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走到孙从舟的面前,行礼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孙从舟对嘉柔说道:“我治病的时候不喜欢有旁人在场,你去外面等着。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嘉柔皱了皱眉头,她好歹也是堂堂郡主,被人这样呼来喝去的,还是平生头一次。但为了李晔着想,她顺从地退去外面。
等门一关上,孙从舟忽然伸手直取李晔的面门。李晔迅速偏头,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
“你要做什么?”他问道,周身已经腾起杀气,与方才截然两人。
孙从舟又欺身上前:“装手无缚鸡之力装了那么久,不想活动下筋骨吗?玉衡师兄。”
嘉柔站在门外,就听到屋内的动静很大。好像桌椅倾倒,门扇震响,哪里像是治病,分明像在打架。李晔可是柔弱书生啊!怎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本想破门而入,但转念一想,孙从舟本就刁钻,也许是什么特别的通经活络的方法也说不定。万一她进去,惹他不快,不给李晔治了,反倒坏事。
她静下心,又仔细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终于停了。
李晔压着孙从舟的肩膀,将他按在墙上。孙从舟扭动着喊道:“痛痛痛,你快放手!郡主可是大费周章才把我请来,废了我,你的病也好不了,岂不是教她白费苦心?”
李晔看向门外,放开手,退后一步:“治病你便好好治,为何要动手?”
孙从舟活动着肩膀说道:“我说过不会再为你诊治,可郡主用灵芫胁迫我,还不许我出出气了?再说我又打不过你。师兄,你是老师最为得意和疼爱的弟子,在他老人家身边的时间最长。老师曾说你文可□□定国,武可上阵杀敌。怎么要龟缩在这里,扮一个柔弱书生?”
李晔沉默了片刻,才说:“开阳,我不欲强人所难,治不治病全在你。但你若敢泄露我的身份,我不会顾念同门之谊。”
“我记得老师临终所托,不用你提醒。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给你看病的。”孙从舟去拿了药箱,坐在榻上,见李晔不动,拍了拍桌案,“你坐下啊。”
李晔这才撩开衣袍坐下来,伸手给他。他搭脉,表情像换了个人,不再说话。
时光静静流淌,日影偏斜。屋中的香炉燃尽香料,已不再冒烟。
孙从舟收回手,神色凝重:“两年前我为你治病之后,你本已恢复得与常人差不多,这两年情况又急转直下。胸前的淤青给我看看。”
李晔有些犹豫,孙从舟才不管他扭扭捏捏的,伸手就扒开他的领子。一块拳头大的淤青赫然出现在白玉般的胸膛上。孙从舟按了按那块淤青的周围,观察李晔的表情。
李晔虽觉得疼,脸上也是一片淡然。
“这伤是如何搞得?你简直是胡来!”孙从舟本想破口大骂,但对着李晔的俊脸却发作不出来,“你体质本就异于常人,外伤倒也罢了,像这样的内伤是会折寿的你可知道?你是不是嫌命长?”
李晔笑了笑,把衣服拉好:“何人会嫌命长?不过人终有一死。”
孙从舟最看不惯他那幅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样子,问道:“我知道你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你想过门外那人的感受吗?她跟我说,她将你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你忍心抛下她?”
李晔的表情终于有了丝裂缝,滑过不忍,但很快又收起来。他不是个会轻易漏破绽的人,只不过因为跟孙从舟系出同门,交情不浅。若说从前,他个人的生死真的不算什么。本就是世间的一朵浮萍,无来处也无归处,只需完成使命。
但因为嘉柔的在意,这些日子,任由她寻大夫上门为他看病。纵然知道这样做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要她能好过些,他也愿意配合。
“这两年,你跟瑶光过得如何?”李晔整理衣袍,问道。
“说不上好与不好。我跟你不一样,不关注国家大事,只潜心于医术,所以这世道如何变化都与我无光。至于灵芫她……”孙从舟默了默,“仍是没放下你,在扬州行医。她的情况,你不是都从莫大夫那里知道了吗?”
李晔点头:“你们两年前为何不告而别?”
这点孙从舟却无法回答。他自己都还没从得知那件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说也是为了大家好。虽然师兄早晚会知道,但知道后的痛苦,恐怕不会比他少。所以两年前他才选择远远避开,没想到还是逃不开。
他岔开话题:“别说我了。你的身体,第一忌思虑太重。可你做广陵王的谋士,免不得要殚精竭虑,就不可以歇一歇?这样下去,你还想活过而立之年?”
李晔侧头看着窗外,侧脸的轮廓清冷:“广陵王陷在河朔三镇,虽有王承元与他里应外合,但强敌环伺,随时有性命之忧,我不能不为他筹谋。自我拜入师门那日起,生死就不是自己的。命长命短,全凭天意。”
“我知道你记着老师未竟的心愿,可老师没让你去死!你为何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在自己的肩上?广陵王如何,太子如何,天下如何,与你何干?”孙从舟站起来,怒不可遏,“两年前我要你休息,你就说广陵王根基未稳,需要你替他筹谋。两年后,你再看看自己的身子,外强中干!真要等到连我都无力回天的时候,郡主就只能做寡妇了!”
