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姐姐,白衬衫啫喱水,那般年轻。
想起她十六岁那年走入董事厅为她立威,拿着打火机,凶狠乖张:“我还没死呢。”
白马过隙,已生华发。
“姐,姐姐,我不行……我不行的……”
赵伏波去摸她的头,声音低柔:“每一个人都会离开,我十岁之前,觉得我妈就是我的命,我每天像在照护一个烈日底下的雪人,竭尽所能,想让她与我熬过夏天与白昼,进入无尽安全的冬夜,但她最终化掉了……你拉不住别人的命。”
命这一字,终归太难。
“我很早就告诉过你,眼光要放远,你不能坐在我的肩上安睡,你要用脚在泥泞与焦炭上行走,每一步都会成为你力量的源泉,即便我倒下,你也能一如既往走完人生的长征。”
在这一刻,赵访风泪如雨下:“可是你不在了,哪里是我征途的终点?”
好半天,赵伏波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能追逐我啊,傻东西。”
赵访风眼眶酸痛,硬要睁眼,打生下来就没这么倔过,她看得太久,赵伏波眼圈也浮了红,红到她心里去了。
“我会做出错误的决策,我会变得昏聩,疯狂,疑心病重,令人害怕,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赵访风哽咽,伏在她膝上泣不成声。
“如果我的脑子真坏了,而天还没亮,你不要像养白痴一样养我,把我送到埋我妈妈的那个岛上,留给我一把铁铲,就走吧,不要回头。”
第84章 三方
赵访风无数次地想,如果世上还有什么是温柔与残酷并存的言语,那必然是“不要回头”。
让你不要目睹,又将那一刻转身的想象归纳终生无法愈合的疮疤。
二十年海风,穿蚀千疮百孔。
是人就有幻想,对未来,对前程,对伴侣,对儿女。
她的幻想全是死亡。
她一边挣扎活着,同时在无尽思考,我该怎么死去。
半年来肖鹤舫休假,也是有感风声不对。她受人之托,一件件安排既定的事,黑皮文件的边角磨毛了,越来越轻薄。
诸事的其中一件便事关宋董事,平日她对自己这个首届弟子颇多照拂,他在弟弟狱中自杀后,一蹶不振。当年这姓宋的学生不算班上拔尖儿的,是个边缘人,却在六八年全员倒戈时用双腿替了她。而他的弟弟,他是宁可拿命去换的。
赵怀赫倒台后,一夜春风回转,蹉跎大半辈子的小屁民,也被天梯砸了头。
与他约谈的是总经理秘书严宏谦,试探的目光反复打量,恨不得透体三尺,“宋先生”这个半生没被叫过的称呼被人在唇齿间反复念千百遍,自然妥帖,好像他真的是什么大人物。事实上他只无谓地任对面挖掘,目光呆滞。
他心头是恨的,想往这形似“补偿”的好处吐口唾沫,也恨自己喉头正卡着这块肉骨头,只得捏紧拳头,克制背脊里冒尖的骨气,弟弟的家散了,他一个残废大小便无法自理,父母历经丧子丧孙之痛大不如前,胳膊腿五脏六腑犯起毛病来没完没了,低保不够药钱,肖鹤舫在偏地高校任职,薪资微薄,靠老师接济也只是权宜之计,今年的冬天有大规模寒潮,没有经济来源的他们,很难捱过这个隆冬。
他们是雪中送炭,送的炭却掺了陈年的血。
对方效率很高,提起笔的一刻,他却锥心揣测,严宏谦口中的“老板”为什么不来见他,是愧疚吗?不愿面对吗?还是划清界限?
人天生就有“迁怒”的联想力,如果不是她、她的父辈……弟弟根本不会死。
以那样的罪名,那样的冤屈,受辱了断。
程序办完,对方派专车送他回去,行至路口,拐角有一个人影,交通信号灯交替闪烁,他只赶得上看一眼,那一眼看进了脑子里,莫名的就给人盖了戳,深信不疑地认定就是当年的孩子。
那姿势很是畏寒,整个裹在厚实毛绒大衣里,身量较同龄人算高挑,却仍没长开,小小的一只,伫立车水马龙街口,红绿灯在她头顶闪烁,沙扬起,那景像一张磨砂的旧照片。
荒凉拔地而起,潮水决堤,把恨意冲垮了。
弟弟还活着的那段时光,常常将这个孩子挂在嘴边,不厌其烦托他向小芳老师讨要磁带和书,弟妹骂他“下了降头”,他一本正经辩解,姿态憨且愚,人不跟他讲理,他上赶着去理,闹到大家后来都厌烦了。
“不过一小孩,又不是你亲生……”包括他在内,家人都对他的吃力不讨好嗤之以鼻。
而在这一刻,弟弟死去的第五年,他有些明白了,也隐隐难过起来。车镜里那样一个孤魂野鬼般的小影,嬉笑怒骂,苦难喜乐,在她身上一幕幕演过,最终成了漫漫望不到头的默片。
她与这世界的距离,不隔山不隔水,仅隔朝霞一缕。
世界尽头,万山之巅,只需要轻轻的一小步,就能坠入无间。
起风了,坠落了。
宋董事前脚刚走,苏善琦就踩着点儿过来,拎了两条大活鱼一娄肥蟹,不敢在屋内宰鱼,只焖了螃蟹,调好醋蒜端上桌。
天下桃李中,数苏善琦跑得最勤,工作方面一如既往紧抓不放,挂俩硕大的黑眼圈,热火朝天给螃蟹刮膏。肖鹤舫看她执拗的神情,思量再三,禁不住问:“如果伏波卸任了……真正放权了,你还会这样拼命效力么?”
