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素贞的身影在门外消失,廖景成才收回目光,唬了一跳,学生关小姐一双乌黑的瞳仁,定定地看着他,教授的这个女学生好像把他看穿一样,廖景成尴尬地咳了两声。
看了下腕表,“这套卷子要求四十分钟做完。”
关琼枝低下头,继续做卷子。
屋里极静,廖景成没事,从皮包里拿出一本书看。
余素贞的房间在小书房斜对面,房门半开,余素贞注意听小书房里的动静,尽管相信廖先生的为人,但一个年轻男教师教女儿,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书房里的座钟响了,廖景成收拾东西,“关小姐,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你把概念和公式背会,我明天上课之前考。”
这就算布置的家庭作业。
听见小客厅响动,余素贞看看墙上西洋自鸣钟打摆子,沉闷的机械声响起,下课了,她来到小书房,“先生辛苦了!”
“不辛苦,一堂课的时间觉得过得很快。”廖景成温厚地一笑。
“我女儿学得怎么样?”
“关小姐非常聪明,超出我的想象,懂事肯努力。”又用赞赏的语气说:“关太太教女有方。”
两位家庭教师对女儿都很肯定,余素贞没文化,被丈夫瞧不起,从丈夫嘴里没听到一句认可的话,听廖先生夸赞自己,余素贞很高兴,谦逊地说;“我不能教什么,我不识几个字。”
廖景成收拾书本,刻意地看着余素贞,“关太太气质优雅,一看就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廖景成这句话,关素贞心里颇不是滋味,关孝章可没当她是贤妻,关公馆是二姨太管家,关孝章恨不得一时跟她断了关系。
母亲思想单纯,没有觉察,关琼枝听出来这个廖先生刻意奉承母亲,插了一句嘴,“先生怎么知道我们家雇家庭教师?”
问话太突然,打断同余太太说话的廖景成,廖景成微微一愣,看向关琼枝,这位女学生思维敏锐,这是他第一次接触便发现了,坦然地说:“朋友介绍。”
“先生的朋友认识我父亲?”
廖景成看少女扑闪着黑水晶一样的大眼睛,可就这样一双澄净明亮的眼睛,令他产生几分紧张不安,“我朋友跟关老板认识,听说关老板要请家庭教师,正好我找业余兼差,介绍我过来。”
父亲找个男家庭教师教导女儿,民国初年,社会风气逐渐开化,男女可以自由交往,可封建礼教依然束缚着年轻男女,一些守旧的家庭,家教严格,注意男女大防,一个年轻男子教导一个年轻小姐,一般人家很避忌。
听说是男家庭教师,余素贞开始很排斥,暗地里埋怨丈夫,待见到女儿的家庭教师,看廖先生是个正经人,松懈了防范之心。
廖景成礼貌地跟关太太告辞。
余素贞跟女儿送先生,走到楼下客厅,二姨太正在客厅里叽叽呱呱地讲电话,看见她们下来,放下电话,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口吴侬软语,“老师这就要走了,留下吃晚饭再回去吧?”
廖景成客气地道:“我还有事。”
二姨太跟在后面同余素贞母女俩送廖景成出门,边走边热情地说;“先生受累了,先生住在哪里?我叫家里的车送先生回去。”
二姨太俨然以关公馆管家的身份,压了正房太太一头。
“谢谢姨太太,我坐黄包车回去。”
廖景成侧身,“关太太,关小姐请留步。”
似无意地目光从余素贞脸上掠过,见余素贞淡然,气质端庄,正房太太和姨太太就是不一样。
廖景成看母亲的眼神,关琼枝极不舒服。
身旁的母亲说;“这位廖先生人不错。”
母亲只见廖先生一面而已,有的人穷其一生都未必真了解,廖景成没有什么逾礼的地方,也许是自己多心,关琼枝不能同母亲说怀疑廖景成的来历,捕风捉影母亲也不信。
晚间,关孝章回家吃晚饭,饭桌上问:“琼枝,这两位家庭教师讲课能听得懂吗?”
