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我会努力让我们都活下来,这一回,你能信我吗?”
陈文君今年也才十八岁,尽管她短短的人生里已有过那么多波折与经历,但到如今才隐约能感受到青年口中那两个字的重量。
她揪紧衣摆,随后认真地点头:“我信你。”
秦征再上街时,满街乱窜的百姓少了许多,反倒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整序地往南城门的方向小跑行进,约莫是去支援的。
他避开这些人,谨慎地挑了小巷子绕近路。
而这时候的嵩州城,权贵们在忧心战事,普通平民躲于家中,却有另有一群人,藏在暗处的角落里,偷偷打量着整个战局。
巷中冷寂,秦征自小习武,很快便发现身后的跟踪者,这些人举止小心,动作窸窸窣窣的,生硬而迟钝。
他正偏头看了一眼,前面忽而走出几道高挑人影。
秦征的视线由旁转至前方,不大的窄巷站着几个瘦削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饱含着常年做苦役的沧桑,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年龄与相貌各不相仿,但唯有手腕上沉重的铁环是如出一辙的。
这些都是当年西北部落战俘所生下的后代。
秦征带着迟疑的神色打量来者:“你们……”
为首的大男孩迈前一步,嘴唇嗫嚅了好久,好似鼓起勇气似的开口质问:“秦征。”
“你是不是要去投奔季大将军?”
嵩州城里的大部分奴隶几乎都知晓他,知晓这个为数不多从龙城战场上活下来的男人。
秦征平静地注视着眼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说道:“是。”
少年带着几分稚气和认真,近乎紧张的飞快道:“我也要去!带上我!”
他有些意外的微微怔住。
“我也是!”
身侧的青年与男孩们纷纷应声,他们明明什么也没有,但脸上的朝气和灼灼有神的双目却一如晨光般,充满了希望。
秦征诧异地看着这群人,此时背后细碎的动静才开始大胆的逼近,一转身,巷中暗处的奴隶们都走了出来。
年长的有三十出头的壮年小伙,年幼的有十一二的男孩。
他们聚集在一起,聚集在这个普通的小巷,每个人的眼中却坚定又满含信念。
“你们不怕死吗?”他问。
便有人回答:“我们怕死!”
那个青年的言语中隐隐有抹悲戚,泪光暗闪,“可就是怕死才要出去。”
“我的哥哥死了,爹、娘、妹妹也死了。
“我已经无路可走,若不为自己争取,战俘在这个时代永远没有翻身的那一天,这是唯一的独木桥!”
年轻人无比信任地望向他:“秦征,你可以平安的从战场上回来,也一定可以带着我们一起出去。”
说完,一个小男孩用力举起手臂,“一起出去!”
“一起出去!”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像是被什么所感染,话语潮水似的扩散开,年轻的生命在此刻用力的想要绽放他们的光彩。
秦征呆愣地立在原地,他让一团燃烧的火光包围了,如此明亮,如此炙热,四肢百骸所有的随之沸腾。
起初他只是想,季长川既然在此,那么项桓说不定也会在,他可以凭着这层关系带上陈文君投入虎豹骑麾下。
而如今,数十人将他们的性命交在了自己手上,肩头的重担顷刻便压了下来。
视线里是一双双跳荡着火星的眼睛,秦征握紧拳,有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胸前,他喉头上下滚了滚,最后高高举起了手。
“好!一起出去!”
这支队伍穿过巷口,穿过长街,无数躲在黑暗角落中偷窥的身影陆陆续续跟了上来,开始是零散的三两人,到后来是几十人,再然后是几百。
仿佛一道铁索的囚牢让人打开了,涓涓细流汇集成了一条奔涌向前的大河。
无所畏惧。
*
项桓领兵在城门下厮杀,身边不断的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紧随而上。
男人们在四溅的鲜血里咆哮着策马扬刀,震天的喊杀声如雷霆万钧。
他是第一次和传说中猛如厉鬼的“威武军”交锋,杨岂在城内留了一千精兵,数量不多,但威力不容小觑。
带着铁面的骑兵力大无穷,单只一刀便能将人体斩作两半,三五人的刀枪刺入其身躯,却似不知疼痛一样,仍神勇无比。
就在项桓所带的军队陷入苦战之时,左翼一支铁骑正试图冲破屏障,朝他们聚拢。
万军簇拥着一面熟悉的旗帜。
马背上的宇文钧长剑指天。
“大将军!”一名虎豹骑飞奔到季长川面前,“宇文将军的一万兵马已灭敌军西城,正与项将军会师!”