她只得到一声平静的、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的反问:“老师,没有的赵伏波的怀钧,还是怀钧吗?”
肖鹤舫在醋蒜香气里停顿很久,兀自叹息。
这一辈人,活在她的年代,赌过,爱过,拼命过,辉煌过,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时代。
赵伏波三个字,于九四年至今的怀钧,不是某届老板的名字,是一声号角,一个梦想,一种情怀。
是千军万马。
秋冬季的雨很是绵长,赵访风忧愁得睡不着,光蹲在姐姐的卧室门口听雨,噼里啪啦,稀稀落落,时急时缓,时快时慢,像天漏了心眼,悲欢离合全洒下来了。
赵访风的一生中没失去过什么人,浑身一抽一抽的,阴曹地府牛头马面都想遍了,想着奈何桥,想着广寒宫,好似多年一场俗世大梦,梦里什么都有,醒了,什么都是天宫风声。
直到管家快步过来说有客人,她微僵的身子才活泛过来。
她慢慢捋着自己蹲麻的腿脚,扶着楼梯下去,见客厅端坐着一人,红唇栗发,似乎是魏璠身边的朋友,赵访风平日与魏大小姐交往不密,十次有九次都是为了赵伏波,对她周边人物更没交集。她正疑惑,那位千金小姐将小鳄鱼的挎包靠腿放下,眉峰一飞,道:“我姓焦,过来替娘娘递话的。”
“娘娘”是业界对魏璠的戏称,月余来,魏璠销声匿迹,全赖魏隆东一不做二不休,把女儿送去极圈附近补给港口的世外小镇,越往冬来冰层结得越厚实,寻常船不敢靠岸,交通靠狗。
远离尘嚣,信号空格,是个修禅的好去处。
“魏南墙”在朋友间的风评很是不错,于人仗义,当得一个性情中人,骨子里仿佛烙着甄端儿遗留下的古义,不论沧海桑田,总还是信一份“真”。灯红酒绿间,隐隐含了一丝侠客气,诸位大酒大肉吃着,抱一抱拳说恭候,便候到那一日,侠士有难,我等解囊相助。
头一个两肋插刀的当属焦家千金,焦家生意上往来仰仗魏家,不敢明面儿忤逆,等过了风头,焦家千金花私房银子在傲峰投了个项目,送现任小男友坐破冰船拍戏,顺带偷偷捎过去一整套卫星通讯设备。
让赵访风与赵伏波拼执行力无异于螳臂当车,二傻子打先锋,多么艰巨的事。魏璠自问近战被阻,只能远程辅助,焦家千金刚送去“传声筒”,那头守在卫星电话旁的魏璠就叽里呱啦开了:“伏波得去做治疗,没得谈。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没有?没有赶紧的,先吊住她,再去和她男朋友说说,痛快点,来就来,不来就滚蛋,别人谈的是相爱,她谈的是相杀,闹心呢。”
这么多话,赵访风就听见了一句,声音猛地往上蹿高八个度:“——我姐有男朋友?!”
魏璠被她一震,嘴边的话都忘了。
忘了这茬。
赵伏波戏里戏外分得很清,这会魏璠一时疏忽,骤然砸个原子/弹下去,也有点误伤友军的尴尬,硬着头皮接道:“就……人老了,去和男孩子谈个恋爱,正常的。”
没成想赵访风反应更激烈:“我姐没有老!”
魏璠:“……”
但凡碰上和赵伏波沾边儿的事,赵访风智商直降八岁,专挑字眼牛角尖。魏璠不欲与她争辩,时间宝贵,她字字精简:“这个时候,也只有姜逐可能拉得住她,你去找他,不管什么代价,让他销毁资料。”
话筒内外一阵沉默。
赵访风吃了好大一个瓜,没有心理防备,像是松鼠被人盗走了整整一仓过冬的米粟,对姜逐极其抗拒,五指痉挛似的搅紧:“……姜逐?可是他愿意么?他……从另一种层面而言,喜欢的真是我姐姐吗?我姐姐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现在不会想斩断过去重新开始吗?”
