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梳洗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不知想什么,女儿走到跟前,余素贞方抬起头,“琼枝,起来了?”
关琼枝观察母亲的脸,母亲似乎跟平常一样,可她发现母亲好像眼睛红了,昨晚一定哭过了,“娘,你怎么了?父亲欺负你了?”
她想说父亲逼着你离婚了,怕直白伤了母亲,临时改口。
余素贞捋了捋鬓角的碎发,欺负,他确实欺负她,欺负她乡下女人好糊弄,她心软,好说话,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掩饰地说:“没有,你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你父亲说过几日给你联系学校。”
餐厅里已经摆好早饭,关孝章下楼时,关家人已经等在桌上,随后余素贞母女下楼来,吃饭时,气氛有点沉闷,无人说话,二姨太瞄着太太的脸,昨晚老爷歇在太太屋里,她心里泛酸,老爷自从迷恋上柳玉婷,没进过她的屋。
众人各怀心事,关孝章吃完,接过女佣递给来的湿毛巾擦手,扫了一眼余素贞,余素贞穿着半旧的衣裙,白皙的手腕带着一副老银镯子,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姨太太,穿戴光鲜,二姨太手腕的赤金镯子黄橙橙明晃晃的,三姨太戴的玉镯,一水绿,也觉得有些看不过眼,这样出门丢自己的脸,离婚也让人戳脊梁骨,不善待原配,对余素贞说;“没事上街扯料子做几套衣裳,买几样首饰,这里不比乡下,出门还是要用的。”
回头对站在一旁的管家陈伯说:“账上支五百块钱给太太。”
老爷张口就给五百块钱,二姨太管家,没通过二姨太,二姨太不满,嫉妒老爷对太太母女出手大方,关家宝听见买东西不带自己的份,扔下筷子,理直气壮地站起来,“父亲,我也要买新皮鞋。”
二姨太趁机说;“家宝的皮鞋小了,不能穿了,早闹着要买新皮鞋,我想家里人多开销大,哪里都用钱,能省将就穿,一直没答应他。”
二姨太是小户人家出身,精明不吃亏。
“你们一年买衣裳的钱花的还少吗?”关孝章觉得二姨太过分,一年给乡下几个钱,还没有她们打牌输的多。
两个姨太太,儿子,从头到脚行头都是当下最时髦进口货,关孝章倒不怕花钱,是二姨太母子说话不合时宜。
一句话,把二姨太驳回,二姨太一口气憋在胸口,看老爷脸色,不敢再说,关家宝小孩子,骄纵任性惯了,父亲不答应,当下饭也不吃了,作闹起来,“我就要买,凭什么她们买东西,不给我买,乡下人。”
桌上的人听了,都觉得尴尬,姨太太母子嚣张跋扈,关孝章放任纵容,
突然,一声嗤笑,众人看过去,原来是大小姐,关家还自诩当今社会名流,简直就是暴发户,没有一点规矩,庶子没有教养,姨太太行事张扬。
众人从十四岁少女的脸上看见鄙夷,关孝章面子挂不住,呵斥一声,“再胡闹断了你母子三个月零用钱。”
二姨太看老爷发火,赶紧同女佣把关家宝哄着上楼了。
餐厅里一下静了,关孝章对余素贞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别介意,平常叫他姨娘惯坏了。”
余素贞不能跟一个孩子认真计较,平和地语气,“无妨。”
“你们逛一逛百货商场,喜欢什么买什么,钱不够到账上支取,就说我说的。”
回头对三姨太说;“她们初来乍到不熟悉,你带她们去,你自己也做两套衣裳。”
三姨太听她可以做两套新衣裳,态度积极,“一会叫家里的汽车送咱们去百货商场。”
吃过早饭,关琼枝同母亲和三姨太张罗出门,关平生不愿意逛街,留在家里,坐汽车去新洲最大的的百货商场。
女售货员从柜台底下拿出一捆衣料,介绍说:“这种料子是新来的,还没摆上柜台,我看这位太太肤色好,很适合,这种金丝绒做旗袍,穿上高贵典雅。”
余素贞摸一匹墨绿金丝绒衣料,很是喜欢,问了价钱,嫌贵,最后说;“我们再看看别的料子。”
父亲的钱给姨太太花,给外头女人花,唯独正室不花,关琼枝指着一匹绛红和墨绿金丝绒衣料,对女营业员说;“各扯一身。”
三姨太稀罕,也跟着扯了两块金丝绒衣料,借了太太的光。
衣裳料子买了,关琼枝没客气,挑了两件新款小洋装,又买了一红一黑两双皮鞋,怂恿母亲买了两双矮跟皮鞋。
又估摸着堂兄的身量,买了两套西装,关琼枝看见首饰柜台玻璃橱窗里,摆着一个新颖别致的钻石发卡,很喜欢,叫售货员取出来,拿在手里,放在头发上比量,“好看吗?”
