿珍珠耳环,塞到彩屏手里,“好妹妹,咱们两个共事一场,拿着做个念想吧。”说罢,又从妆奁里拿出几个戒指,出去分散给那些小丫头们了。
***
既出了贾府,柳五儿和连根就像没了束缚的飞鸟和游鱼那样,先是好好享受了几天自己当家作主的日子——第一个就先在床上懒了两天,又好好去集市里逛了几次。
几日过后,兄妹两个就商量着南下的事,这事又收到了家里爹娘的信,说家里的事不用他们操心,老两口这些年也有不少积蓄,已经置办了房子和几亩地。又说连根年纪也差不多该娶亲了,老两口最近正在乡里给他相看,不过娶亲总要预备些新东西,京城东西全,让他们两个在京里置办好了再回家。
连根和柳五儿只好从贾家之前给下人住的院子里搬出来——他们现在也不是府里的下人了,不好占着这个便宜,重新又在城南租了一处小院子,住在里面,每天商量着要买了带回南边的东西。
他们想了不少东西,又有几样需要商户先做的,要等些日子,南下的日子就这样被耽搁了下来。
不想不等他们两个置办齐全东西南下,贾家就已然犯了事。显示元春忽然身死,很快贾赦、贾珍被捕入狱,没过几天,贾家又被抄了家。街头巷尾众说纷纭,却是谁都说不清楚贾家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然全家上下都有了罪过。唯一幸免的,也只有李纨母子而已。
柳五儿和连根心系旧主,偶尔过去打听消息,又听说早在贾赦被捕入狱那天贾母就被气晕过去几次,醒来之后就不行了,勉强挣扎了几日,还是撒手而去。好在老人家没亲眼见到抄家的样子,不然恐怕连死都不能安稳。
“四姑娘呢?”这日连根又出去打听消息,他刚一回来,柳五儿就迎上去拉着他的袖子问道。“可也被一起抓进去了?”
“珍大爷一入狱,四姑娘就闹着要出家,那时候府里又要上下打点、又要顾着老太太,二太太被闹得没办法,许了让她进了栊翠庵,跟着妙玉修行。”连根急着喝了口水润嗓子,又接着说:“这次抄家,除了珠大奶奶和兰哥儿那里,也就只有栊翠庵得以保全,四姑娘也幸免于难。不过四姑娘也不愿意再在栊翠庵里住着了,说是‘在富贵乡里修行,心就不诚,怕佛祖怪罪’,已经同妙玉说好,要到城外的哪座庵堂里去呢。”
柳五儿却是直到此刻才知道惜春出家的经过,她这一世服侍了惜春几年,心下也很是不舍,“唉,那怎么行?四姑娘从小就金尊玉贵的,城外那些庵堂里的苦,她可怎么受得了?”
连根耸了耸肩,劝妹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难不成你还想带着她回南边不成?”
这倒也是个解决的办法。柳五儿眼中一亮,笑着拍了拍哥哥的肩,“谁说不成?说不定呀,还真能成呢!”
连根劝了几句,见妹妹不听,也只得由得她了。却也忍不住念叨:“总听人说四姑娘执拗,我看呀,你的这股子执拗劲儿也不亚于她。”
柳五儿细细想了一个下午,终于拿定了主意,安心上床睡觉。睡梦中却见到警幻仙子脚踏湘云出现在她面前,“好了,五儿,你该走了。”
“走?”柳五儿一怔,“可是我还要去救我们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