抛开对廖景成的怀疑,关琼枝承认廖景成数学水平很高,疑难的数学题讲解通透,且不厌其烦,对待学问极为认真,无疑是个好家庭教师。
答道:“教英文的范女先生,跟她学受益不少,教数学的廖先生数学精通,讲解很到位,不过……..”关琼枝盯着父亲的脸,“不过男先生,教授女生不是很方便。”
关孝章一副不以为然,“国人思想封闭,民风不开化,现在男女同校,大部分是男教师,为人师表,只要品行端正,教授水平高,不用考虑其它。”
父亲态度坦然,不像有预谋心虚,不过父亲道行深,关琼枝还是不能排除怀疑,换掉家庭教师父亲不答应,暂时只能这样。
三姨太跟关琼枝斜对坐吃饭,抬眼瞅瞅她。
又过几天,关公馆风平浪静,两位家庭教师每天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关公馆。
夏季天热,小书房里开着电扇,廖景成穿着一件白衬衣,笔直的西裤,文化人随性,关琼枝注意到他的白衬衣熨烫平整,没有一丝褶皱,看似由于天热袖口挽了两折,工整不像随意,过度地修饰,如果不是生活习惯,就是刻意。
自鸣钟响了,下课了,余素贞走进来,客气地说;“廖先生辛苦了,天热到小客厅用点水果,我叫人沏了茶水。”
关琼枝整理文具书本,桌上收拾利落,从小书房走出来。
看见紧头小客厅里,母亲跟廖景成对面坐,喝茶聊天。
廖景成不知说着什么,母亲笑容温婉。
二姨太站在楼梯口,朝这边张望,关琼枝走过去,“翠姨有事吗?”
“我想问问先生留不留下吃晚饭,我好叫厨房准备。”二姨太掩饰地说。
小客厅里,两个人说话,没注意外面。
廖景成说:“余太太还年轻,知识什么时候学都不晚,余太太可以念补课班,如果想学点真本事,还有小学教员讲习所,当然,余太太不用自食其力,但多一样谋生手段也是好的。”
闲谈间,余素贞透漏自己没文化,廖景成一番话,余素贞动了心,“我这个年纪念书,怪不好意思的。”
廖景成热诚地鼓励她,“关太太不要有思想负担,有不少像您这样的年轻太太在补课班学习,关太太可以报识字班,从基础的开始学,如果有不懂的,我想我还可以帮上忙。”
关琼枝朝自己的房间走,小书房里母亲和廖景成闲聊,似乎没有结束的意思。
她突然转回身,朝楼下走去。
楼下三姨太跟人约打牌,刚好放下电话,看见她下楼问:“小姐下课了?”
关琼枝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拿起电话机,拨了华南大学收发室的电话。
关家的汽车停在华南大学门口,关琼枝站在学校大门口,朝校园里张望,一会,看见关平生的身影,匆匆朝校园门口走来。
关琼枝扬手招呼,“平生哥!”
关平生快步朝她走过去,走到跟前问;“琼枝妹妹,你怎么来了?”
堂妹突然来学校找他,关平生不免怀疑。
“我渴了,找地方喝杯茶。”在学校门口说话不方便,关琼枝说。
“对面有个茶馆,我们经常去,去哪里吧!”
兄妹俩去学校对面一间茶馆,茶馆不大,很干净,白天茶馆里有两个喝茶的大学生。
关平生看着堂妹喝干了一盅茶水,担心地问:“琼枝,家里出事了吗?”
关琼枝就把家庭男教师的事说了,她捧着茶盅,不确定的说;“我总觉得这位廖先生不妥,平生哥能不能找人了解一下他的背景,我只知道他是教中学的老师。”
“你把他任职的学校告诉我,我一个寝室的钟涛是本地人,交际广,认识人多,我托他帮忙打听一下。”
朝茶房要了纸笔,关琼枝把廖景成任职的学校一笔一划地写下来。
第12章
“小姐,平生少爷回来了。”
小女佣妙儿跑上楼来。
关琼枝掐指三天,平生哥办事有效率。
关平生到东南大学报到后,两个星期没回家,客厅里,余素贞责怪说:“你总也不回来,你叔叔和我惦记你,你没时间回家,抽空打个电话。”
关平生刚到学校,熟悉环境,迎接新同学,学校委派他一些事物,一忙忘了往叔叔家里挂电话,“婶娘,我都是成年人了,你跟叔叔不用惦记我,我现在刚报到,事情多,等以后功课不忙,我经常回来看你们。”
“平生哥。”
关琼枝一阵风似的跑下楼。
“琼枝妹妹,今天不用上课吗?”关平生故意问。
“星期日休息。”
女佣妙儿端水果冷饮,“天热,少爷喝冰镇的酸梅汤,解解暑。”
关琼枝看了妙儿一眼,这个小女佣对堂兄格外关心。
余素贞问侄子学校里的情况,说话一会话。
兄妹俩个递了个眼色,关琼枝对关平生说;“平生哥,上次那本书我看完了,还没有好书介绍给我。”
“你到我房间取,有一本新出的女作家写的书,适合你看。”关平生说。
兄妹俩上楼,去关平生房间,关琼枝进门后,把门虚掩,小声问;“打听出来了吗?”
