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的脸。因为睡得少,他皮肤有些苍白,唇色偏淡,整个人清清落落的样子。
他拿过牛奶瓶,研究了一下瓶子上的文字,忽然问她:“你老家在哪里?”
“藤树县。”她记得自己之前说过。
“那里的番薯不错。”他随意一说。
他竟然聊起了当地风物?她很意外,他说的没错。
“你读哪一所高中?”
她一愣。
“你读书时候被人欺负过吗?”
“原来你都听见了。”她慢慢开口,“没错,我当时被一些人排挤过,过得很不开心,几乎快得抑郁症了,不过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也不想再提了。
“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可能他们想看见一只虫子被一只手掌捏住无法动弹的样子,仅此而已。”
他松开牛奶瓶,对她说起另一件事:“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年轻时很漂亮,后来一次和同事争吵,被对方拿美工刀划破了脸。”
她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问他:“她是你的朋友?”
“是我母亲的朋友。”
她顿了顿,又问:“可是为什么一吵架就要去划破她的脸?”
“一种恶意,想去撕碎自己没有的,但心里一直渴望的东西。”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她也始终想不明白。
“大概他们心里有一个黑洞,永远填补不满,除了恶意可以暂时使得他们感觉不那么空虚。说到底,他们生而为人是周围人的悲哀。”
沐溪隐感觉他的这些话在夜晚听起来很冰凉。
“那位被划破脸的阿姨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活得很好。”
一句话让她略感欣慰,如果遭遇过不幸的人要有一个结局,莫过于这句“她现在活得很好”。
许久后,她再次开口:“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当遇见你说的那种心里有黑洞的人该怎么办,不是每个人都会及时得到帮助。”
“只能是活得比他们更久。”他说,“用时间告诉他们,你撕碎的东西,是我必要但绝非唯一的,我还是能够继续往前走,我活的每一天都比你的要光明。”
沐溪隐怔怔地看他,他的话并非是激昂人心的大道理,相反的,他的语调很平静,却给她一种感觉,像是很暗的地方燃起了微光。
如果说在石争美出现的那一刻她心里还有些纠结的话,此刻真的觉得没必要了。
显然他没注意她内心的微妙变化,已经侧过头,将目光落在窗外的夜里。
她忽然站起来说:“你有时间吗?要不要一起去跑步?”
他的手指落在瓶盖上,轻轻地扣了一下,似乎有困惑。
“我们可以比赛谁先跑到终点。”她说。
“你先去跑,我等会儿跟上。”
“你要让我一百步?”
他继续看着窗外空旷宽敞的人行道,分析了一下距离后说:“一共三圈,你沿着这块绿化带先跑一圈,回到原点后我再出发。”
“……好。”
十分钟后,她很慢很慢地跑着步,抬头看一眼前方的人,脑海中“人工呼吸教程”的弹幕又一次启动了,让她吓一跳,她赶紧停下来背过身深呼吸,用力甩头,双手捂住耳朵,嘴里平静道:“你要健康一些。”
背后稍远的距离,正传来一道类似发现不明生物的研究目光。
第5章
沐溪隐连续几天都去夜跑,遇到应书澄就邀请他一起跑。等跑完步出了汗,回去睡觉就特别香,白天学习也有精神,她很快喜欢上跑步。
跑步对应书澄的睡眠帮助不大,他依旧是老样子,睡得很少。沐溪隐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睡得少会不会影响白天上班,这些她都没问。她不喜欢轻易打探别人的生活,况且他可能不想让她知道。
喜欢倾诉的人,你不用问,你自然会知道。
譬如此时此刻,站在沐溪隐面前的骆姐,已经习惯向她说心事。
“我昨晚只睡了两小时,今天早晨起来皮肤都不能看了,再贵的护肤品都拯救不了。我现在只求有一个平静安详的夜晚。”骆姐痛心道。
“那家心理诊所还是关门吗?”沐溪隐问。
“依旧关门,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再等一等,实在不行就去另一家,就是路远一些。”
“你要不要尝试一下跑步?”
“跑步?我走五分钟的路都嫌累。”
沐溪隐无奈。
“幸好还有这个地方,否则我就太寂寞了。”骆姐看一眼二楼的客人,自顾自地从拎包里拿出烟盒,很快想起这里禁止吸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先下去抽一根。”
骆姐刚下楼,另一个客人走上来,沐溪隐认出他是一段时间没见的萧清昂。萧清昂不知经历了什么,原本一张瘦脸竟然肿了一圈,好像被人对称打了两拳。
沐溪隐没忘记缪乐妮的嘱咐,将缪乐妮的微信号告诉他。
“哦,我记得她。”萧清昂声音有些疲惫,“她人很活泼。”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我最近在医院看病。”
“你生病了?严重吗?”
