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琼枝不方便听壁角，洗完手离开。
三个人坐关家的汽车回家，三姨太还没睡，等在客厅里，她们一进门，便问：“怎么样，西餐吃得好吗？”
关琼枝顺手把一盒蛋糕递给她，“秋姨，给你的。”
三姨太接过，笑着说；“琼枝小姐还想着我。”
三姨太看太太脸色不虞，纳闷，“太太不习惯吃西餐？”
余素贞不便跟个姨太太说什么，嗯了一声
“老爷没跟太太一起回来吗？”
余素贞淡淡地说；“老爷有事。”
说着上楼去了。
关平生和关琼枝也上楼去了，三姨太望着楼梯出神，显然太太这趟出门好像不愉快。
关琼枝甩掉皮鞋，脱掉洋装，小女佣阿秀已经在浴缸里放好了水，跟着她上楼，兑热水，试了下温度，喊，“小姐，可以洗了。”
关琼枝洗了澡，换上睡衣，走到隔壁母亲的房间，余太太冲了个澡，已经换上睡袍，睡袍暗色，余素贞本来长相清秀，穿衣风格保守，显得老气。
关琼枝爬上床，挨着母亲躺下，贴着母亲，“娘，你别难过。”
“娘不难过，你父亲没有柳玉婷还有别的女人，姨太太娶了俩，娘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娘只盼着你好，娘就知足了。”
夫妻几年见一面，能有什么感情，关孝章看不上乡下老婆，对她冷淡，余素贞习惯了。
余素贞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娘给你丢脸了。”
她难过的不是关孝章带来柳小姐，而是十四岁的女儿知道保护她，她当娘的却无力保护女儿，连虚名分都保不住。
“娘你别介意别人说什么，她们肤浅，没有底蕴，我娘长得最美了，如果穿旗袍一定比她们都美。”
“琼枝，是娘落伍了，入乡随俗，娘还不如你，娘以后改变，适应环境，不管娘跟你爹怎么样，你都要在这里念书，不回乡下了。”
十四岁的女儿适应环境，接受能力快，不畏惧不胆怯，为母则强，余素贞下决心，为了女儿她该争取的要争取。
“娘这样想就对了，娘还年轻美丽，以后的日子还长，娘要好好生活。”
余素贞摸摸脸颊，“娘还年轻什么，女儿都这么大了，娘老了。”
“娘，你一点不老。”
娘俩说话，关琼枝年纪小嗜睡，不大功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余素贞给女儿拉上被，听见脚步声，好像是关孝章，她轻手轻脚的下床，来到外间小客厅，她刚出来，关孝章已经推门进来。
脸色阴沉，进门坐在沙发上，道：“过来坐，我有话跟你说。”
余素贞给他倒了一杯白水，垂眸坐在斜对面沙发，关孝章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柳玉婷你见过了，她就是我喜欢的女人，我要跟她结婚，离婚你舍不得女儿，女儿可以跟着你，我供女儿念书，我保证你们富足的生活，我有一套公寓，过到你名下，你不用出去工作，我给你一笔钱，以后定期给你们家用。”
开出了离婚条件，如果这些条件对普通人来说，应该算有良心了，对原配不薄，对关孝章来说，这个条件就有点像随意打发母女俩。
“我不想离婚，离婚也不是现在，我这个母亲无能，不能连累女儿嫁不到好婆家，被婆家看不起，在婆家受气，女儿也是你亲生的，你追求自己的幸福，却毁了女儿的幸福，再说，柳小姐是新时代女性，难道容忍你两个姨太太？”
余素贞怕吵醒女儿，女儿听见，声音很低，两手绞着，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长长的一段话。
一晚上被柳玉婷闹，关孝章赌咒发誓自己没跟妻子怎么样，柳玉婷不信，关孝章对发妻可没对柳玉婷的耐心，颇有几分不耐烦，掏出烟盒，取出一支雪茄，拿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女儿出嫁我给她一笔丰厚的陪嫁，到婆家谁敢瞧不起，至于姨太太，我自有安排，不需你操心。”
主要是发妻，明媒正娶，两个姨太太好打发。
烟雾缭绕，关孝章猛吸了两口烟，眸光寒凉，“我们没有感情，不如好聚好散，我开两间厂子，手头没有多余的现银，我给你二千银元，你手头有积蓄，以备万一，以后按月给你生活费。”
落实到具体数目，关孝章的家产雄厚，一间小公寓二千银元便想打发乡下无知妻子。
余素贞仍然垂眸，低声却坚决地道：“我不离婚。”
她看见他眼睛里的厌恶，他公然带着心爱的女人给她难堪，夫妻没有一点情分，可是离婚了，她女儿在学校受人嘲笑，低人一等，被婆家人抓住话柄，有身份的人家，不能接受女儿，自己受气认了，为了女儿忍了。