传令兵刚下去,又有一人滚下马,满头大汗地跪地禀告,“大将军!”
“余先锋成功从凭祥关带出两万虎豹骑,现此刻已朝本队赶来。”
日已上三竿之遥,两支杀气腾腾的队伍终于将夹在其中的敌军尽数吞灭,领兵的主将带着各自的军队相向而行。
项桓的脸颊上已沾满血污,他的眸子却依旧清亮,是少年人的意气飞扬。
年轻的将军唇角上翘,冲着远处而来的兄弟伸出手去,后者亦随之一笑,抬掌与他相击。
阳光照耀下的两只手,掌心紧紧贴着。
攻城战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项桓和宇文钧纷纷策马回到季长川的身边,打了这么一会儿,双方都显得有几分狼狈。
“将军。”
宇文钧擦去滑落在下巴上的汗,“城门前挡道的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不过现在敌方坚守不出,要破城恐怕还得费点时间。”
季长川若有所思地颔首,去问左右,“余先锋是几时从凭祥关出发的?”
随从说:“寅时,最快也要午时才能抵达。”
项桓朝后看了一眼,干脆道:“要不给我两千精兵,我带人杀上去。”
他正要表态,队伍中忽听得一声惊呼:“你们看城墙上!”
项桓随之一抬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楼间的魏军中突然混进了一股装束截然不同的人流,他们粗布麻衫,穿戴各异,周身透着穷苦的气息,手里不过持着一些破铜烂铁的武器,长棍、铁锹、柴刀——好多都还是在街边顺来的。
他们把守城的士兵推下高墙,再被士兵砍倒在地。
尸体渐渐堆积成山,但这些人仍然不知恐惧地前仆后继,像是在宣泄一场跨越了几十年的愤怒和冤屈。
成百上千的奴隶们爬上了城墙,年轻的勇士杀了以往将自己踩在脚下,高高在上的权贵。
然后他站在尸首上面,痛哭般咆哮出声。
很快,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一起喊,一起吼。
那一片吼叫声仿若空中降下的闷雷,把战场变作了咆哮的地狱。
大地震动了。
远处,马背上的淮生伸出五指紧扣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她说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好像体内最深的地方在这一瞬发出了共鸣。
“是城门,城门开了!”
雄伟壮阔的城门从里面缓缓拉出白光,如晨曦破晓,万物生辉。
第92章
季长川想要攻下一座城, 若守城的不是袁傅,那么等同于探囊取物, 轻而易举。
嵩州城很快被虎豹骑占领, 与此同时还有西南数十个郡县和规模较小的城镇,短短数日, 四川往南一带几乎插满了“季”字的大旗。
季长川以嵩州城为据点,将龙城的伤兵或转移或就地安置, 分拨药草、粮食, 派出大量医者前去诊治。
都说铁打的百姓,流水的官, 夹缝中生存的普通人倒是无所谓城池易主, 只要上位者不凌虐压榨, 那么姓沈还是姓季于他们而言是没多大分别的, 日子照常得过。
反而是从前作威作福的官吏权贵们人人自危,高楼红墙内乱作一团。
青龙城从嵩州被攻破起,不少官员的府邸便开始动荡不安。
尤其听闻季长川麾下有位神秘的武士, 乃是西北战俘出身,手中聚集了上千奴隶,专为当年的俘虏提供庇护之所。
得到这个消息,各地的战俘们接连出逃, 纷纷涌向西南边境, 许多大户人家里隔三差五的发生暴乱,四处人心惶惶。
太守府内。
彭永明瞎掉的那只眼还缠着厚厚的布条,伤势虽已痊愈, 但他的脾气却并没有因此好转。听着门外渐次凌乱的脚步声,他从床上爬起,扯着嗓子唤道:“张欲,张欲!”
很快,贴身的小厮推门进来,可依旧心有余悸地往门外看了几眼。
“老爷。”
彭永明坐在床沿上,面色阴沉地问:“出什么事了?吵闹成这样!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小厮赔着一脸苦笑,小声提醒:“老爷,季大将军破了嵩州城……”
“那又如何?”他目光冷冷的,很是不屑,“是人家破了城,又不是他们!上赶着要去捧臭脚吗?本官可还没失势呢!”