“开阳……”李晔叹了一声,“难为你了。”
“你没有难为我,你难为的是你自己。广陵王若真的怜惜你,就该自己争气点。”孙从舟俯身收拾东西,“算了,我去开药。”
“我的事,不要让旁人知道。”李晔不放心地叮嘱道。
孙从舟应了声,过去拉开门,屋外的阳光有点刺眼,他微微闭了下眼睛。嘉柔站在他面前,紧张地问道:“孙先生,如何?”
孙从舟又换回冷冰冰的口气:“暂时死不了,不过也快了。”
嘉柔的身子一下子僵住,面如死灰。孙从舟又说道:“骗你的。我现在去开药,郡主可以进去了。”说完,侧身让嘉柔进去。他以前觉得,师兄就凭一纸婚书,便守身如玉,拒绝灵芫,实在是气人。可现在看到嘉柔,忽然明白,在一场势均力敌的爱情面前,根本容不得第三个人。
嘉柔走进屋子里,那冬末春初的薄薄日光打在李晔的身上,他的皮肤白到近乎透明,挺拔的鼻梁勾勒出俊逸的轮廓。他正侧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深邃,神情清冷,好像一朵供奉于佛前的莲。
小时候,嘉柔就觉得他不像凡尘中人,身上都没有什么烟火气。所以一度以为,那晚或许只是她的梦境。
“四郎。”嘉柔在李晔的身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孙先生说你没事。”
李晔回过头,对她莞尔:“我早就跟你说过,是你不信。”
嘉柔低头,将脸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摩挲着那些厚茧:“妾只愿郎君千岁,岁岁常见。”
李晔微愣,随即伸手抚摸着嘉柔的头发:“昭昭……”
嘉柔起身按着他的嘴:“你什么都不要说。只要是你做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中午想吃什么?我还是去问问孙先生你现在可以吃什么吧。”她起身往外走,走得很快,三两下就消失在门边。
李晔知道她其实很敏锐,也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可他这一肩挑起的东西实在太重,不想将她也压得喘不过气。是以刚才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云松走到门外,叫了一声:“郎君,有鸽子!”
李晔命他将鸽子拿进来,取下鸽子腿上的字条,迅速地扫了两眼。魏博节度使田叙与李淳在潞州短兵相接,田叙占着地利之便,让李淳连吃两场败战,而后又忽然退兵数里,引得李淳追赶。李淳不听卫国公的劝阻,孤军深入,被卢龙节度使和魏博节度使合围,损兵过万。幸得王承元领兵三万驰援,李淳才得以全身而退。
这王承元,怕是一个隐藏的将才。成德辖地内闹得四分五裂,他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到三万人,还能对垒两大节度使的雄兵,绝非等闲之辈。
看来当初救他的那一步棋还是走对了。如今有他和卫国公帮助李淳,这场战还有五成的胜算,唯一的变数就是舒王。不知他会在何处何地下杀手,防不胜防。
李晔迅速写了一张字条,放在鸽子腿上,命云松放出去。鸽子振翅高飞,落在正和李昶散步的刘莺眼中。刘莺问道:“家里是谁养了鸽子?我最近总见鸽子在屋上徘徊。”
李昶不在乎地说道:“大概是四弟养的吧。他身子不好,便养了一群给他传信跑腿的小东西,没什么好奇怪的。”
刘莺挽着李昶的手臂说道:“郎君,四郎君从前就一直住在骊山,没有离开过?”
“这我如何知道?大概是吧。你今日怎么总是问起他?”李昶不悦地说道。
刘莺轻轻笑了起来:“您是在吃妾身的醋吗?妾身只是觉得奇怪,四郎君住在骊山这些年,是什么人教他的呢?他若是自学,怎么那么难的科举,一次就考中了?”
“自然是父亲在背后帮他的。否则凭他怎么可能高中?”李昶轻蔑地说道。
刘莺看着李昶:“郎君,您有时候就是太轻敌了。您且看着吧,这次的选官,他会让我们都大吃一惊的。到时,您就会知道,他是只鹰,还是麻雀。”
李昶挑眉道:“你不是跟你那位世叔说过了,保证他选不上吗?”