萧清昂摇摇头,没有多解释自己的病情,侧头看了看二楼,因为来得晚已经没有多余的座位了,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回去了。
沐溪隐看他病怏怏的样子,心里希望他没生什么大病。
夜慢慢深了,当二楼只剩下寥寥几个人时,邱先生走过来和沐溪隐说话:“上次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推荐那个帅哥我的衣服,我一件都卖不出去,这个当礼物送你。”邱先生说着拿出一件印有自己签名的纪念版T恤衫递过去。
“谢谢你。”
“客气话说到这里,转入正题,周末我借了一个场地卖自己设计的衣服,无奈没钱请模特,你能不能来友情帮忙?”
“我不会当模特。”沐溪隐还是那句话。
“很简单,穿上衣服站在那里就好。”
未等沐溪隐开口,有人走近。
“你们在聊什么?”在楼下抽了老半天烟的骆姐走上楼,看见有人在说悄悄话。
邱先生闻声转头,用目光打量骆姐,随即堆起笑容,如实相告:“我在邀请她当我的模特。我是一个服装设计师,在创意园有个工作室。这周我借了一个场地卖自己设计的衣服,刚好少几个模特,大姐您有兴趣来吗?”
骆姐心如冰窟,“大姐”两个字从眼前这个打扮得不修边幅、年龄模糊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真的让人感觉五味杂陈。
“您长得美,身材又好,要是能来我就太荣幸了。”
骆姐立即又感受到了一些春天的气息,礼貌地问他衣服是怎么样的,邱先生立刻给她看自己手机里的衣服照片,并细心讲解。骆姐看完觉得品质参差不齐,有几件设计得很糟糕,另外几件倒是比较亮眼,穿一穿没什么问题。她想到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透透气,便同意去帮忙,邱先生得到答复感激涕零。
“一起去呗,反正是玩玩的。”骆姐游说沐溪隐,“有我陪你,你怕什么?”
终于在沐溪隐点头后,邱先生直奔咖啡馆角落,企图游说最后一个对象,即他心仪已久的男模特。
应书澄直接拒绝了他。
接下来的时间,无论邱先生如何保证自己衣服的品质和时尚度,如何谄媚恭维应书澄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甚至妥协到愿意给他出场费,他都没兴趣。最终,邱先生万分沮丧,打道回府。
“算了,男装部分只能由我亲自出马了。”邱先生对着骆姐和沐溪隐怅怅叹气。
骆姐笑了,尽量婉转地给他建议:“你穿的话,效果会不会不够好?还有时间,我们完全可以去找一个更合适的男模特。”
“大姐,您直接说我的模样可能撑不起我的衣服,我能接受。”
“看你说的,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骆姐笑得更谨慎了,顺便打量一下邱先生的长发和身材,心想他竟然说“可能”?还真是乐观的男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沐溪隐往应书澄的座位看去,她知道以他的性格,就算是给他一座金山他都不会去的。
这天咖啡馆打烊后,沐溪隐和应书澄一起去跑了两圈。跑完步,沐溪隐主动对他说起自己老家的事。
“我们老家除了小番薯,笋和蘑菇都很好吃。春笋炒菜、冬笋炖汤都很鲜美。那边有一大片竹林,夏天去乘凉很舒服。我外婆还在的时候就喜欢自己在院子里种菜,常常摘下辣椒和薄荷直接做菜,她还会酿青梅酒。在我们老家五月份青梅成熟了,远远望过去看不见,因为和叶子是同一种颜色,得爬上梯子靠近,将叶子一片片移开才看得清楚。”
“我们那边还有一个寺庙,人少很安静,周末我就背书包去那边,坐在大殿外的石阶上写作业。有时候写了一半听到诵经声,脑子里的疲倦就一扫而光了。”
她说到这里暂停了,问他:“那个,你睡着了吗?”