终于关孝章的耐心耗尽，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夫妻一场，我不想做绝，你别逼我，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管女儿了吗？”
□□裸的威胁，他知道她的软肋。
“你想干什么？琼枝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余素贞声音轻颤，不敢置信地望着丈夫，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吗？他要跟自己离婚，她不怪他，他们包办婚姻原本没有感情，，自己没文化，出去见人出丑，配不上他，对他的事业没有一点帮助，可是，他拿女儿威胁她，虎毒不食子，她以为他本质是好的，没想到这些年他变了，变得冷酷无情。
台灯暗黄的灯光映出地上一道娇小的影子，余素贞吃了一惊，猛然抬起头，看见女儿站在里间卧房门口，关孝章也看过去。
女儿双眸冷冽地望着他，关孝章脊背一寒。
余素贞看女儿光着脚，赶紧站起来，“你怎么醒了，鞋不穿，地板凉。”
推着女儿进去，看着女儿上床躺下，替女儿盖好被子，等她出来时，关孝章已经走了。
烟火缸里的半截烟头火星一点点泯灭，
余素贞呆呆地站了一会，走回卧房，看女儿瞪着大眼睛看着她，压下不快，“琼枝，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关琼枝往里挪了挪，腾出地方，“母亲，你如果过得不开心，跟父亲离婚，不用考虑我。”
“谁说我要跟你父亲离婚了，你小孩子家别操心大人的事。”
锦被一角垂落床边，余素贞弯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自己上床。
“母亲，我不是小孩子了，在乡下十三岁都嫁人了，父亲对你薄情寡义，母亲逆来顺受，这样活着太委屈了。”
壁灯光照在床上，关琼枝攥着被子，太过用力，手指发白。
“傻孩子，为了你娘委屈点算什么。”
她只要坚持不离婚，她的琼枝就有个好前途，为了女儿，她什么都肯忍受。
“娘，父亲欺负你，你可以告诉外祖父舅舅他们，他们是娘的亲人，不会不管娘的。”
听女儿这么说，余素贞动了心思，她瞒着娘家，希望丈夫看在女儿份上，夫妻不闹到离婚的地步，没想到关孝章是铁了心的陈世美。
“我明天给你外祖父写信。”
余素贞的娘家是当地富户，家境殷实，余家子弟多有出息，跟关家可谓门当户对，毫不逊色。
关琼枝说服母亲，这才放心睡了。
第9章
这晚之后，关孝章看见女儿，女儿即便同往常一样叫父亲，乌黑的大眼睛沁凉，他没想到夫妻对话被女儿听了去，看女儿也有几分不自在，父女关系冷漠。
关平生已经报考了东南大学，开始进入紧张的备考复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日三餐，余素贞叫佣人送到他房间里，吩咐厨房给关平生增加营养。
关琼枝也不去打扰堂哥，没事捧着原版短篇英文小说看，以她英文初等水平，较为吃力，不认识的英文单词，查字典，然后认真地记下来，背会，这样下次遇见这个单词她就知道意思。
二姨太最近迷上大鼓书，不上戏园子，去天桥听大鼓书，三姨太听戏，看电影，打麻将牌，两个姨太太白天基本不在家，关公馆里清净，晚上饭菜都端到各人房里吃，只有关孝章在家时，一家人都下楼吃饭。
三姨太和余素贞上次在裁缝铺做的旗袍缝制好了，裁缝铺来电话，三姨太
张罗要去取，余素贞看女儿整日不出门，问：“琼枝，我跟你秋姨要去取衣服，你去不去？”
想起那条背街，那个森冷凶狠的男人，关琼枝胆寒，“娘，我不去了，我要在家里温书。”
余素贞跟三姨太出门，关琼枝跟在后面嘱咐，“娘，秋姨，出门小心点。”
“这孩子，我们取个衣服就回来，能有什么事。”
余素贞不以为然地说，跟三姨太两人坐着汽车去了。
窗外传来汽车马达声，关琼枝在房中看书，书上的字变成那个男人的脸，忘却的记忆，又闪现出来，她捧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莫名担心母亲。
一个钟头后，楼下有了动静，关琼枝走出房间，站在楼梯口，看见母亲和三姨太进门，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担心什么，暗自笑自己，太过紧张了，杀人怎么可能一个地方杀两次人，但愿别在让她遇见那个男人。
这段日子关孝章在外应酬，每天回家已经很晚了，回来后直接去书房睡，没去余素贞房中，没再提离婚的事。
这天，关孝章回家早，大家都在餐厅吃晚饭，关孝章说：“成大戏院今晚上映一部新电影，我订了包厢，全家人吃完饭都去看电影。”
二姨太便明白，只是不说破，三姨太年轻，喜欢看电影，问：“成大戏院现在放映的新电影是摩登女郎，主演…….”