刘莺笑道:“说自然是说了,可世叔也说过,凡事无绝对。世叔就算想拦,自有您的父亲抵挡。我有种预感,鱼跃龙门,一飞冲天,无人可挡。”
“鱼就是鱼,只适合生活在湖泽泥沼之处,登不了天门。他若生了妄想,自有人收拾他。”李昶看着那飞远的鸽子,表情阴鸷。
刘莺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笑意。她原本进入李家,是为了做别人的眼睛。可现在她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若深挖下去,或许会震惊世人。她也无需做什么,自有人会帮她达成。
第77章 第七十六章
吏部选考的这一日,李晔起了个大早,嘉柔也跟着起身,帮他更衣。下人们捧进来几个木制托盘,上面放着青色的布袍,革带和黑纱幞头,素底无花,都是最简单的样式。考到了功名的进士,并不意味着就能身居庙堂,大多数还要通过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努力,才能够配享紫衣金绶,悬挂金银鱼袋。
嘉柔帮李晔整理中衣,侧头打了个哈欠。李晔按住她的手说道:“累的话,再去睡会儿。”
嘉柔嗔了他一眼,抽回自己的手:“我不累,你快抬手,她们看着呢。”
李晔轻笑,顺从地张开手。他本来就很瘦,因为前阵子生病的缘故,身上又清减了一些。细肩窄腰,好在个子够高,也能撑得起衣袍。嘉柔将袍子搭上他的手臂,不小心踩到了袍子的下摆,险些摔倒。
李晔眼疾手快,将她捞到怀里抱着。秋娘等人连忙都低下头,往后退了一些。
“都是你,腰还疼着呢。”嘉柔轻捶他的胸膛,小声抱怨道。
昨夜本来好好地陪他看书,还打算早些睡。可她不小心把墨汁弄到了脸上,李晔伸手帮她擦,擦着擦着就亲了过来,还把她压在书塌上。她想起那个羞人的姿势,就脸颊发烫。秘戏图上好像叫骑乘式,说那样更方便受孕。
之后兴致来了,他们又回到床上,他从背后抱着她,侧身而入。入得太深,她觉得顶到了腹中,失声叫起来。也不知道守夜的婢女和仆妇听到了,要怎么在背后议论。
成亲以前,总觉得他是个再正经不过的君子,可现在全然颠覆了。秘戏图上有的没的,他们都尝试过。跟前世不同,虽然每次都被他折腾得精疲力尽,但她也乐在其中。他很顾着她的感受,所以两个人于床事上也算如鱼得水。
李晔看着她低头娇羞的模样,忍不住亲她的脸颊:“疼就别逞强,去床上躺着吧。我尽量早些回来。”
嘉柔看他一眼,还是亲自为他换好了衣袍,又送他到门口。他们的手牵拉着,依依不舍地松开,嘉柔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心头忽然涌起一片愁绪。
她虽然什么都没有问过他,日子也跟从前一样平静。可李晔到底是广陵王的谋士,他们跟舒王之间必有一场恶战。
李晔这回考官,想必也是为了更好地帮广陵王做事。或是因为她的介入,所有人的命运都随之转变了。将来,一旦李晔的身份立场暴露,舒王会放过他吗?他只是李家一个不受宠的嫡子,柔弱书生,拿什么去抵挡那个权倾朝野的舒王?广陵王自顾不暇,就算有天命在身,就一定能护得他周全?
上辈子,广陵王可是连最器重的玉衡先生都没有护住。
可嘉柔知道人各有志,就算渺小如燕雀也有自己的理想,更何况李晔并不是燕雀。她不能因为害怕暴风雨,就劝李晔放弃自己的抱负。阿耶教过她,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否则跟杀了那个男人没什么区别。
所以她虽然担心,也只能支持他的决定。纵然将来朝堂上会掀起滔天巨浪,她也会跟他一起承担。逃不过的宿命,只能坦然面对了。
“郡主,您还在看啊?郎君都走远了。”玉壶在门边打趣道。
嘉柔看了她一眼,转身回到屋中,也没什么睡意了,吩咐玉壶伺候着洗漱沐浴。玉壶对她说:“郡主,有件事实在有些奇怪。早上我去内事处领最后一批木炭,竟然看到二娘子的婢女香儿跟刘娘子的仆妇走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她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郭敏回府之后,的确跟刘莺走得近了。嘉柔也注意到她们时常在花园里,有说有笑。到底是什么理由,让郭敏放下成见,彻底接受了刘莺?嘉柔觉得这当中肯定有古怪。刘莺本来就来者不善,郭敏跟她走在一起,想必也是有所图谋。
可李家究竟有什么可让她们觊觎的?还是说,她们暗中要抓谁的把柄?李绛行事一向谨慎小心,李暄在军中也素有清廉刚正之名,李晔微不足道,这三人都不太可能。那剩下的就是李昶,她和王慧兰了。
郭敏和李昶是夫妻,她跟郭敏又没有过节,倒是卫国公府跟李家的关系本来就貌合神离。加上嘉柔知道,当初金吾卫的兵权在卫国公手里,卫国公犯错,才交到了武宁侯手上。若非如此,卫国公府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还有件事,听说县主近来缩减府中各项用度,下人的月银都减了一些。因为打仗,国库吃紧,宫里宫外都在节衣缩食,为前线的大军出一份力。”玉壶说道,“郡主,今日还去县主那里吗?”