“好看,这只发卡小姐戴上美极了。”
售货员一半私心,一半出于真心。
三姨太讨好地说;“大小姐喜欢就买下来。”
余素贞怕花钱太多,劝着女儿,“这是你父亲的钱,你俭省着花,你这孩子大手大脚以后怎么过日子。”
不花白不花,关琼枝吩咐售货员,“给我包上。”
女售货员急忙答应,小心装入匣子里,碰到大买主,这个发卡上的一颗钻石,价格不菲。
逛完商场出来,三姨太说:“我前几天在东步街那家成衣铺做了一件旗袍,他家是老裁缝,手艺好,一会顺路取,正好太太把料子做了。”
边说边出了商场,关家的汽车停在门口,司机老王帮着把东西放进汽车后备箱里。
上车后,三姨太吩咐司机老王,“到我常去的成衣铺。”
司机王师傅轻车熟路。
汽车开了一会,拐入背街,停在巷子口,里面路窄进不去汽车。
三姨太和余素贞下汽车,关琼枝对母亲说;“我在车里等。”
“别乱跑,一会出来找不到你。”
余素贞嘱咐两句,跟三姨太走进巷子口,拐到一个小胡同,司机老王去对面食杂店里买烟。
坐在车里无聊,关琼枝四处张望,这是条背街僻静,白天附近没什么人。
突然,关琼枝看见胡同里跑出一个人,跌跌撞撞,身后几个人追赶他,那个男人跑到胡同口,身体朝前扑倒在地,倒在关家汽车车头前面,后面的人追上来,一个穿着黑风衣,身材高大的男人手里提着枪,走到跟前,朝地上的男人打了两枪。
男人的手.枪装了消.音器,发出轻微气体的声音,关琼枝趴伏在车里,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个男人背身站在车头前。
距离很近,关琼枝能听见几个人说话声。
其中一个男人检查一下躺在地上的中枪的男人,说了句,“死了。”
穿黑风衣的男人回身,看了一眼身后停着的汽车,提着枪,走过去。
一步步走近关家的汽车。
第6章
穿黑风衣的男人走到汽车门旁,举起枪,朝里看了一眼,突然拉开车门,车里空无一人,他朝后排座位看一眼,把车门关上。
关琼枝趴在车底下,她方才本能想跑,知道腿跑不过子弹,她小心翼翼地悄悄溜下车,藏在车尾底下。
男人的锃亮的黑皮鞋,停在离她一尺距离的地方,关琼枝四肢僵硬,她被发现了。
突然,乌黑的枪口对准她,关琼枝一瞬间呼吸停滞,犹如冰冻一般,男人的脸出现在视线里,面部线条冷硬,目光阴鸷,周身散发肃杀气息,恐惧铺天盖地笼罩住关琼枝,她乌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男人,身上抖动的裙子,出卖了心底的害怕。
黑衣男人蹲在地上,探头看了她一会,收起枪,站起身,扬扬手,一伙人转瞬间消失,没了踪影。
直到脚步声走远,周围寂静无声,关琼枝才哆哆嗦嗦从汽车底下爬出来,手心全是汗,那个黑衣人没有杀了她灭口,方才的几秒钟她在地狱门口,已经走了一遭。
从汽车里爬起来,沐浴在阳光下关琼枝身体慢慢恢复温度,司机老王从对面杂货店出来,一眼看见地上躺着的人,大惊失色,紧张地问:“小姐没事吧?”
关琼枝脸色煞白,还没完全从惊恐中缓过神,咬唇摇摇头。
老王低下身,仗着胆子看车前中枪的男人,自言自语,“断气了。”拉开后面车门,招呼站在汽车旁的关琼枝,“小姐快上车,我把车开走,一会警察来了。”
如果有人经过,命案现场很快被发现,老王不想惹麻烦,等关琼枝上车后,赶紧把车开走,停在隔着一条街的的路口,“小姐在车上等我,我去叫太太她们。”
老王刚正要下车,关琼枝道:“王伯,跟太太和姨太太别说方才的事,我怕太太担心。”
王伯人厚道,答应,“我知道小姐。”
等关太太她们从成衣铺里出来,警察已经把胡同封锁,往外抬尸首了,留下几个警察善后。
关素贞上汽车,说:“我们进去这功夫,就发生了人命案,多亏咱们的汽车开走了。”回头看女儿,“琼枝,你听见枪响了吗?你好像脸色不太好。”
关琼枝摇摇头,“没听见,出事了吗?我走累了,方才靠着睡着了。”
“没事就好,我们下车的地方杀了一个人,万幸你不在现场,我这心现在还跳。”
关素贞放心了。
路上,三姨太得了便宜,很高兴,接触下来,发现太太人性子绵软,好相与,不希望老爷外头的女人进门,就说:“太太花这点钱不算什么,太太不知道,老爷为了捧红柳玉婷不知砸了多少钱,柳玉婷原来是不知名小角色,撑破天演个女配角,凡是有柳小姐出演的电影,老爷包一半场,听说老爷还要投资拍电影,请柳小姐当女主角。”
关孝章开肥皂厂和火柴厂,进口的肥皂,价格昂贵,只有少数人能用得起,国产长条黄肥皂,价格低,国人开始使用肥皂,
满载而归,司机老王提着,大包小裹,一进门,二姨太在客厅里嗑松子,盯着老王手里的东西,“都买什么了?”