“没有。”他垂下眼眸看她,“我在听你说话。”
“哦。”她略有些尴尬,其实自己说来说去都是老家的一些东西,但其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人和人之间不相熟到一个程度是不会轻易说心事的。
不过,就这样和他慢慢地说些话感觉也不错。
夜风拂面,刚跑完步的缘故,不觉得凉,反而很舒适。
“对了,那本手绘本。”她想起来了,“我喜欢结尾那段话。如果你爱的人走了,即便是一想起来就很难过,还是要用每一天去深刻地想念他。记住他给予你的爱。慢慢地,想念的时候眼泪越来越少,曾经的幸福感又能真实地感受到了。”
“你看得很认真。”他说,“那是讲给孩子的道理。”
“是吗?我倒觉得大人也可以看。”她一边低语一边望着静谧的街道,忽然看见对面玉兰树上缀着一串迷你的小灯珠,看着像是结了果实,可爱又可喜。
城市的夜晚总是有光的,供给夜归人。
邱先生借的场地是一个服装批发市场一楼的摊位,知道事实的骆姐非常失望,她一直以为会在一个宽敞舒适的商场里,心里埋怨邱先生之前支支吾吾,不说清楚。
邱先生为自己没有事先告知清楚而道歉,一个劲说委屈两位了。
一共有三排衣架,纷纷挂上了他自己设计的衣服。
邱先生给沐溪隐安排的是一条立体剪裁的拼色连衣裙,外搭一件短的西装外套,给骆姐安排的是一件简约风的堆领毛衣和一条直筒羊毛长裤,想突显她知性的一面。
她们两个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站了半个钟头,结果连停下脚步看一眼的人都没有。穿着中式茶袍,系着长辫子的邱先生则一直在门口招揽客人。他很诚恳地邀请几个年轻女生走进来看看,价格可谈,但她们急着躲开他,面露恐惧。
骆姐消极工作,趁邱先生不注意,对沐溪隐耳语:“我觉得自己上当了,他肯定是故意没告诉我们他在这里卖衣服,看来你那个小帅哥不来是对的,太有判断力。”
沐溪隐知道她说的是应书澄,也觉得他够明智。
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一件衣服也没卖出去,骆姐已经是半个身子倚在墙上,目光如剑般得盯着邱先生的后脑勺。
邱先生低头坐着,不再说话。
又过了二十分钟,骆姐实在挨不住了,用手拍了拍邱的肩膀,直言:“结束吧。”
邱先生转过头,两眼肿得和灯泡一样,哽咽地喊出“大姐”两字。
“知道你难受,但难受也没用,你不是做这一行的料。”
邱先生沮丧地收摊,打电话喊店主回来。店主跨进店门,看见大大小小六个箱子又重新封好了,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邱先生拜托他先照看一下自己的箱子,自己过一会儿来取。
邱先生还算是有道义的,请两位女模特到三楼的餐厅吃油条和豆浆。
骆姐已经快饿晕了,不顾风范地大啃油条,等吃得差不多了,便以长辈的姿态点醒他:“你的衣服风格太杂,设计天马行空,剪裁凌乱,十件里面只有一件过得去。我看你先去买两本时尚杂志研究一下大众的喜好吧,别放不下架子,你没到曲高和寡的程度,不许闭门造车。”
邱先生硬着头皮为自己的风格辩解了几句。
“醒醒吧,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充分说明了问题。你的衣服压根不符合大众审美,有几件丑得连我都不忍去看,谁会花钱买?大姐必须和你说实话了,否则就是耽误你,你已经三十二岁了,还能耽误多少时间?”
邱先生低下头,双手紧紧扣在一起。
沐溪隐也不愿再盲目地鼓励他,觉得骆姐的话有道理,经过这一天的市场调查,邱先生设计的衣服无人问津,这样下去他靠什么吃饭?
“再不行你就改行吧。”骆姐拿起筷子敲了敲碗,“设计衣服可以就当业余爱好,别将自己的人生全部投资在这里头,尽早悬崖勒马。”
邱先生沉默。
自从那天后,他没有再出现于灯塔里咖啡馆,骆姐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接受了建议,开始新生活了。
当沐溪隐将这件事告诉了应书澄,顺便提到了邱先生卖给他的那件衣服。没想到的是,应书澄坦言在买下那件衣服的当天,回去的路上就转送给一位流浪歌手了。
“他说这衣服不错,我看他没有外套,就送给他了。” 应书澄如是说。
沐溪隐心里惋惜,她真心觉得应书澄穿上那件衣服很好看。
“你觉得邱先生以后会有成功的一天吗?”
“不知道,我不是预言家。”应书澄转过头看她,“成不成功有那么重要吗?”
沐溪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