关平生压低声音道:“这位廖景成的身份确实是中学教师,这个没有假,他本人在学校也规规矩矩,交往过几个女朋友,现在没成家,不过有一个问题,廖景成没有母亲,跟父亲住在一起,他父亲时常去赌场,经常欠赌债,债主经常上门催讨,除了这些,没什么可疑之处。”
廖景成的父亲是个赌鬼,经常欠下赌债,廖景成一个中学教员薪水不高,穿戴光鲜,出手大方。
“平生哥,听你这样一说,我的怀疑不是没有一点依据,廖景成戴的腕表欧米伽,价格昂贵,其中有很大问题。”
关琼枝把疑问告诉堂哥,关平生担忧地说;“如果这样,婶娘一无所知,万一中着了他的道,妇人名节顶顶重要,虽说现在是民国了,妇人失足犯错,不被社会原谅。”
如果母亲不守妇道被休,母亲只有一死。
“廖景成没做出格的事,我只是猜测,不能拿到桌面说,没有证据,母亲也不信。”
关平生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书,递给关琼枝,“我不在家,真如你猜测的,你一定要小心,有什么事往学校给我打电话。”
关平生学校里有事情,住了一晚回学校了。
念补习班的事,余素贞趁着关孝章回家吃饭时说了,关孝章说:“你都一把年纪,还学什么?你如果真想学,找个家庭教师来家里教。”
关琼枝帮母亲说话,“我过两个月开学了,我娘在家闲着没事,寂寞无聊,有个事做,打发时间。”
学多学少不重要,母亲出去见识见识,开阔眼界,关琼枝赞同母亲的想法。
“太太如果寂寞,跟我们学打牌,也好凑个手。”
三姨太道。
二姨太有点坐不住,关公馆二姨太管家,正房太太反倒无事可做,她怀疑太太想夺管家的权利,也笑着说;“太太嫌在家里呆着腻歪,下次我出门看戏招呼太太一同去。”
两个姨太太的话,关孝章听了,改变了主意,在家打麻将牌听戏还不如学点东西,况且这个原配太太他想脱离的,“你喜欢上补课班,能识几个字也是好事,你愿意学就去吧!”
关孝章答应了,余素贞反倒踌躇起来,自己对新州不熟悉,不知道哪里有已婚妇人上的文化课班。
第二天,廖景成过来,下课后,余素贞请廖景成到小客厅喝茶,请廖景成帮忙找补课班。
廖景成满口答应,“关太太,这件事交给我,我替你打听哪里有好的补课班。”
过两天,廖景成把补课班的地址给了余素贞,说:“这家补课班里都是像关太太年纪差不多的太太,没什么压力,补课班的教员我认识,关太太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你去一趟。”
“那就麻烦先生,明天上午先生有时间吗?”
关琼枝下午上课,余素贞不能耽误女儿的课程,因此选在上午去。
“我学校假期,有时间,明天上午关太太等我。”
说定了,廖景成告辞离开关公馆。
出门,道边上一辆黄包车等人,廖景成招手,黄包车夫急忙把车拉过来,廖景成上车,说了住址,黄包车夫拉车跑起来,廖景成回头瞅一眼越来越远的关公馆大门,挑了挑一侧嘴角。
一切顺利,余素贞高兴之余,又紧张不安,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旗袍,觉得太鲜艳不庄重,又拿出一件觉得太素气,把新做的衣裳都拿出来,摆在床上,左看右看,犹豫不定,问一旁翻看杂志的女儿,“琼枝,你说娘穿那件好?”
关琼枝放下手里的画报,随手检出一件白底绣花府绸旗袍,“这件就行。”
能念补课班的都是家境富裕,不愁吃穿,闲着没事的阔太太们,穿得太朴素,显得格格不入,太华丽,毕竟是学习的地方,不庄重,素雅颜色附和母亲的气质。
廖景成上午来接余素贞时,余素贞早已经穿戴好等在客厅里,“关太太,我们可以走了吗?”
“走吧!”余素贞站起来,整理一下旗袍,拿起一个布袋子。
这时,关琼枝从楼上走下来,“母亲,我也去。”
余素贞回头,看女儿穿外出的衣裙,“你不在家温习功课吗?”
“先生交代的作业都完成了。”
廖景成望着关琼枝,少女笑吟吟的,也正看向他,“先生早!”
“关小姐早!”
廖景成一只手扶了扶眼镜框,避开少女审视的目光。
关琼枝走上前,挎住母亲的手臂,母亲俩在前面走,廖景成跟在身后。
司机老王看见太太小姐出来,忙打开车门,母女坐后座,廖景成坐副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