二姨太颐指气使惯了,还是当家太太的做派,要查验东西,关琼枝看都不看她,女佣阿秀站在一旁,关琼枝吩咐,“提楼上去。”
关琼枝是关家的大小姐,正经主人,阿秀不敢怠慢,接过司机王师傅手里的袋子,提着上楼去了。
受了一场惊吓,关琼枝看着桌子上的袋子,一股脑塞进衣柜里,坐在桌前,双手拄着桌面,托腮,想起东步街发生的枪杀案,黑衣男人嗜血的目光,令她不寒而栗,不明白他为何没有杀了自己,不怕自己报警?黑衣男人是否注意关家的汽车牌号,民国期间有汽车的人家毕竟少数,很容易查到,这样一想,关琼枝松懈的神经不免又紧张了。
楼下的二姨太说;“老爷打电话回来说今晚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
三姨太累了,晚饭不下楼吃饭,叫佣人把饭菜端到屋里吃。
侍女妙儿上楼, “姨太太请小姐和太太下楼吃午饭。”
“我今晚不吃饭了,不饿。”关琼枝刚经历暗杀现场,想起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作呕,没有胃口。
饭桌上,关太太、二姨太、关平生和关家宝,二姨太问:“听说今天街上出事了?”
“听说打死了人,正好我们进铺子里,没看到。”
三姨太说。
关太太还心有余悸。
关琼枝没吃晚饭就睡着了,睡不安稳,梦里都是那个男人的脸。
听见呼唤声,“琼枝。”
她醒了,朦胧中看见母亲坐在床边,“琼枝,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嗯!”
她坐起来,“几点了?”
“八点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余素贞担心地看着她,“我叫厨娘给你煮了点粥,我去给你端来。”
关家的佣人看公馆里最好的房间腾出来给太太住,二姨太搬到三楼,对太太和小姐不敢怠慢。
母亲出去,一会,妙儿跟在母亲身后进来,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碗清粥,一碟小咸菜,余素贞说;“你吃一点,晚间睡觉肚子空。”
闻到米香,关琼枝觉出饿了,端过碗,就着小咸菜喝了半碗粥。
这件事过去,日子风平浪静,关琼枝偶尔想起那个男人的眼睛,像鹰犬一样的眼睛。
关孝章今日回来的早,一家人吃晚饭时,关孝章对关平生说:“平生,新州几所有名的大学,你准备考那所大学?”
“华南大学。”关平生没犹豫地说出。
“不错,华南大学环境好,师资力量雄厚,一流的教学,生源比较好。”
华南大学学费昂贵,一般家庭念不起。
“叔父,我父母留下的钱拿出一部分做学费。”
关孝章摆摆手,“你父母留下的钱,留着以后有什么急用,兄嫂去的早,叔父有责任抚养你,你的学费生活费叔父还能供得起。”
“谢谢叔父。”
民国大学都是自主招生考试,各校自己组织进行,命题也是各校自己出,关平生原来考虑学费昂贵,他想假期找个差事,挣点学费,叔父一口答应资助,关平生很高兴,盘算开始复习功课,准备考华南大学。
对关孝章来说,侄子这点学费是小钱。
关孝章又看着女儿,“琼枝的学校我找好了,省立女中,家里汽车接送,来回方便。”
“谢谢父亲。”关琼枝兴奋地说。
省立女中是中南部一所名校。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抓得挺严,毕竟念过书的人,看重教育。
说完侄子和女儿入学的事,关孝章看了关太太一眼,似不经意地说;“素贞,我这几天忙,抽不出空陪你们,明晚我订了一家番菜馆,到时叫家里的汽车送你们过去。”
关琼枝埋头吃饭,父亲的意思不带两个姨太太和家宝。
“父亲,我们要吃西餐?”
家宝雀跃地说。
“你们留在家里,你大娘和姐姐和平生哥去。”
关孝章说
家宝撇撇嘴,一脸不高兴,“我也要去。”
“改日父亲有时间,带全家去四季春吃正宗的法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