三姨太没接着说下去。
关孝章含糊地嗯了声。
关琼枝抬起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欲言又止的三姨太，心想，难道是柳玉婷演的电影。
关平生吃完了，放下筷子，说；“二叔，我就不去了，在家复习功课。”
关孝章赞许地点点头，“平生刻苦，将来有出息，给我关家争脸。”
要出门看电影，吃过晚饭，两个姨太太兴高采烈地上楼打扮。
关琼枝关上房门，从衣柜里挑了一件荷叶领纱料小洋装，穿上小皮鞋，拿了一个珍珠小手袋，神气活现。
走到母亲房间，余素贞看见她，招呼，“琼枝，你看我穿这件好吗？”
母亲穿一件小立领墨绿丝绒旗袍，脚上穿着一双绣花缎鞋，盘低髻，配上一副珍珠耳环。
“母亲太美了！”
阿秀进来左看右看，“太太穿旗袍真好看。”
气质端庄，娴静，金丝绒穿出高贵。
余素贞犹豫，有些不适，“我穿这样好吗？”
“好，娘你就穿这件。”
关琼枝翻衣柜，找出那天新买的手提包，给母亲跨上，左右看看，母亲气质温婉，旗袍素色，清秀文雅。
关琼枝挽着母亲下楼，等了半天，不见两个姨太太下来，余素贞对女佣张妈说；“去催催姨太太和少爷，磨蹭老爷又等着急了。”
等了十几分钟，二姨太和三姨太先后下楼来，两位姨太太珠光宝气，晃花了关琼枝的眼，艳俗。
关家宝穿着一条背带裤，肉呼呼的脖子上系着小红领结，仰着头，一副骄纵的小少爷形象。
“快走吧！”余素贞率先走出客厅，汽车已经等在哪里，一辆车挤不下，余素贞带着关琼枝坐前面一辆车，两个姨太太和关家宝坐后一辆车，
大成戏院在新州最繁华地段，紧邻洋行，整个一条商铺街，茶馆、咖啡馆、西餐厅、夜总会，入夜霓虹灯闪耀，汽车，黄包车，川流不息。
影院门口立着巨幅电影预告牌，今晚上映，“摩登女郎”画面两个主要演员，一个配角，关琼枝看主角柳玉婷女学生打扮，站了瞅了两眼，直到母亲叫她，她跟着家里人走进戏院。
父亲投资的电影，柳玉婷从一个小配角，演女主角，捧红柳玉婷父亲下了不少血本。
包厢在楼上，成大戏院是新州最大的戏院，里面设施豪华，楼上楼下能容纳900多人，戏院为了招揽生意，正推出积攒票卷免费换取电影票，因此戏院满座。
关孝章已经到了，等在包厢里，看见关家一群人，姗姗来迟，皱眉，不悦地说：“怎么才来，电影都要开演了，出门磨磨蹭蹭。”
目光落在余素贞身上，意外她今天的打扮很得体，又看了一眼女儿，俏生生的，长相三分像母亲，性格却完全不像，一汪水的大眼睛灵动，顾盼神飞，关家一家子，包括关孝章本人，太太姨太太公子小姐具都是漂亮人，遗传基因强大。
二姨太叫妙儿买些吃食回来，电影还没开演，戏院里卖香烟、瓜子，糖果和手巾把，站在包厢上，放眼望去，一楼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密密匝匝的人流开始入场，小货郎们，端着脱漆的木托盘，兜售烟卷。
余素贞叫了一壶茶水，女佣妙儿买回西瓜子，牛乳糖，糕点。
铃声一响，电影开演了。
关家众人边吃边看电影，电影内容，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反对家里的包办婚姻，跟心爱的人私奔，逃离去了外地，经过一番挫折，最后沦为有钱人的情妇，过着金丝雀的生活。
柳玉婷扮演的女主角，演技不如当下正红的演员，但外貌清纯，观众记住了柳玉婷这个演员。
电影快结束时，有个当差的喊，“关老板，电影演员在后台，请关老板去拍照。”
关孝章对家里人说；“你们等着，我去去就来。”
关孝章走了。
二姨太嗑西瓜子，吐出瓜子皮，不屑地说：“老爷不花钱捧她，她这辈子出不了头，像她这种小演员，演个小配角。”
“二姐，你看今天观众爆满了。”
三姨太小凤秋说。
二姨太啐了一口，“什么爆满，还不是老爷花钱包了半场的票，白送人看电影，连我们都拉了来，给她捧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铃声响了，电影结束。
灯亮的一瞬间，灯光刺眼，关琼枝本能地用手背遮了下眼睛，耳边厢突然嘭地一声，接着又传来几声枪响，不知谁喊了一声，“有□□！”
这一声喊，在没有退场的观众头顶炸开了，戏院里顿时大乱，人们争相恐后蜂拥朝外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