“老爷,您不知道,季将军眼下放了军令,要优待二十年前的俘虏……”
府邸后院里住着的彭家买来的战俘,有男有女,数量众多,狭小拥挤的院门被这些人愤怒地踹开了。
他们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带着泄愤般的神情,闻讯而来的家丁和侍卫作势要阻拦,然而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连侍卫们也觉得身上一寒。
多少年卑躬屈膝的羔羊,一旦得以重见天日,那些长年累月积攒的怨气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家丁将一个奴隶的男子推倒在地,下一刻盛怒的战俘群情激奋,蜂拥而上,他们把侍从手里的刀剑抢了过来,对着地上曾经耀武扬威的彭家家仆一阵拳打脚踢。
不多时,彭永明所住的卧房被人从外面踹开了门。
奴隶们愤慨的眸中冒着通红的火气,鱼贯而入。
“你们干什么?”彭太守仍坐在锦床之上,意外且震惊地看着面前手持刀刃的下贱人们,他理直气壮地伸手质问,“反了你们?敢这样进来!”
“张欲,张欲!”他喊了几声,又嚷道,“来人,把这群反贼拖走!来人!”
战俘愤怒地看着他,忽有人把刀兵摔在了地上,猛地扑上前,一口咬在了彭永明的脖颈间,他力道之大像是恨不能生食其肉,鲜血即刻喷涌而出。
这一举动仿佛拉开闸门,更多的人接连效仿,一个又一个地擒住他手脚脑袋,人海将彭永明整个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只手鸡爪般在半空挣扎着乱舞。
令人的毛骨悚然的惨叫回荡在屋内。
躲在门后的小厮周身发抖,透过缝隙,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冷汗直流,险些尿了裤子。
留在青龙城的剩余伤兵正准备送到嵩州,宛遥收拾完行装,刚将包袱放上马背,项桓便从旁边跑了过来。他穿着深蓝的战袍,一身轻甲,饶是忙了好几日还依旧那么神采奕奕的。
“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啊。”
宛遥转过头来:“怎么了?”
少年笑着拉住她的手,眼中透着神秘,“走,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她一边随他朝前小跑,一边好奇:“什么好东西?”
“去了你就知道了。”
城内满是运送粮米的车马,项桓带她七拐八拐地穿了两条街,最后停在太守府大门前。此处已站着两名驻守的士兵,周围一片繁杂凌乱,偏门角门不住有许多彭家的下人匆忙出来,各自手上拎着行李。
一见到自己的下属,他神色倒是正经起来,有模有样地问:“里面情况如何?”
“启禀将军。”士兵拱手道,“就府中下人交代,彭太守还在卧房之中。”
项桓一副公事公办地样子点头:“知道了,继续守着。”
“是。”
说完一回身,便拉着宛遥兴冲冲地进了府邸。
“你找彭永明作甚么?”她在后面不解的问。
少年捡起地上散落的砍/刀,在手中掂了掂,嘴角习惯性地往上扬,“还能作甚么,当然是帮你报仇啊。”
宛遥闻言愣了一下。
他凑到女孩子跟前,剑眉挑了挑,“早些时候把你惹得那么伤心,还害我挨你一顿骂,我得连本带利讨回来……你不也瞧他不顺眼很久了吗?”
他这话说的,带了些特地给她出气的意思,言语间满是少年人的乖戾偏执。宛遥忍不住微微垂头,唇边微不可见地露出两个梨涡。
项桓深知她此前的顾虑,笑道:“那会儿怕动了他惹人非议,如今咱们反都反了,也不必瞻前顾后。”
一面说一面还把刀递给她,十分大方似的:“来,你先。”
宛遥扬起眉,嫌弃地推开,“我才不要。”
“去试试嘛,捅他两刀很解气的。”后者循循善诱。
“不捅。”她瞪了个白眼过去,“我是大夫,怎么能干这种事。”
项桓一脸无奈地看着,伸出手在宛遥脑门儿上轻戳:“所以说你这过得才没意思。”
最后又妥协道:“那看我揍他,总得出出气。”于是照旧把她的手腕拽着,疾步朝前走。
两人凭着记忆寻到了彭永明的住处,偌大的府邸内,仆婢、随从四散逃避,好些个顺手牵羊,拿了金银器皿,也无人去管。
院门尚在风中吱呀转动,看上去里面并没有人,项桓在前面开路,还没进入屋内,只见得一个小厮瘫坐在地,神色空洞茫然,倚着墙止不住的轻轻发抖。
宛遥狐疑道:“他这是怎么了?”
甫一看到房中的景象,项桓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宛遥的双目,她惊鸿一瞥也不过一片鲜红而已。
“项桓?”
饶是什么没瞧见,她却能清楚的嗅到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