魏璠没有回答她,只有电流的呲音流过。
“三人不成虎”的弊端终于显现,正如赵伏波在严宏谦、汉六、侯二之间设置的通讯障碍一样,三方信息与身份的极不对称,导致魏璠、赵访风、姜逐之间也被割裂,这三个人并不齐心,他们互相不信任、不熟悉,即便在同一条船上,也各自为营。
时间霍霍,宰猪杀羊,从不等人,几人画地为牢的考量蚕食着日子,而这段时间,赵伏波精神状态一直不佳,瞧着像有点瘾头,也该如此,欲望是比茉莉花还强的毒,数日在天堂与地狱间沉浮徘徊,不疯也得癔了。
一日晌午,遍地找不到赵伏波,出门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只是去哪儿了,往哪儿,全然没个信,只说人丢了!
过了傍晚,太阳沉下地平线,又说人没丢,找着了,侯二寸步不离跟着,就在阳石县,但过去接的人不敢上前。
侯二的手下哭着嗓子丧道:“赵总,冲我们来倒是没什么,老板要是往自己脑门上来一发,我们担待不起啊!”
——“我会变得昏聩,疯狂,疑心病重,令人害怕,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一声爆响!
那头玻璃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动人心绪,简直要把人魂儿都撕拉住了。
赵访风筛糠似的啃指甲,翻找姜逐从出道起的所有资料,但越急越看不进去,浑身浇了开水样又烫又毛刺,这个人可靠吗?结果到底是挽留,还是加速不可挽回?
她与姐姐不一样,从小到大她都是“保守派好孩子”,黄赌毒一样没沾,她不敢去押注,不敢去翻牌,不敢去直面那个结局,到头来,还是没有勇气打出那个电话。
她以最快的速度录制了一份留言——这是“外援”给的折中方案,焦家千金直截了当表示:“小朋友,在你拿不定男人在想什么的时候,只需要祝福他。”
月色如银,赵访风举起手机,盯着提示卡,调整语调念道:“您好……”
“您好,姜先生。”
“您好,姜先生,相同的电话我已经打了几十个,这是一个求援电话,并没有强制性,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可以立即挂断,不会因此担负任何责任。”
“今凌晨一点左右,确认怀钧董事长赵伏波于阳石县区域失踪,携带枪支,精神状况不明。我希望您能帮助我们,如有任何要求,也恳求您提出。”
停顿很久。
“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姐姐身上所发生的事,并不是您的过错造成的,我很感谢您,在十八岁遇见了她,延后了她的生命十二年,谢谢。”
“祝您幸福安康,再见。”
信号飞跃宣义夜空上方,飞过大路飞过水,终点处的姜逐半跪在地上,正在烧纸,面前一尺处尽是细碎的剥索火花声。
近几年姜逐定期去四环小区,却没回过御苑,大多时候住在市区平顶的老房子,这边砖缝里全是潮湿的青苔山藤,地皮贵,不许盖高楼,房地产商捞不到利,一直没拆建,年关将近,隔壁街的小孩放鞭炮,炸得青烟四冒——一年到头也就这会儿不禁烟火,玩得格外疯。
手机轻微振动,姜逐按亮屏幕,独自听完留言,沉默着,笑了一笑。随后分出一只手挑翻充分燃烧的油墨纸,戴上耳机回拨。
赵访风猛然接到电话,慌乱了一刹,铃声催命似的一声接一声,她拾起来又放下,姜逐的形象重重叠叠变化着,从公司名下的艺人小生,到一棵壮硕的金桔树,再从虚无的影子捏成了一个无面孔的人,是小偷,是骗子,还是刽子手。
她几乎是立刻拔出卫星天线拨给魏璠,等待魏璠接通,才滑动手机屏幕开了免提,这一刻,开场无人说话,呼吸从雪原、从霓虹、从砖房汇总在一起,起起伏伏。
三方旭日,注视黑夜的背影。
沉默刮得人心里发毛,赵访风弓着背,沉不住气,透了底,凶悍的小山猫一样,扫落扑头盖脸的好人卡,本性全露:“你!姜逐,你把手上的东西全烧了,我告诉你,一个字别信!”
姜逐回复:“有些字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赵访风浑身的毛都炸了!炮弹似的反呛:“我姐犯什么事了?”
魏璠要不是身陷囹圄,很想把这八岁祖宗的脑袋按进砂盆里。
姜逐:“我知道事实不是罪证说的那样,但她的确一直使用非常手段,对么?”
获悉一定内情的魏璠有口难言。
“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定义正义,执掌裁决,奉行暴力,同时破坏秩序,造成另一种形式的不公义;但她始终坚守天平,这是矛盾的根源。”
姜逐声线端正平和,只因进了几口烟,显得沙了。
“我一直在想,究竟为什么她执意要被指定的人摧毁,我们是英雄吗?做过多少除暴安良的事呢?我们都只是培养皿里开出的花……后来我想明白了。”
“这个时代没有英雄。”
没有人是她的英雄,英雄皆死,恶徒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